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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诗选(五)

2016-12-28 哲学动态


里尔克诗选(五)


时辰祈祷

Dasha 译



第一部•修士生活


1


时光俯下躯身,轻触我

以清澈、金属质的叩击:

我的感官颤栗。

我感到:我能够——

且领会到形象化的日子。


万物尚未完成,在我觉察之前,

每个进程都静静凝伫。

我的目光在成熟,每道目光

所渴望的物,显现,如新妇。


万物于我皆非渺小,但我依然爱它们,

我画它们在金色背景上,巨大,

我高举着它们,不知道谁

灵魂因它们而离散……


2


我生活我的生命在生长的圆里,

圆在物之上伸张。

或许我无法最终完成,

但我愿将之试尝。


围绕着上帝,围绕着古老的钟楼,

我旋转了千年;

而我依然不知道:我是鹰,是风暴

抑或是一首宏大的诗篇。


3


我有许多身穿长袍的兄弟

在南方桂影婆娑的修道院。

我知道他们正人性地将圣母构画,

我时常梦见这些年轻的提香,

藉着他们,上帝在霞光中显现。


而当我也俯身向自己的内心:

我的上帝暗昧如一匹布,

有千百条根,无声地吸吮。

我只知道,我升起在他的温暖,

此外我别无所知,因为我所有的枝条

静垂在深处,只在风来时轻摇。


4


我们不敢擅自将你绘画,

你,黎明所由升起的满披晨光者。

我们从古老的颜料盘中拣选

圣徒们用以隐藏你的

相同的笔触、相同的线条。


我们竖起画像在你的面前,如墙,

千道围墙因此矗立在你的四周。

每逢我们心扉开敞看见你,

我们遮掩你以虔敬的双手。


5


我爱我本真的晦冥时分,

那一刻我的感官渐渐深沉。

那一刻,仿佛在旧日的信笺中,

我发现,平淡的生活已然度过,

如传说一样遥远而神奇。


那一刻里我省悟,我拥有

通往第二个永恒悠长生命的空间。

时而我恰如那棵树,


枝繁叶茂、树影婆娑,在坟茔之上

成就幻梦(温暖的根须簇拥

在梦的周围),成就昔日少年

在伤悲与琴声中失去的梦。


6


你,上帝,当我多次在漫漫长夜

以剧烈的心跳将你烦扰,——

你我便结成比邻,因为我听见你罕有的呼吸,

且知道:你独自在空空的大厅里。

而当你需要什么,那里却无人

为你的摸索奉上一杯饮料:

我始终在倾听。请显现一个微小的朕兆吧。

我就在你的近旁。


仅仅一道薄墙隔在你我之间,

不断地崩塌;因为可能:

你的或我的口中一声呼唤——

墙便崩塌

全无喧嚣与喧哗。


墙被构画在你的画像之上。


你的画像矗立在你面前如同名字。

我心深处用以明认你的光,

在我体内燃烧,

飞扬如画框上的光辉。


而我骤然倦怠的感官,

没有故乡,与你隔绝。


7


假如曾经仅有一次这样静谧。

假如意外和偶然

以及邻人的讪笑平静下来,

假如,我感官产生的杂音

不曾这样强烈地妨碍我清醒:


我将能够在千种

思想中思想你直自你的衣边,

拥有你(仅仅谈笑间),

只为将你赠予众生

如同感恩。


8


我生活着,适逢世纪之交。

在一枚巨大的树叶上,人们感受到风,

那树叶,上帝与你与我曾在上面书写,

那树叶,高高旋转在陌生的掌心。


一切依然可能发生的新的一页上,

人们感受到光辉。


沉静的力检视着彼此的距离,

互相暗自打量。


9


我从你的话语中读出它,

从手势的往事,

你的手在生长中

合拢,轮廓渐成,热情而贤明。

你高声言说着生,低声言说着死,

不断重复着:存在。

但谋杀发生在最初的死亡之前。

一道罅隙穿过你成熟的圆,

那话音

为你述说

为你支撑

所有深渊上的桥

刚刚聚集,

就被一声惊叫撕裂——


它们从此嗫嚅着的,

是你的

古老的名的断片。


注:请与下文一同阅读。典故出自《旧约•创世纪》第四章。亚伯以羔羊献祭于上帝而蒙悦纳,遭其兄该隐嫉杀。“那话音 / 为你述说 / 为你支撑 / 所有深渊上的桥 / 刚刚聚集, /就被一声惊叫撕裂”句意思准确,但Dasha被里氏原文冗长的后置定语从句所束缚,无法还原原诗的节奏,也无法对应原诗行。


10


苍白的少年亚伯说:


我已不在人世。我兄长对我做下的,

我的双眼不曾看见。

他遮蔽了照耀我的光。

他排挤了我的面孔

用他的面庞。

此刻他孑然一身。

我想,他将不得不孤独下去。

因为无人待他,像他待我一样。

所有人都重蹈我的旧路,

所有人都令他恼怒,

所有人都因他而逝去。


我相信,我的兄长清醒

如一个审判者。

但黑夜思念着我;

而不是他。


11


黑暗啊,我出生于你,

我爱你更甚于爱火焰,

世界以火焰为界,

因火焰的闪耀

形成一个圆,

圆之外无人知晓火焰。


而黑暗却将一切拉近自身:

形态与火焰,动物和我,

当黑暗攫取

人类与权力——


就将有:一股巨大的力量

跳动在我的近旁。


我信奉黑夜。


12


我信奉尚未说出的一切。

我愿将我最虔诚的情感释放。

那依旧无人放胆渴望的,

终将为我而不由自主地存在。


如果这是放肆,我的上帝阿,请宽恕。

而我只愿对你说:

我最好的力量将如一种本能,

无怨无悔;

如孩子一般爱着你。


以这海潮翻涨,以这江流奔涌,

穿过宽广的堤岸,涌入开敞的大海,

以这增长着的回归

我愿将你明认,我愿将你传布

舍我其谁。


如果这是傲慢,就让我

为我的祈祷傲慢,

我的祈祷是这般诚挚而孤寂

兀立在你云翳的额前。


13


我在世间十分孤独,但尚未孤独得足以

令每一寸光阴神圣。

我在世间十分卑微,但尚未卑微得足以

在你面前像一个物,

昏黑而聪颖。

我渴望我的渴望,渴望以我的渴望伴随

行动之路;

我渴望在宁静、无论怎样踌躇的时分,

当某物临近,

置身智者之中

或者孤独。


我渴望始终映照出你完整的形象,

渴望从未盲眇或苍老得

无法支撑你沉重而动人心魄的画像。

我渴望展现自己,

无论何地,我渴望身躯不曾低俯,

因为哪里我身躯低俯,哪里我被欺骗。

我渴望我的思想<br>

真实在你面前。我渴望将自己描画得

如我曾目睹的一幅画,

久远却亲近,

如我曾领会一句话,

如我日用的水罐,

如我母亲的脸,

如一艘船,

负载我

穿过凶险至极的狂澜。


14


你看,我渴望许多。

或许,我渴望一切:

每一次无边坠落的黑暗,

每一次上升的闪烁之光。


许多人活着,无所欲求,

箪食瓢饮对他们

如同封侯。


而你却陶醉于每一个

服侍与渴慕的面孔。

你陶醉于所有使用你

像使用一件器具的人。


你依然未冷,时间也尤未为晚,

沉入你成长着的深渊,

有生命安静地显现。


15


我们用颤抖的双手将你建造,

我们堆积起一颗颗原子。

可有谁能够将你完成,

你啊大教堂。


罗马如何?

已然倾覆。

世界如何?

即将粉碎

在你的尖塔封顶之前,

在你闪光的门面

远远从马赛克中升起之前。


但偶尔在梦里

我能够将你的空间

俯瞰,

深深地从地基

直至顶部黄金的穹棱。


我看见:我的感官

塑造着建筑着

最后的装饰。


16


因为,有人曾经将你渴望,

我才知道,我们也可以将你渴望。

尽管我们拒绝所有深渊:

如果深山藏金,

更无人愿意采掘,

河流却终有一天会冲刷出

深嵌在岩石的沉默中的

那充满的什么。


尽管我们不曾渴望:

上帝在成熟。


17


谁将他生命中的非理性

消弭,感激地以一个象征表达,

驱逐宫中的喧哗者,

谁将异样地欢欣,

温柔的薄暮中,

你是他迎候的宾客。


你是他的第二个寂寞,

寂静中心他的独白;

而每一个圆,围绕着你伸展,

张紧他来自时间的圆规。


18


我的手在画笔中是怎样的迷失?

如果我将你绘画,上帝,你几乎毫无觉察。


我感觉着你。在我感官的边缘

你踯躅地开始,仿佛伴着许多岛屿,

对于你从未盲眇的双眼,

我是那长天。


你不再存身于你的光辉中央,

天使们所有的舞蹈行列

音乐般弥漫在你的远方,——

因此你寄身于你最后的殿宇。

你的天国倾听着我,

因为我若有所思地对你隐瞒着自己。


19


我在,恐惧着的你。难道你不曾听见我

以所有的感官拍击着你?

我的感觉,感受到翅膀,

洁白地绕行你的面庞。

难道你不曾看见我的灵魂,穿一件

寂静的衣裳,是怎样紧贴在你的面前?

难道我五月的祈祷不曾成熟

在你的目光里,如在树颠?


如果你是梦着的人,我就是你的梦。

如果你渴望醒来,我就是你的渴望,

我令你所有的荣耀大有权柄,

我圆满得如一颗宁静的星

高挂在奇异的时间之城的上空。


20


我的生命不是这峻峭的时刻,

那一刻你看见我匆匆的行色。

我是我的背景前的一棵树,

我只不过是我众多的口的一个,

且是那,早已缄默的那一个。


我是两个音符之间的静默,

那两个音符却比邻交恶:

因为死亡这个音符总要提高——


但在沉闷的间隙,震颤着,

二者彼此和好。


21


如果我生长在那里,

岁月轻盈,时光纤细,

我会为你虚构一场盛大的庆典,

我的手惶恐而笨拙,

不曾像往日一样将你盈握。


我会恣意地将你挥霍,

你无边的现代。

我会将你

像一只球,抛进所有翻涌的

喜悦,于是有人发现你,

用高举的手

承接你的坠落,

你万物之物。


我会令你像利剑一样

闪动光芒。

将你的光焰

镶嵌在赤金的指环,

佩戴在

纯白的手上。


我会将你绘画:不是在墙上,

而是在你自己的漫漫长空。

我会将你塑造,塑造成

一个巨人:如山,如火,

如沙漠中滋长的西蒙风——


或许

也有可能这样:我偶然

发现你……

当我的朋友远在天涯,

他们的笑声我已无缘听闻;

只有你:你是从巢中跌落的

一只幼鸟,黄色的爪,

大大的眼,令我惜怜。

(我的手于你而言太过宽大。)

我用手指从清泉中蘸起一滴水珠,

倾听你是否在将之渴望,

我感觉到你的和我的心在跳动,

二者皆出自恐惧。


22


在所有与我亲如兄弟的事物里,

我找到你;如同种籽,

卑微中你自得于卑微,

高贵中你陶然于高贵。


驯服地穿过万物,

是力的奇妙的游戏:

在树根生长,在树干萎顿,

在树梢恰如一次复活。


23


一位小兄弟的声音


我流逝着,流逝着

如流过指缝的沙粒。

霎时间我拥有这许多感官,

异乎寻常地焦渴。

我感到遍体

肿胀和疼痛。

但最是在心头。


我渴望死去。请让我孤独。

我相信,我会如愿,

我的恐惧

已经令我血脉贲张。


24


看呐,上帝,又一个新人将你建筑,

昨天他依然是个孩童;他的双手

依然被妇人合拢成

祈祷的手势,近乎谎言。

他的右手渴望离开左手,

为了自卫或者为了招手,

为了在胳膊上孤独。


依然昨天,他的额头恰如

溪石,被岁月磨洗得浑圆,

岁月仅仅意味着一次波浪拍击,

仅仅需要着支撑一幅

高悬着无常的天国的影像;

如今

一部世界历史涌上额头

面对一场毫不容情的审判,

沉浸于对自己的裁判。


天空形成在一张新的面孔。

光之前,不曾有光,

你的书,空前开始。


25


我爱你,你至柔的法度,

与你角力中,我们得以成熟;

你,我们挥之不去的乡愁,

你,我们从未走出的森林,

你,我们用每一次沉默唱出的歌曲,

你,黑暗的网,

情感在逃遁中坠入。


在你开始我们的那一日,

你无限伟大地开始自己,——

我们成熟在你的阳光下,

广布四野,落地生根,

于是你在人、天使和圣母之中

得以静静地成就自己。


且让你的手止息在天国之陂,

且默默承受,我们暗中对你的作为。


26


我们是工匠:是伙计、学徒和师傅,

我们建筑着你,你教堂高大的中殿。

偶尔一位神色严肃的旅人,

如一道光穿过我们千百个灵魂,

颤抖着出示给我们一个新的手柄。


我们攀上摇荡的脚手架,

手中握着沉重的铁锤,

亲吻我们额头的时光

闪烁着,似乎通晓一切,

它来自于你,如同风来自于海。


千锤万凿的回音,

声声响彻群山。

黄昏时分我们离你而去:

你未来的轮廓在暮色中朦胧。


上帝,你本为大。


27


你本为大,仅仅站在你的近旁,

我就已不复存在。

你本为暗,我微弱的光亮

在你的衿边毫无意义。

你的旨意行如波澜,

每个日子都淹没在里面。


惟有我的渴念耸向你的颏下,

立在你的面前如众天使中的至大者:

陌生、苍白、尚未得赎,

将翅膀向你伸出。


不再渴望漫无涯际的飞翔,

厌倦了淡淡漂过的月色,

也久已看惯世事沧桑。

带着双翼,如同带着火焰,

渴望面对你荫影里的面孔,

渴望藉着双翼洁白的光辉,

探看你灰白的眉是否在定罪。


28


如此多的天使在光里找寻着你,

他们以头颅碰撞着星辰,

渴望从每一道光芒里将你学习。

然而,每当我为你写作诗歌,

他们却扭转面孔

离开你的衣边远去。


你仅仅是自己金光中的过客。

仅仅为了那一刻,为了他们

清醒而冰冷的祷告,

你显现成彗星之王,

自负于额际的光之风暴。


当那一刻烟消云散,你重返旧地。


全然黑暗的是我从中飘出的你的口,

而你的手,是一段乌木。


29


那些属于米开朗基罗的日子,

我曾在外国的书里读到。

那个人,凌越一个尺度,

巨人般地,

将莫可度测遗忘。


当一个时代在即将结束之际,

再一次总结自身的价值,

那个人,不断现出身影。

他依然高擎着时代的全部重负,

依然将那些重负深藏在心底。


他的前人拥有的是苦痛与喜悦;

而他更感受到生命的团块,

恍然间将万有视作一个事物,——

只有上帝远在他的意志之上:

他心怀恨恶地热爱着上帝,

因为上帝的无法企及。


30


大树上帝的枝,伸展在意大利,

已然发芽开花。

或许,枝头

早已欣然满缀果实,

但是它将疲惫于繁盛,

不结一颗果子。


只有上帝的春天在那里,

只有他的儿子,他的道,

成就了。所有的力量

都转向那个光彩照人的男孩。

所有人都携带着礼物

来就他。

所有人都如基路伯唱出

对他的赞美。


他馨香轻逸

如万花之花。

他是一个圆

环绕着无家可归者。

他身披大氅,身形万变,

穿过时间所有上升的歌音。


第二部•朝圣



1


你并未惊异于风暴的力量,——

你已经目睹了它的成长;——

树在奔逃。树的奔逃

创造出步履蹒跚的林荫道。

你知道,树所逃避的,

是你正走向的,

是你伫立在窗前,

你的感觉在歌唱的。


夏日一派安宁,

树的汁液上升;

此刻你感觉到,树液渴望

落入万物的根源。

当你手握果实,

你确信已经认出了那力量,

此刻,它再次变得神秘,

而你,再次成为过客。


夏天曾经如同你的房屋,

你熟悉里面的一切——

此刻,你必须离开它,走向

自己的内心,如同走向荒野。

强烈的寂寞来临,

岁月变得黯淡,

自你的感觉里,风卷走

尘世如同拾起枯叶。


透过空茫的枝条,

是你拥有的天空;

此刻,成为尘世吧,成为暮歌,

成为大地,被天空等候。

此刻,你当谦恭如一个事物,

向着真实成熟,——

于是那个,我们听闻的那一个,

当他握住你,他便感受到你。


2


我再一次祈祷,尊贵的你,

你能够再一次在风中听见我,

因为我心深处

滔滔不绝的话无比强大。


我曾被零散;我的碎片

散落在仇敌身上。

主阿,所有笑的人都在笑我,

所有饮的人都在饮我。


庭院里我将自己收集,

从垃圾中,从碎玻璃里,

我用残缺的嘴向你断断续续地诉说,

你,来自和谐的永在者。

我将残缺的双手

在无名的祈祷中举向你,

于是我重新找到

凝望你的双眼。


我曾是烈火之后的一座残屋,

里面只有凶手偶尔酣睡,

曾经,他们在大地上

被饥荒的惩罚追杀;

我曾是海边的一座城,

被一场瘟疫来袭,

像一具沉重的尸体

手牵着孩子。


我曾对自己陌生得如同路人,

我仅仅知道,当我年轻的

母亲怀胎有我,

他曾伤害了她,

那时她被缚的心,

异常痛楚地敲击着我。

此刻我被重新拼凑

用我的耻辱所有的碎片,

我渴望一根纽带,

渴望些许理解,

将我视作一个事物,——

我渴望你的心灵的伟大的手——

(哦,愿它们临到我)

我计数着自己,我的上帝,而你,

你有权,将我虚掷。



3


我仍然还是那个人,身穿

修士长袍跪在你的面前:

那个低微、顺从的利未人,

被你充满,将你臆想。

纷攘的世事掠过静修室,

里面传出声音——

而你仍旧是波澜

行在万物之上。


不是别的。只是一片海洋,

有大地偶尔升起。

不是别的,只是一阵缄默,

来自美丽的天使,来自小提琴,

那令这一切缄默的,

万物向他伏俯,

因他的大能的强烈的光。


难道你就是一切,——而我仅仅是

屈从而又反抗的那一个?

当我哭泣时,难道我不是

那个平常的人?不是一切?

而你是倾听我的那一个?


难道除我之外,你还听见了什么?

那里除了我的声音,可还有其它?

那可是一阵狂风?我也是一阵风,

我以林涛呼求着你。


那可是一只歌,忧郁而微弱,

在你的垂听中将你打扰?

我也是一只歌,求你俯听

我的无人理会与寂寞。

我仍然还是那个人,时而

震恐地问你“你会是谁”。

每个日落之后,

我伤痛而孤寂,

我是一个苍白的被救拔者,

一个被人群鄙弃的人,

万物耸立如修道院,

我被羁押在里面。

我需要你,你知情者,

你,每个困境里我温柔的邻居,

你,苦难中无声的另一个我,

你啊上帝,我需要你如同需要面包。

或许你并不知道,黑夜

对无眠的人意味着什么:

黑夜是所有的不公正,

是白发老翁,少女和孩童。

黑夜升上天穹如同升天,

被黑色的事物紧紧环绕,

黑夜苍白的手颤抖着,

交织在一个荒凉的生命里

如同狗在一幅狩猎图中。

往事依然扑面而来,

尸体却躺在了未来,

一个身穿长衣的男人叩打着门环,

眼里依然毫无第一缕

晨光的预兆,耳中

依然听不到鸡声啼晓。

黑夜恰如一座巨大的房屋。

充满恐惧,以受伤的手

他们在墙上撕开一道门,——

通道没有尽头,

门也没有方向。


就这样,我的上帝,这就是每一个夜;

永远有那些醒着的人,

他们不停地走,却找不到你。

你可听见他们用盲人的步履

踩踏着黑暗?

在蜿蜒而下的楼梯上,

你可听见他们在祈祷?

你可听见他们栽倒在乌黑的岩石上?

你必定听见他们在哭泣;因为他们在哭泣。


我找寻着你;因为他们经过

我的房门。我几乎能够看见。

我当呼求谁?难道不是那一个,

幽暗朦胧,比黑夜更黑?

那个独一者,无灯而醒,

毫无恐惧;他的心,依然

不曾被光恩宠,却被我知悉,

因为他与树木一道生出大地,

因为他轻轻地

如芬芳从大地升入我

低垂的面孔。


4


你永在者,你已经向我显身。

我爱你如同爱一个可爱的儿子,

还是孩子,他便离开我,

被命运召唤到王座上,

辖管众山谷之国。

得到回爱时我已然白头,

已不再熟悉自己长大的儿子,

也很少了解,后辈们

渴望的新鲜事物。

我时常忧惧你的强烈的幸福,

它动用了这么多异邦的舰船,

我时常渴求你回到我身边,

回到养育你多年的这个黑暗。

我时常恐惧,如果我异样地

消逝在时间里,你将不复存在。

我阅读着你:传福音的

处处书写着你的永恒。


我是父亲;而儿子却更是,

更是父亲曾是的一切,父亲

不曾做到的,他却做得更好;

他是未来与归来,

他是发源,他是海……


5


我的祈祷对你没有丝毫亵渎:

我在古书中查阅出,

你我有非常近的亲缘。


我渴望给你爱。


难道人们只爱一个父亲?人们不是

如同你离我而去,神色严峻,

离开父亲无助而空虚的手?

人们不是悄悄将他枯萎的话

放入陈旧的、罕有人翻阅的书?

人们不是从他们的心中,如同

从分水岭中,分别流出喜悦与伤悲?

难道这个父亲不是我们曾经的父亲:

年华已逝,饱经沧桑,

神情迟钝,袍服破旧,

双手枯槁,两鬓飞霜?

即使他曾是他那个时代的英雄,

而现在他是一片叶,在我们成长时,凋落。


6


他的细心对我们如同一个梦魇,

他的声音对我们如同一块山岩,——

我们渴望依从他的话语,

但他的话我们却几乎听不见。

冗长的剧本在他和我们之间

为了彼此理解而喧声震天,

而我们仅仅看见他的口型,

看见音节从他的口中掉落,消逝。

就这样我们离他比远方还远,

尽管爱依然远远地将我们编织在一起,

只当他在这个星球上死去,

我们才知道,他曾在这个星球上活过。


这就是我们的父么。而我——

我当称你为父么?

这就意味着我与你千倍地疏离。

你是我的儿子。我将认出你,

就像人们认出他心爱的独子,即使

儿子长成一个男人,一个老翁。


7


遮住我的双眼,我也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双耳,我也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还是能走向你,

没有嘴,我依然能将你呼求。

折断我的双臂,我握住你

用我的心如同用一只手,

停止我的心跳,我的脑仍会跳动,

倘若你在我脑中投入烈火,

我就用热血将你承负。


8


我的灵魂是你面前的一个女人。

像拿俄米的儿妇,像路得。

白天她围着你的麦堆走动,

像一个婢女,做着下等的活计。

而傍晚她下到河里,

沐浴抹膏,换上盛装,

向你走来,那时万籁俱寂,

她掀开你脚上的被,躺卧在那里。


到了夜半你问她,她非常纯真地

回答说:我是路得,你的婢女。

求你用你的羽翼遮盖我。

你是继承人……


于是我的灵魂睡去,在你的脚下

直到天将晓,因你的血而温暖。

是你面前的一个女人。像路得。


9


你是继承人。

儿子们是继承人,

因为父亲死去。

儿子们活着且青春年少。

你是继承人:


10


于是你继承

旧日庭园的青翠

与倾圮的天空寂静的蓝。

你继承一千天的露水,

被阳光言说的许多夏天,

喧嚷的春带着光华与悲叹

如少妇的许多信笺。

你继承秋,如奢华的衣装

被诗人们留在回忆里,

所有的冬,如失去双亲的大地

轻轻依偎着你。

你继承威尼斯、喀山和罗马,

佛罗伦萨将是你的,还有比萨大教堂,

还有三一大修道院,岩穴修道院

在基辅的花园下

穿廊错综,幽暗而缭乱,——

众钟和鸣的莫斯科宛如回忆,——

声音将是你的:小提琴,圆号,风琴,

每首歌曲,深沉响起,

在你身上闪亮如同宝石。


只为你,诗人们幽禁自己,

他们搜集富丽堂皇的意象,

或者他们离家远去,因比喻而成熟,

毕生孤寂如此……

只为你,画家们绘画着他们的画,

因此你可以永久地收回

你瞬间创造出的自然:

万物皆恒。看呐,那个女人早已

在蒙娜丽莎身上成熟如酒;

不会再有谁比她更女人,

新的什么并没有添增新的女人。

那些雕塑着的人,如同你。

他们渴望永恒。他们说:石头,

永恒吧。也就是说:属于你!


同样,那些爱着你,为你而搜集的人:

他们是一个短暂时刻的诗人,

当他们将一张毫无知觉的唇塑造得更美,

他们亲吻着那挂在上面的一丝微笑,

他们带来喜悦,他们习惯于

使人成长的苦痛。

他们的微笑带着伤悲,

带着渴望,辗转反侧,

只为恸哭在陌生的怀中。

他们珍藏着秘密死去,

死去如未被理解的动物,——

或许他们会留有后代,

他们青葱的生命在后代中再次成熟;

就这样你将继承那份爱,那份

他们无知无觉如在梦中将自己奉献的爱。


就这样万物的丰盛流向你,

仿佛在喷泉的池上

涓涓涌流,仿佛飘飘的

长发,在深深的盘里,——

就这样丰盈落在你的山谷,

当万物和思想在你的手中。


11


我只是一个属于你的最微不足道的人,

从静修室中瞻视着生命,

我,离人类比离事物还远,

不敢估量发生的一切。

而你却愿我在你的面前,

你的眼睛暗暗抬起,

当我对你说“无人生活他的生命”,

你却不曾为我的放肆而震怒。

无常的是人,是声音、断片,

是平淡的日子、忧惧和无数小小的幸运,

仿佛孩童,裹得暖暖的,

仿佛面具,老于世故,仿佛面孔,沉默无语。


我时常想:宝屋一定会有,

那里这许多的生命

如铠甲、如暖轿、如摇篮,

从未真正有人在里面睡卧,

如衣裳,全然孤独

则无法立起,松垂着紧贴在

岩石隆起的坚固的墙。


当我黄昏时分不断远行,

离开令我身心疲惫的花园,——

我知道:所有的道路通向

无生命之物的中心。

那里草木不生,大地绵延,

如同围绕着监狱,高墙耸立,

七层的围墙没有一扇窗。

墙上的大门,悬挂着铁环,

挡住那些渴望进入的人,

墙上的栅栏,出自人类的手。


12


然而,即使每个人都竭力挣脱自己,

如同挣脱憎恨他囚禁他的牢狱,——

这也是人世间的一个伟大的奇迹:

我感到:所有的生命都被生活。


究竟是谁在生活?是事物,停在

黄昏里,仿佛一支

未被奏出的旋律,停在一张竖琴?

是风,在流水上轻拂?

是嫩枝,彼此暗自传情?

是花,芬芳如织?

是漫长的老去的林荫路?

是热情的动物,奔走着?

是鸟,别样地高飞?


究竟是谁在生活?上帝,是你么?


13


你是老人,须发

被烟熏火燎,

你尊大而不曾现身,

手中握着铁锤。

你是铁匠,是岁月之歌,

你永远站在铁砧旁。


你从未有休息日,

你休息在劳作中,

一把依旧未曾光滑闪亮的剑

你可能为之操劳陨命。

当我们的磨坊和木厂停歇,

所有人都醺然而慵懒,

于是有人听见你的锤声

响在城里所有的钟上。


你是成人,是大师,

无人见过你习练;

你未被明认,你远道而来,

时而低语时而高声流播的,

是关于你的谣言和传闻。


14


传闻四起,猜测着你,

疑惑重重,模糊了你,

懒散的人和空想的人

怀疑他们自己的热情,

他们渴望看到诸山流血,

否则他们就不愿将你相信。


而你却低垂着面孔。


你有能力将诸山之脉劈开,

将之作为一个巨大的惩罚之兆;

但你却不显身<br>给异教徒。


你不愿与一切诡诈争辩,

也不愿去找寻光的爱戴;

因为你无须显身<br>给基督徒。


你不显身给那些发问的人。

面色温柔,

你只是看着那些劳作的人。


15


所有寻找你的人,试探着你,

他们,找到你,绑缚你

在画像和手势里。


我却愿领会你

大地一般将你领会;

以我的成熟

成熟

你的国。


我愿那证实你的虚谎,

无一出自于你。

我知道,时间的名

不同于

你的。


别为我显示神迹。

让你的律法被承认,

世世代代

更被彰显。


16


就像重力定律

来自大海的风一般,猛烈地

涌向每一个球每一颗果实,

将它们引向世界的核心,

如果有什么从我的窗口坠落

(即使是一个最微小的事物)……


每一个事物,诸如

顽石、鲜花、夜里的

小孩,都被一个

欲飞的善意约束。

只有我们,目空一切,

从若干的关联中

涌入虚空里的一种自由,

不是贡献出聪明的力量,

而是站起身躯如一棵树。

不是在最宽广的轨道上

无声无息心甘情愿地排列,

而是将自己以若干方式联结在一起,——

而谁将自己排除在所有的圈外,

谁此刻就无以言表地孤独。


他必须向事物学习,

重新开始如一个孩子,

因为事物,将上帝放在心里,

没有被上帝离弃。

他必须掌握一件事,那就是坠落,

耐心地在重力中存身,

他必须敢于,这样超越

所有鸟的飞翔。


(因为甚至天使也不再飞翔。

围坐在他的四周沉思的

撒拉弗们,形如庞大的鸟;

这些鸟的残骸,形同企鹅,

渐渐枯萎……)


17


你心存谦卑。我们面孔

低垂,静静地将你领悟。

于是年轻的诗人夜夜走在

荒远的林荫路。

于是农夫们围聚着一个

孩子因死亡而留下的尸体,——

发生的事,竟是这般雷同:

重大的事总是提前发生。


谁第一次觉察到你,

谁就被邻居和钟表干扰,

谁就俯身,走上你的道,

仿佛被岁月压弯了腰。

谁就将濒临自然,

感受着风和辽远,

倾听你,被田野私语,

目睹你,被星辰吟唱,

你的影迹无处不在,

万物仅仅是你的衣裳。


对于他,你崭新、亲切、良善,

惊艳如一次远航,

一次轻举幽帆

扬波在大河之上的远航。

风中的大地,辽阔平坦

被浩瀚的长天袒露,

臣服于古老的森林。

小小的村庄,临近,

又渐渐隐没,如悠长的钟声,

如昨日,如今天,

如我们曾目睹的一切。

而就在这江河奔流中

城市不断浮现,

仿佛节日的人潮

扑面而来。


偶尔舟船驶向某个偏僻、

没有村庄和城市的地方,

在碧波上,等待着,

等待着那些没有家的人……

小小的马车于是出现在那里

(每一驾车都有三匹骏马),

气喘吁吁地在黄昏后,奔逐

在一条渐渐隐逝的路。


18


小村里立着最后一座房屋,

荒凉得如同世上最后一座。


街道,小小村庄无力挽留,

渐行渐远遁入暗夜。


小村只是远方和远方之间的

一条通道,充满预感和恐惧,

房前的大路迤逦而去变成小径。


那些离开村庄的,长久地漂泊,

可能多已死在路上。


19


偶尔一个人在晚餐时分起身,

离家远走,走,走,走,——

因为有一座教堂矗立在东方。


儿女们认为他已死去,为他祈福。


偶尔一个人,死在自己的家中,

停留在里面,停留在餐桌和杯盘之间,

于是儿女们走出去,在世间

走向那个被他遗忘的教堂。


20


癫狂是位巡夜人,

因为他醒着。

每个时辰他都停下来大笑,

为夜找寻一个名字,

他称夜为:七,二十八,十……


一把三角铁悬在他手中,

因为他的颤抖,三角铁撞击在

他并不会吹奏的号角上,唱响

他传入家家户户的歌。


孩子们拥有一个温馨的夜,

他们在梦里听见,癫狂在巡夜。

当癫狂从一旁走过,

狗们却挣脱项圈,

在房里四处奔走,颤栗着,

畏惧着他的再次回来。


21


主啊,你可知晓那些圣徒?


即使是深锁的修道院静室,他们

依然感到人世的悲欢近在咫尺,

于是他们深深沉入泥土。


每个人,伴着自己的烛光

呼吸着岩穴里稀薄的空气,

忘却了自己的年龄和容貌,

仿佛活在一个无窗的房里,

恍若他们久已死去,不会再死。


他们罕有阅读;一切都已枯萎,

似乎严寒已侵入每一本书卷,

如同袍服从他们的瘦骨上滑脱,

思想从每一个字里散落。

他们彼此不再交谈,

当他们相遇在幽黑的廊道,

他们长发披面,

并不知道,邻伴是否

站着已经死去。

一个圆形的房室里,

银烛因膏油而明亮,

同伴们偶尔聚集在一起,

面对黄金的门如同面对黄金的花园,

他们充满疑惧地向梦中张望,

在长长的胡须后面窃窃私语。


他们的生命,不再有

黑夜白天之分,似乎已经千年;

他们,仿佛被一阵波浪推动,

返回母亲的腹内。

他们团身而坐,如同胚胎,

大大的头,小小的手,

不进饮食,似乎那黑黑

围裹着他们的泥土中,有他们食物。


此刻他们被展示给千万朝圣者——

那些从城市和草原涌向修道院的人。

他们躺卧了三个世纪,

肉身却没有腐朽。

黑暗凝聚着,仿佛一道光洒满

布帛下秘密保存的

他们长卧的躯体,——

他们不曾分开的交叠的双手,

停放在胸前,如山。


你庄严伟大的古代大公:

是否因为他们深深沉入泥土,

你就忘记向他们派遣

泯灭他们的死亡?

是否那些,那些生死同一的人,

最相似于不朽?

那可是你尸体的漫长生命,

将更久长于时间上的死亡?


是否他们依旧合你的意旨?

是否你会保存这些不朽的容器?

是否,所有尺度所无法量测的你,

渴望有朝一日用你的血将之充满?


22


你是未来,是漫天朝霞

高悬在永恒的旷野。

你是时间之夜的鸡鸣,

是朝露、晨祷和少女,

是异乡男子、母亲与死亡。


你是自身变化着的形体,

永在宿命中寂寞耸起,

没有喝彩,没有哀叹,

未被记写如一片荒林。


你是万物完美的化身,

隐瞒着它们的本质的终极话语,

你始终别样地显现出别样:

对于船你是岸,对于岸你是船。


23


你是为圣痕而建起的修道院。

三十二座古老的大教堂

和五十座教堂,全部

由蛋白石与琥珀的断片砌成。

庭园里的每一个事物上

停落着你的一节乐声,

巨大的门开口歌唱。


长屋里居住着修女,

黑衣的姊妹们,七百一十人。

偶尔一个人出现在井边,

偶尔一个人在风中凝伫,

偶尔一个人,夕阳下

款款走在沉默的林荫路。


她们更多人,人们从未看见;

她们耽留在房屋的缄默中

仿佛无人听闻的旋律

耽留在小提琴残破的共鸣腔……


环绕教堂形成一个圆,

被伤感的茉莉簇拥,

墓地,冷冰冰地

轻声谈论着那个世界。

那个不复存在的世界,

曾经冲击着修道院,

在空洞的白昼和俗物里蔓生,

为欲望和狡诈作好同样准备。


那个世界已成往事:因为你的存在。


那个世界仿佛依旧波光粼粼

流淌在冷漠的岁月;

但对你,对黄昏,对诗人们,

变幻着的表象之下,

暗昧的万物开始彰显。


24


世间的诸王日渐衰老,

将不再有继承人。

儿子们尚在年幼就已死去,

面色苍白的女儿们

被赐与权力病恹的冠冕。


暴民们将王冠碎成金币,

紧跟潮流的世界之主

在火中将王冠铸成隆隆作响

服从他们意志的机器;

然而好运却并不将他们青睐。


碎成矿石的王冠满怀乡愁,

渴望离开只能表现它们

卑微生命的这些钱币与车轮。

离开工厂和银行,

它们将返回敞开的群山,

返回它们从中而来的矿脉,

于是群山在它们身后闭合。


25


一切将再次为大、大有权柄:

诸土朴素,众水微澜,

树木参天,墙垣低矮。

山谷中,强壮兴旺,

牧人与农夫的一个民。


没有教堂,环拥上帝如同环拥

流民;没有教堂,为上帝叹息

如同叹息囹圄中受伤的兽。——

房屋殷勤于所有的叩门者,

一种情感来自无边的祭物,

在一切交往中、在你中、在我中。


没有对彼岸的等待,没有对彼岸瞻望,

只有渴望,还不曾亵渎死亡,

顺从地在尘世中习练,

只为让双手不再鲜新。


26


而你也将成为大。甚至大过那一个

此刻想必仍然活着、仍然在宣讲你的。

你也将更加非常,更加超凡,

更加苍老,甚至超过那个老者。

人们将领会你:一缕芬芳散逸

自面前一个的花园。

就像病人爱他的至爱之物,

人们将爱你,温柔而充满预感。


不会有祈祷,将人们

集聚。你并不属于人群;

谁将你领会,因你而欢欣喜悦,

谁就将恍然成为尘世中的独一:

一个离散却又聚合,

极其相似地被搜集被挥霍;

一个微笑却又带着哭泣,

弱小如一个家,强大如一个国。


27


房屋里将永无宁日,无论

有人死去,被人们抬离;

还是有谁领受隐密的口谕,

手执朝圣法杖,身披朝圣法衣,

只为在异乡探问道路,探问

那条他知道有你在等待的路。


长街因他们而永不空寂,

他们渴慕你如同渴慕那朵

千年只开一次的玫瑰。

这些人,面孔模糊、语焉不详,

抵达你时,已精疲力竭。


我见过他们的行列;

那时起我知道,风来自

他们拂动的衣袍,

他们躺下时,风静静的——:

他们的行进在旷野上是何其浩大。


28


就这样我愿向你走去:从陌生的门槛

搜集他们并不情愿给予的施舍。

而当道路纷乱迷茫,

我就会与那些长老结伴。

我就将置身在一小群老人中间,

在他们起身上路时,梦中一般看见,

他们的膝盖从长须的波涛中

岛屿一般浮出,草木不生。


我们行经那些失明的男人,

他们将自己的孩子当作双眼,

我们行经河边的饮者、疲惫的妻子,

和无数有着身孕的妇人。

所有人都同我异乎寻常地亲近,——

男人们视我为至近的亲属,

女人们将我当作友朋,

甚至我看见的狗,也将我相迎。


29


你啊上帝,我愿成为无数朝圣的人,

更愿成为走向你的一队长长的行列,

只为成为属于你的一枚巨大的断片:

你啊花园,傍着充满生机的林荫路。

倘若我如我所是般行走,独行踽踽——

究竟会被谁觉察?谁会看见我向你走去?

谁会被吸引?谁会被激动?谁

会皈依你?

倘若毫无神迹显现,

他们就会放声长笑。而我却满心喜悦

如我所是般的行走;因为这样,

他们就无人能够将我看见。


30


白天里你是道听途说,

喁喁流淌在众人的四周;

你是钟声之后

渐渐平复的静默。


白天愈神情阑珊

垂入黄昏,我的上帝啊,

你就愈在。你的国

如炊烟升起自万家屋顶。


第三部•贫穷与死亡



1


或许,我穿过层层群山进入

坚硬的矿脉,孤独如一粒矿石;

我深陷着,看不见尽头,

也看不见远方:一切都近在咫尺,

一切近在咫尺的都是岩石。


身陷苦痛我依旧懵然无知,——

这巨大的黑暗令我如此渺小;

但如果你是这黑暗,请让我沉重,将我碎毁:

你的整只手落在我身上,

我落在你身上,带着整声惊呼。



2


山啊,你停留在众山从来之处,——

坡上没有茅舍,顶峰没有名姓,

终年的积雪,冻僵漫天星斗,

遍开仙客来的山谷,

散发着大地的芬芳;

你啊,众山之口与光塔

(尚未响起昏礼的唤礼声):


我可正走在你的里面?身在玄武岩中

我可像一块尚未被发现的金属?

敬畏地我布满你裂隙,

处处感受到你的坚硬。


这就是我存身其中的恐惧?

深深恐惧于过于庞大的城市,

你将我置身其中深至灭顶的城。


哦,如果一个人曾向你述说

他的生存的疯狂与疑虑。

来自太初的风暴啊,你长身站起,

将那疯狂与疑虑糠秕般从你面前吹去……


如果此刻你需要我,那就说吧,——

于是我将不再是我口中的主人,

这张口更像一道渴望愈合的伤口;

我的手仿佛两只狗,停在

我的身侧,吠声刺耳。


主啊,你迫使我,进入一个陌生时刻。



注:

光塔:Minaret,法语词,德文为Minarett。阿拉伯语音译为“米宰奈”(Mi'dhanah),是清真寺宣召礼拜的建筑物。早期清真寺以敲钟召唤礼拜者,后来由“穆安津”(Mu'adhadhin,宣礼者、赞教者、唤教者、呼喊者)定时召唤:“安拉至大,安拉至大……”。645年,埃及阿穆清真大寺建造了伊斯兰史上第一个尖塔,既作登塔颂宣礼词召唤礼拜者之用,又在塔顶悬灯为航船和沙漠中迷途者指明方向,故又名灯塔、光塔。

昏礼:伊斯兰教有每日“五时拜”。《古兰经》说:“你们在晚夕和早晨,应当赞颂真主超绝万物。天地间的赞颂,以及傍晚的和中午的赞颂都只归于他”(30:17—18),说的就是每日的“五时拜”。晨礼,拂晓到日出前进行;晌礼,正午刚过时进行;晡礼,日偏西至日落前进行;昏礼,日落至天黑间进行;宵礼,天黑至破晓前进行。


3


让我成为你的辽远的守望者,

让我成为岩石上倾听的人,

给我双眼,让我看遍

你的海的寂寞,

让我伴着滚滚江河

在拍岸的喧嚣中

深入夜的声音。


派遣我到你风起云扬的

荒凉国度,

那里雄伟的修道院宛如华服

围裹着不曾生活过的生命。

那里我愿置身朝圣者之中,

不再有欺诈能够将我

同他们的音容隔阻,

那里我愿追随一个失明老者

走无人识得的路。


4


主啊,庞大的都市

正无可救药地瓦解;

最大的城仿佛逃离在烈火之前,——

没有慰藉可以使它宽慰,

它短暂的时间正在飞逝。


人们在那里生活,艰辛而困苦,

在低矮的房室里,面带惊惶,

比头生的牲畜更恐惧;

屋外你的大地醒着呼吸着,

他们活着,却对此一无所知。


那里少年们在窗阶旁长大,

他们始终处于同一片阴影下,

不知道外面的鲜花呼唤着

充满辽阔、幸福与和风的白昼,——

他们注定是少年,饱尝不幸的少年。


那里少女们向着未知如花绽放,

怀念着自己童年的安宁;

但她们为之红艳的,却不在那里,

于是她们颤栗着再次闭合。

在遮幕的后室里,她们

拥有失望的母性的白日,

长夜里无望的啜泣,

和没有争战与力量的凄寒岁月。

黑暗中停放着全部灵床,

她们渐渐渴望进入里面;

长久地死去,接二连三死去,

乞妇般告别人间。


5


那里人们活着,白色地盛开,苍白,

那里人们死着,惊讶地死于艰辛。

无人看见这皲裂的古怪的面孔,

被一个温柔的种族用微笑

在无名的夜里扭曲而成。


他们四处游荡,艰辛而屈辱,

服侍着无知无觉的冷漠事物,

他们的衣衫日渐褴褛,

他们美丽的手早早老去。


人来人往,却无人想到去爱惜他们,

哪怕是略带踌躇,略带懦弱也好,——

只有胆怯的狗,无处安身,

悄悄在他们身后跟随片刻。


他们生活在百般痛苦之下,

被每小时的报时声叱骂,

他们落寞地聚集在医院四周,

忧心忡忡等待着可以进入的日子。


医院里面是死亡。而不是,他们

童年里擦肩而过的美妙问候,——

那众所周知的、微不足道的死亡,

属于他们自己,依然青涩,

仿佛他们身内尚未成熟的果实。


6


主啊,赐给每个人他自己的死亡。

这个死,来自他的生命,

有他的爱、思想和苦难。


7


我们只是果叶与果皮。

每个人自身拥有的巨大的死,

却是他们围绕着的果实。


为它之故,少女们轻移脚步,

树一样从琉特琴里走出,

少年们渴望长大成人;

女人们,成为成长者信赖的人,

抵御着那无人能够承受的恐惧。

为它之故,那些我们曾目睹的事物

尽管早已远逝,仍持留着仿佛永存,——

每个勾画或建造人,

是这果实周遭的世界,

冰封、雪融,风吹,日曝。

涌入它里面的,是心脏的

全部温暖和大脑的白色狂热——:

你的天使迁飞如鸟,

却矫称所有果实依然青涩。


8


主啊:我们比那些不幸的动物更不幸,

无知无觉,它们却完成了它们的死亡,

而我们却全都依然没有死去。

赐给我们,我们用科学所赢得的,

让我们将生命捆扎在葡萄架上,

五月已早早开始。


死是如此陌生而沉重,

因为这不是我们的死;一种死

最终接纳我们,只因为我们无人成熟。

于是,一场风暴将我们全部吹落。


站在你的花园里年复一年,

我们是结出甜蜜死亡的树;

收获时节我们却老去,

就像被你惩罚的妇人,

早衰、残败而颗粒无收。


成为树更好吗?我们只不过是

女人的生殖器与子宫,满足了许多的人吗?

我如是说是放肆、有失公允吗?——

我们与永恒通奸,

我们在产床上流产,

我们的死亡胎死腹中;

那蜷曲着的、发育不全的胚胎,

(似乎因可怖的事物而惊惧)

手蒙着双眼,

凸起的额头上早已流露出

它无法承受的全部的恐惧,——

就这样所有人娼妇一样终结他的生命

在产褥期的挣扎里、在剖腹产的手术中。


9


使一个人荣耀,主啊,使一个人为大。

为他的生命营造一个美丽的子宫,

将他的羞处如一道大门树立

在氄毛金色的森林中,

通过无以言表的阳物牵引出

雇佣骑兵、白盔白甲的步兵

和云集的万千子孙。


赐与一夜吧,让他领受

人类依然无法企及的深渊;

赐与一夜让万物盛开,

让万物芬芳更甚于紫丁香,

摇曳更甚于你的风之翼,

欢欣更甚于约沙法。


赐与他一个漫长的受孕期,

让他在增大的衣衫里壮大,

赠与他星辰的寂寞,

当他的容貌冰消雪融,

不会有惊奇的目光将他窥看。


更新他以一餐简单的饮食,

以露水,以不杀生的菜肴,

以那生命——悄然如短祷,

温暖如田野里涌出的风。


让他,再一次重温童年;

重温潜意识与不可思议,

重温他充满预感的起始岁月里

述说不尽的隐密重重的传奇。


就这样命他等待他的时辰,

等待分娩主死亡:死亡

孤独而辉煌如一座巨大的花园,

是一个方远应召而来的人。


10


最后的神迹且在我们身上成就,

将它显现在你能力的冠冕,

赐给我们此刻(依照所有妇人的苦痛)

人最真诚的母性。

大能的施与者啊,

且莫满足那诞生神的妇人的梦,——

且瞩目那重要人物,那个分娩死亡的人,

请用你追索他的手

引领我们走向他。

看吶,因为我看见了他的宿敌,

他的宿敌更像时间中的谎言,——

而他将起身于嘲笑者之国,

将被称作一个梦着的人:因为

醒着的人永远是醉中梦着的人。


但求你根植他于你的悲悯,

在你古老的光芒里将他培植;

请让我成为这约柜的舞者,

让我成为新弥赛亚的口,

成为歌唱的人,成为施洗者。


11


我愿将他赞美。我愿

像军队前列的号角,边走边唱。

我的血必将比大海更加砰訇,

我的话必将甜如蜜,被人们渴望,

却不会像酒一样让人迷醉。


春夜里,如果没有许多人

停在我的床榻周围,

我愿盛开在我的弦歌里

轻悄如北方四月,因为

迟来,胆怯地围绕着每一片树叶。


我的声音向两个方向成长,

长成一缕芬芳和一声呼喊:

一个我将留给远方,

另一个必成为我的寂寞的

天使、至福与幻像。


12


如果你将我再次播撒在城市与恐惧中,

请赐给我这两种声音将我陪伴。

与它们一道我愿存身在时间的愤怒里,

我愿用我的音声为你备好眠床

在每一个你渴望的地方。


13


庞大都市并不真实;它们迷惑着

白日、黑夜、动物和孩子;

它们讲述着谎言;以它们的沉默,

以噪音,以顺服的事物。


虚无来自遥远而真实的事件,

变化者啊,虚无围绕着你旋转,

在自身里形成。你吹动的风

落入小巷,小巷别样地旋转你的风,

于是你的风呼啸在来去之间

被撩乱,被激怒,被激动。


你的风同样吹向花园里的花坛和林荫路——:


14


因为花园是真实的,——帝王们营建的花园,

曾在这些花园里帝王们须臾行乐

与那些笑靥如花的

年轻女子。

她们令这些疲惫的花园彻夜无眠;

她们温言软语如灌木丛中的微风,

她们轻裘罗裳光艳照人,

她们晨装的丝裾

轻曳石径宛如溅溅溪水。


如今所有花园全被她们抛在身后——

宁静而无主

排列在异国春天明亮的调色盘里,

缓缓燃烧着秋的火焰

在枝桠巨大的炉篦,

在那用万千花押字艺术地

锻造成的闪亮的黑色栅格。


透过花园是宫殿耀眼眩目

(仿佛苍白的天空朦胧地闪光),

褪色的图画沉沉陷入殿堂

仿佛陷入内心的幻境,

陌生于每一个节日,顺从地放弃,

隐忍无语如一个过客。


15


然后我还看见活着的宫殿;

如同美丽而聒噪的鸟,

它们自鸣得意。

许多人因富有而渴望抬高自己,

但这些富人们却并不真正富有。


不像你的游牧民族之主,

当他们赶着拥挤的羊群

游动在晴翠的原野上

他们仿佛清晨天空上的浓云。

当他们安营扎寨,他们的号令

回荡在新的一夜,

恍然有另一个灵魂

在他们流浪的坦荡大地上苏醒——:

黑色的驼峰巍峨如山

围绕着大地。


牛群的气味弥漫在

他们的行列之后已经十天,

温暖,浓郁,风吹不散。

灯火辉煌的婚筵上

丰饶的酒彻夜流淌:

他们牝驴的奶汁绵绵不绝。

不像大漠部落的那些酋长,

夜夜睡在凋敝的毛毯,

却将红宝石镶嵌在

他们心爱的牝驼的银梳上。

不像那些王侯,将不能

散发芳香的黄金视如粪土,

他们骄奢的生命缀满

龙涎香,杏仁油和檀香木。

不像东方的白人戈苏达尔,

一面向帝国证实天赋神权;

一面却憔发披垂,

苍老的额头频叩脚下的地砖,

泪流满面,——因为天国乐园里

没有片刻时光属于他。


不像古老商港的拓荒者,

关心着,如何让自己的真实

凭借图画被美化得空前绝后,

再借由时间将这个图像美化;

在他们的金碧辉煌的城市里

他们像纸片一样折叠起来,

悄无声息喘息在无色的梦里……


这就是那些富人,他们驱使生命

变得无边的宽无边的重无边的暖。

富裕的日子随风而逝,

却没有向你索还,那么,

只求你让穷人最后复归于贫穷吧。


16


他们不是穷。他们只是“不富”,

没有渴望,没有世界,

身上标记着最后的恐惧,

处处被剥光,处处被歪曲。

沾满城市的尘垢,

挂满各色的垃圾。

他们声名狼藉如同天花病床,

如同被弃的碎瓦,如同骷髅,

如同一年过尽的日历,——

然而,如果你的尘世充满困乏:

你的尘世就将他们排列在玫瑰床上,

佩戴着他们像一颗护身符。


因为他们比纯洁的石头更纯洁,

因为他们像初生尚不能视物的动物,

因为他们充满天真,无尽地属于你,

因为他们别无所求,只需要——

被允许贫穷,如同他们真实地模样。


17


因为贫穷是来自内心的一道伟大的光芒……


18


你是穷人,你身无分文,

你是石头,无处栖身,

你是被遗弃的麻风病人,

手持摇铃在城外逡巡。


你身无长物,清贫如风,

你的名誉勉强遮掩你的赤裸;

孤儿的褴褛衣衫于你

也是华服,像一份财产。


你贫穷得像少女腹中胚胎

的力量,少女揿按自己的腰

欣喜地确信胎儿的存在,胎儿的力量

却窒息了她妊娠的第一口呼吸。

你贫穷:如同春雨,

极乐地落在城市的屋顶,

如同愿望,被囚犯憧憬

在永无天日的牢房。

如病人,别样地躺着

幸福着;如铁轨上的野花

伤悲地贫穷在旅途迷茫的风里;

如人们掩泪的手……


瑟缩的飞鸟与你相比算得了什么?

数日未进食的野狗又算得了什么?

自我迷失算得了什么?

被猎取又被遗弃的动物们

无声而漫长的忧伤又算得了什么?


夜间收容所里所有的穷人,

他们与你和你的贫困相比算得了什么?

虽然他们只是细碎的石子,而不是磨臼,

可他们却还是磨出了一点点面包。


而你却是一个赤贫的人,

一个遮着面孔的乞丐。

你是贫穷伟大的玫瑰,

是黄金变成阳光

永恒的形变。


你是悄无声息的没有家的人,

不再踏入这个尘世:

对所有需要你的,你已太大太沉。

你呼号在狂风里。你像一张竖琴,

令每一个弹琴的人碎骨粉身。


19


你啊,你的切身体会与广博知识

全来自于贫穷与贫穷的丰盛:

践行吧,让穷人不再因某人的恼怒

而被遗弃、被践踏。

其他人似乎被抛离弃;

而他们却像鲜花一样

从根茎生出,芬芳如香蜂草,

叶如锯齿而细嫩。


20


观察他们吧,看何物与他们相同:

他们动如置身风中,

静如被人握在掌心。

他们的眼里,明亮的草坪

暗去在佳节,

当一阵骤急的夏雨飘落。


21


他们如此安静;安静得近乎于物体。

如果有谁邀他们入室,

他们就会像远道而归的友人,

消失在微小的器物里,

朦胧如一件闲置的器具。


仿佛遮掩的珍宝旁的守卫,

他们护卫着珍宝,却看不见自身,——

他们如一叶小舟浮荡在深渊里,

如亚麻布在漂晒场上

被铺展,被张开。


22


看吶,他们的双足是怎样走过一生:

仿佛动物,一生纠结着走过的

每一条道路,充满着的回忆

是岩石与落雪,是轻轻走过的

无忧、柔嫩而冷冽的草地。


他们满怀大悲之悲,

人类已在其中碎落成小烦忧;

芳草的香泽与岩石的锋芒

是他们的宿命,——他们两者皆爱,

他们穿行在你的视野里,

仿佛双手穿行在琴弦中。


23


他们的手恰如妇人的手,

具有某种母性;

快活如筑巢的鸟,——

在理解中温暖,在信赖中平静,

伸手触摸如同杯盏。


24


他们的口恰如胸像的口,

从未歌唱从未呼吸从未亲吻,

那张口属于一个逝去的生命,

曾经贤明地整饬、接受一切,

此刻那张口隆起,仿佛知晓一切——

虽然只是比喻、石头和物……


25


他们的声音来自远方,

在日出之前启程,

在浩瀚的森林里,走了许久,

曾在梦中与但以理交谈

曾看见大海,将大海讲述。


26


他们睡去时,仿佛他们

被归还悄悄借走的一切,

仿佛荒年里的面包四处分发

给午夜的黑,给清晨的红,

仿佛漫天飞雨飘落在

黑暗新鲜的丰饶里。


他们的名字没有一丝痕迹留在

他们的肉体,那为胚胎预备的肉体

睡去如同种子中的种子,

永恒地成为你。


27


看吶,他们的肉体恰如新郎,

流动在床榻上宛若清溪,

宛若美丽的物品,

美丽、激情而绝俗。

他们的肉体的纤柔里集聚着衰弱,

和来自许多妇人的恐惧;

然而他们肉体的欲望却强盛如龙,

睡守在羞处之谷。


28


看呐:他们将生活,将繁衍,

将不会被时间征服,

将滋长成林中的果子,

甘甜中蕴含着泥土。


他们有福了,这些从未远去的人,

这些上无片瓦静伫雨中的人;

临到他们的将是所有的收获,

他们的果实将千倍饱满。


他们的生命将超越所有终结,

将超越意义不再的国,

他们将像休憩过的手一样升起,

当所有身份与所有民族的手

变得疲惫。


29


只求你救他们脱离城市的罪孽,

城市里一切愤怒针对着他们且含混不清,

人声鼎沸的岁月里,他们

在令人惊异的隐忍中枯萎。


难道世间就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是谁被风找寻?是谁啜饮溪流的波光?

池塘深深的堤梦里

就没有门与门槛更自由的倒影?

他们只需要一块窄小的地,

只求在上面像树一样拥有自己的一切。


30


穷人的房屋像祭坛的圣龛。

永恒在其中变成饮食,

夜幕降临时,永恒悄然转身

转一个大大的圈返回,

余香袅袅遁入自己。


穷人的房屋像祭坛的圣龛。


穷人的房屋像孩子的手。

不去拿取成人们渴望的;

只捕捉带螯的甲虫,

溪水磨圆的石头,

流沙,和汩汩作响的贝壳;

如高高挂起的天平,

宣告着全部最细微的领受

吊盘久久摇摆。


穷人的房屋像孩子的手。


像地球的是穷人的房屋:

那一个形成水晶的碎片,

在飞落中明明灭灭;

贫穷得像马棚温暖的清贫,——

但在黄昏时:那地球就是一切,

一切星辰都从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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