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散文 | 达娃卓玛：给悲伤一个灿烂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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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觉果

高原这个小镇的冬季，雪一直没有停。我围着炉火，藏茶煮了又煮，一本《摇曳的格桑花》已经读到泛黄，还有和《神牛的眼》对视多少天了，我不知道！所有的感觉，被温暖包围。可是，是谁又播放起这首锥心疼痛的歌曲？声音那么大，刺穿心房，透过屋顶，划破天际……

风呼啸了三天

雨哭泣了两夜

无常告诉我

风里来的阿妈

已在雨里去了

心疼痛了多年

情牵绊到永远

思念告诉我

梦里来的阿妈

梦醒时又走了

陪伴童年的歌声

依然萦绕耳畔左右

千年树皮般的老手

转经筒摇得天长地久

阿妈走了

春复秋往爱依旧

阿妈走了

经轮不休依然把儿女保佑

……

记忆，又被拉回到那个没有颜色的春天——那一天，妈妈忍着泪、含着笑，像盛开的花一样，告别了这一世轮回的所有缘分……

当麻木的双手为妈妈的新家捧上最后一把泥土的时候，心灵的疼痛才真正的开始了。一大堆问题排山倒海袭来：堆积如山的脏衣服谁帮我洗？香喷喷的酥油茶谁给我摆到桌前？每次出门，谁把我要吃要用的东西将行囊塞满？经常酒后飙车回家后，谁语重心长来告诉我那样做实在很危险？周末睡到自然醒来的时候，谁将一碗飘着肉香的青稞粥递到跟前？……

平淡的生活里，妈妈的爱渗透在每一个角落。当这些曾经觉得习以为常的镜头在脑海里放幕着的时候，才意识到，不管我们长多大，在妈妈眼里，我们永远是孩子！妈妈生了我们，又伺候着我们，而我们做儿女的，不曾为妈妈做过什么，除了让她无休止牵挂，还经常给她频添焦虑。

在妈妈离世的前一年，劳累了一生的她好不容易从穷乡僻村般到了都江堰，可惜苦命的妈妈一年都没住上又回到了那个贫穷得让人叹息的山沟里，这一回去，她是永远不会再离开了。本想把她留在山青水秀的青城山，但儿女们了解妈妈落叶要归根的心愿——家乡那片坟地里，还躺着她的爸爸妈妈、我的爷爷奶奶，她一定要回去和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团聚。

痛苦就这样不期而至。其实，妈妈对大都市也充满了好奇和向往。想当初她开开心心地从山里出来，一路欢歌一路笑语，没想到回去的时候，却沉静地躺在了冰凉的灵柩里、伴着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回到了她挥汗如雨六十二个春秋的那片黄土地。

妈妈脑溢血突发那天晚上，爸爸打电话我赶回都江堰时，妈妈已经昏迷不醒罩着氧气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在妈妈的一群儿女中我是第一个赶到的，医生在见到我时就把情况告诉了我，说很严重，让我们做好送她的准备。当时的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我对着医生疯狂大喊，我跪在妈妈病床前哭着请求她醒过来，希望她能挣开眼睛看着我对我说几句话。但任凭我怎么请求，她始终没有将双眼睁开，只有两行热泪从她的眼角一直浸到耳边。我清楚，她是听见了我的哭泣我的所有话语。如果她能醒来，她一定会说她做了一场梦，梦见了那晚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以前一个邻居车祸昏迷之后，所有真实的情境都出现在了他的梦里：梦见亲人在哭泣，梦见人山人海认识和不认识的很多人来看他，梦见很多活佛和喇嘛都在念经为他祈祷……

遗憾的是妈妈再也没有醒来，她无法告诉我们她在弥留之际听到和看到的一切！而这一切，只能让我们流着泪捂住痛去承受了。妈妈在医院只躺了两个晚上就离开了。其实在第一天晚上她就有几次差点停止了呼吸，在医生的抢救下她坚持着，是因为她的儿女们还没有到齐。第二天当最小的一个妹妹从最远的地方赶到陪了她一个晚上后，她才平静地停止了最后那一下心跳，心跳停止的那一刻，她还酸涩而又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留下了此生最后也是最美的一个微笑。

想想妈妈的一生真是够苦，爸爸在外工作，她一个人要照顾年迈体衰而进入多病期的爷爷奶奶，还要伺候一大群孩子上学。直至她进医院的那一天，她都忙里忙外似乎从没清闲过一天。记得爷爷奶奶在弥留之际说的都是一样的话：你们这一群孩子，一定要好好孝敬你们的妈妈，她这一辈子太苦了！他们似乎忘记了他们的亲生儿子，而对妈妈这个做儿媳的是那样的放心不下。

妈妈是个一字不识的农村妇女，但她的胸怀和智慧远远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爸爸因为工作很少在家，记得有一次一个企图搬弄是非的邻居给我妈妈讲，听说爸爸单位有个女同事对爸爸特别好，经常给他洗衣做饭。没想到妈妈却付之一笑平静地说：我不在他的身边，有人照顾他很好啊，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

后来我长大之后给妈妈提起这件事情并问了她一个问题：爸爸那时候真跟别的女人有什么事真就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啊？妈妈的回答让我无比的意外和心痛，她几乎是没加任何思考便脱口而出：他不要我了，肯定是找到了比我更好的女人。他不要我没关系，我还有你们这群孩子，你们肯定会要我的！那一刻，一个身为没文化的农村妇女的妈妈，彻底颠覆了我对她的认识；那一刻，站在我面前回答我无知无聊的问题的女人，是一个内心豁达充满智慧的女人；那一刻，妈妈回答完我的问题后转身走进了金黄的麦地里，给我留下了一个此生再也没有遇见过的美丽身影；那一刻，我远远看着不停弯腰割麦子的妈妈，我轻轻地笑了，泪水却凄然而下……不管那些传闻是真是假，爸爸并没有离开妈妈，这正说明了在爸爸眼中，妈妈才是最好的女人！

这就是我的妈妈，除了无怨无悔照顾着整个家，还经常帮助那些穷苦的邻居，她总是把家里并不多的粮食和肉分给更穷的邻居。搬到都江堰之后，居然会把街上的乞讨者叫到家里吃饭。她总是给我们说，人一辈子要多做善事，没有回报不要紧，起码在死的时候能死得痛快。想到这翻话，突然觉得有些许释然。的确，每个人都会经历生和死，生的方式大都一样，死的时候却各有不同。我自己也目睹和耳闻过许多阴阳交错的残酷，有的人一定要经过长时间的疼痛折磨才能告别今生，有的却不用经历任何痛苦就可以去迎接来世。比如我的妈妈，那天晚饭过后还和邻居的阿姨跳着欢快的锅庄舞；回家上楼时还一路欢歌笑语；病发的前一分钟还调皮地从正在看新闻节目的爸爸手中抢过遥控器说要看一部电视连续剧的大结局。

这就是我的妈妈：一个父母眼中的好女儿、丈夫眼中的好妻子、公婆眼中的好儿媳、儿女心中的好母亲、左邻右舍的好邻居。一生为别人奉献着，却从来不图回报。就连她辛辛苦苦拉扯大的一群孩子，竟连一个搀扶她的机会都没给。妈妈的一切好都根植在了我的内心深处，我也立誓要做个妈妈这样的好妻子、好儿媳、好母亲……可憾的是人生很多事情不会按着你的心愿前行的，当一些打击不期而至时，计划就会改变。在短短的时间之内经历了太多磨难之后，柔弱的我也变得偏激，根本不想去做什么好妻子、好儿媳、好母亲这些平凡的角色，只想做一个孤独的、背着自己心事前行的人。唯一不会放弃的就是善良，不去伤害人，也会远离那些已经或将要伤害我的人！

我知道妈妈在我们一群孩子当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最小的一个妹妹也在妈妈离世的前一年将自己成功嫁出去了。就我，老大不小了，还这么飘着，不是不想结婚，是我清醒地知道婚姻所包含的内容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装满凡俗与琐碎的罐子，一旦摔碎，拾不起一片繁华，我想走属于我自己的路！

可是，想想自己走过的路程，空白得如一张白纸。尤其是感情上，真是想不起来我爱过谁？谁又爱过我？曾经有那么些堂堂七尺男儿在我面前立过誓言，说要为我建造一个家园为我撑起一片蓝天，最终也只是被我归类到“生命过客”里。妈妈这一走，才突然意识到身边还是应该有个人了。妈妈病发那天若不是我爸爸在，亲人们可能面对的将直接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身边有个关心着照顾着的人真的很重要。想想也是，在妈妈辞世后那一段最艰难最痛苦的日子里，姐妹们还有丈夫的胸膛可以靠，哥哥还有嫂子安慰的语言听，而孤独无助的我，只能将一张潮湿的脸埋进自己那双单薄的手掌心里。我明白，这就是无常，这就是生活，风雨会来，阳光也会来。用一颗平静的心去迎接属于自己的缘分就好，这样慈母才会安心。

雪终于停了，阳光欢天喜地蹦出来，照在雪地的一束束光，刺得眼睛生痛，刺得泪水延绵不绝……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我第一次远离家乡。车窗外，母亲被微风拂起的白发，噙着泪的眼睛，布满沧桑的皱纹，日渐佝偻的身子和难以割舍的惜别，那份永恒流淌的爱，绽放在了我往后人生的每一个春天里。多年以后，当我再回到自己的家乡，当双膝跪到妈妈长满青苔的坟前时，我知道，那是妈妈对生命渴望的另一种蓬勃生长，面对这一季转换的生命，我已经无泪可流。

借助缭绕的香烟，我将最灿烂的微笑全部洒向坟头上生机蓬勃的绿荫，那是我对妈妈最好的祈祷和祝福！

注：歌曲《阿妈走了》，词：达娃卓玛，曲：智王桑珠，编曲：小鱼儿，演唱：峨沱泽·朗金。

作者简介

达娃卓玛，女，藏族，四川阿坝人。成都阿坝州商会监事长，四川唐古拉风艺术团副团长。发行有歌词《拥抱甘南》《草原绝恋》《阿妈走了》《爱的牧村》《雪域流浪狗》《玉带延伸的方向》等，有诗歌《冬季，只愿静静呆在若诗若画若尔盖（组诗）》《当今天成为往事》《暗夜暗想》等发表于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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