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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美散文 | 歌王史诗之:风季过了

才旺瑙乳 藏人文化网 2023-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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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廖斌


男人提着他宽大的皮袍坐下。整个高原坐下。女人在他身边清澈地流着。用喧哗向他叙说自己透明的心事。鹅卵石的心事。他不动。他像高原佩戴的一枚铜饰。凝视着太阳出神。那太阳,那大太阳,是一团血,是一团世界的血凝成。血红地照耀着世界。整个高原沉默着,被它的血光笼罩。男人和女人就在这血红的穹窿下。坐着,和流动。接受我对他们的讲述。接受他们周围的雪山、河谷、森林、草原、百兽之王和众神居住的峭壁。接受我对一位歌王和他的一首绝唱的寻找。圣诉说:那歌王已经消逝。我说:正因为他已经消逝,我才找他。正因为他消逝了,我才用头颅顶着圣灯找他。我以梦为马,以时间为缰绳,以光明为鞍鞯。我如此孤傲,又如此虚度。圣诉,现在那血光闪过——整个高原被它笼罩。好像被红汽球裹住。闷闷的。


我众多的情人,你们围抱着我的六只羔羊。六块石头。六片灶碳。六粒火种。你们跪别我的马。这匹马向着所有的方向。你们跪在尘土中,乌柏和灰烬。圣祭已经开始。香烟打向天空,旗幡撒向大地。你们,最终会归于元素的。会归于人类的圣祭。


我从最高处开始起程。


男人还坐着不动。女人用有毒的花草涂抹着自己鼓涨的乳房和腹部。血光升起来了。男人动了动,他的眼睛有些疲倦。这时他看见不远处山谷里出现一只巨大的熊。东张西望,有一阵几乎要看见他们了。但它是一只瞎熊。它似乎也在寻找那个歌王。眼睛里含着洪水和泥石流,在每一座山岗上倾听。但这世界是静寂的。村庄和部族是静寂的。只有石头在燃烧,黑暗在燃烧。它浪迹天涯,留下巨大的脚印。那脚印里渗出血和血的种子。


男人动了动嘴,但没有出声。他的三只胃有两只已经空了。剩下的一只里藏着他最后的秘密。他伸手摸了摸。女人把箭袋和青稞递给他。女人已不再喧哗。跪在男人身边,听他讲述他的胃。两只已经空了。箭也不多了。他坐在三种时间里,但他还没有射落太阳。女人用一遍又一遍咒语帮他。用全部的仇恨帮他。用最毒的毒汁涂在他的生殖器上帮他。火辣辣的生殖器。箭已经不多了。


很久以前一只巨大的瞎熊走遍了高原在找他。想聆听他那辉煌的歌唱。就因为他的歌唱,众神才走出寂寞的岩洞。被血光炸开的百兽才安静下来,并慢慢舞蹈。兽王醉倒在森林里。蛇在天堂里不停地燃烧。我的马向着所有方向奔驰。部族活了。语言和河流活了。高原活了。祝福那么多的女人做了他的新娘。


我在寻找中试着自己的嗓子并歌唱。


但发出的近乎呓语的声音连我自己也并不满意。


瞎熊在倾听。血光在倾听。但他——真正的歌王——却是一个哑巴。女人围着他流动。三种时间穿透他的肉体。三只胃。两只已经空了。


他看见了我的马。空虚中的方向。他知道他现在应该守住他的第三只胃。澎湃的血红的天空下,他坐着一动不动。女人领受了众神的祝福,跪倒在他的脚下。用自己的乳汁滋润着爆裂的土地。用子宫悄悄地藏起了他的第三只胃。


我顺着河流进入它的源头。顺着青草进入它的根。顺着人类的疾病进入钻石。顺着芒刺进入青稞。顺着生殖进入受精卵,继而分裂成精子和卵。归于气血。归于元素。归于虚空。我看见了我的六只羔羊。它们闪着冥冥的光。黑暗的光。灰烬的光。静静地卧着。


我的声音逐渐变大。


男人疲倦了,靠着女人的额头,做梦。混沌的天地间,一个巨大的颅盖骨像一盏铜灯或者一只木碗一样安祥地吊着。里面是混沌的血浆。这时候男人离女人非常遥远。男人是一阵风。男人刮着。刮过天上,刮过混沌的血浆。大地渐渐白了。霜出现。霜铺满整个大地。它就是女人。他们渐渐合在一起。已分不清风和霜。男人和女人。他们渐渐地合在一起。渐渐变大。起立,变大。他们席卷了天地。最后包围在那盏颅骨的周围。看着混沌的血浆巫术一样慢慢变得清澈。照见他们森然的脸,映出其中游动的恐龙和巨兽。他们无声地欢呼。并开始捧饮那血。这样他们才彼此看清了对方。风是男人,霜是女人。他们看着对方。茫然。久久。大神出现在他们中间。继尔化做一只金色大鹏,绕着那盆他们面前的血水飞翔。飞啊飞啊。它的翅膀扇起了熊熊大火,整个天地被照得通红血亮。最后它的翅膀也燃烧起来。被烧焦,痛苦地蜷缩着,掉进那盆血水中。火焰在其中缭绕。他们全部被照亮。被感动。不由自主地跪下。因为内心里莫明的痛楚而发出声音。祈求的声音。不连贯的音节构成了他们的第一首歌。当他们再抬起头时,那盏火焰的颅骨,火焰的灯盏已远离他们,高高地悬挂在他们头顶。他们狂热地叫着,追赶着,用顺手抄起的石块、木棍、兽骨向它打去。他们要打碎它。他们要救出那只照亮他们,让他们内心充满无限冲动的金色大鸟。他们一批批地累垮、累死。他们不断地告诉后来的人。把那只大鸟的形像刻在岩壁上。刻在前额上。刻在脑袋里。一批又一批。他们疲倦了,累了。那盏灯还在燃烧。无论那只大鹏鸟多么痛苦,他们都已无法营救。在互相倾诉中,他们有了语言。在祈求和告诫中有了仪式。在奔跑中身体变得强壮和成熟。于是他们安顿下来。歌唱和劳作,每日守望着头顶这盏血红色的灯。用冰块建起家园。他们就居住在冰块中,居住在透明的水晶的岩洞里。用以躲避那血光对他们内心的撕扯。


歌王就是这时出现的。


额头分开。


男人醒了。眼睛血红血红。女人柔情地看着他。为他伤心。为他破碎。


圣诉说:男人是风。


圣诉说:歌王是一阵大风。


我以梦为马,昼伏夜行,迫索着这圣诉。我要杀伐。要歌王和他的一首绝唱。别人将永不能够重复。我在三种时间里驰骋。从最高处。我的马头看见了男人。女人仰卧着。准备接受一切。高原仰卧着。那太阳,那大太阳,血红地笼罩着高原。我在一片血光中,看见女人在歌王身边,涓涓地流着,像血液一样,淡淡地流着。这寂静的世界,在倾听。但那歌王却是真正的哑巴。绝唱已经失传。因而,我的寻找才显出它的意义。因而,我的寻找才具有了意义。


风起来了。风起来了。这是风的季节。这是火种的季节。透明的风,鼓动着血光中的天空。群兽开始转移。百兽之王威严高贵顶戴着花冠站在高原之巅。它俯视着整个高原。它看见了歌王和女人。群兽很有组织地转移着。天空像个苦役场,从四个方向里放大着它们的身影。扯裂它们充满罪恶的影子。血淋淋的影子。蝴蝶女仙们也像雪片一样向着山顶聚拢,又散开。我看到惟有男人不动,他像一枚铜饰一样,泛着暗淡的、赤铜的光芒。风吹过他,像吹过粗糙沉重的铜镜。女人急促地流着。男人慢慢地咽下一些女人递给他的青稞种子。他一直凝视着头顶的那团血。女人知道他又要射了。女人又开始念咒。又开始双手朝他的生殖器上涂抹毒草汁。火辣辣的。它都快要流血了。一股热火从他身下向全身扩散。他慢慢地操弓。搭箭。他站起来,仰身曲腿。箭带着老虎的长啸穿透云层飞去。男人看到那只大鹏鸟带着无限的痛苦在蜷缩、抽搐。它的两只金闪闪的眼睛可怜、哀伤地穿过血光凝视着男人。男人已无法承受了,他的眼眶里渗出细细的血滴。一粒,一粒。凝聚,流动。


圣诉说:那首歌已经失传。


从此并且直到永远。那首歌,它带着人类全部生命里的痛苦、悲怆、美和永恒。它是激情和火焰里凝聚下来的金子。它注定接纳它的任何一张耳朵。神的,人的,禽兽的。高贵者、富有者、贫贱者。但演唱它的一定是最辉煌的嗓子。当绝大多数耳朵已经关闭时,我寻找的就是嗓子。被痛苦一刀砍伤的。它唱出的虽然不是圣经,但一定是火辣辣的、本质的、生命的、元素的和神圣的。被痛苦之刀砍伤的沙哑的声音。那首歌写在最古老的羊皮纸上,写在男人的第三只胃里。但他沉默不语。它已经失传了。可我必须寻找。我就像一个在汪洋大海里浮沉漂流的孤魂。那首歌就是一只遥不可及的羊皮筏子。我必须看见它,向它游去。靠近它。我最终的归宿只能托付于它。我的生命啊,火焰一样燃烧的歌。我的马在各个方向里驰骋。从此并且直到永远。


风起来了。风起来了。风掠过雪山、河谷、森林、草原。风掠过整个高原。掠过男人和女人。在我的马头上打旋。在三种时间里滚动。我想起了那圣诉。这是风的季节。群兽在风下滚动。飞禽在风上旋舞。我在风中,我的马看见男人和女人。沉重的铜镜。铜镜上的白霜。细密的连风也无法吹掉的霜。整个高原安静地卧着。我的六只羔羊在沉睡。它们沉睡在地底。地火窜起来。地狱之火,痛苦之火。窜起来。被狂风高高地拔起,泼洒在整个大地上。甩打,抽击。风变得更疯狂了。无声地吼叫着,席卷着。我众多的情人被它掠起。众多的羊皮纸片。被它痛苦地甩碎,蹂躏。风高高地刮起来了。血红的天空在不断地鼓胀,像暗红的幕帐一样被叫做风的巨龙不停地鼓荡。地狱之火被种在天上。痛苦之火。掠过大地。深深地种植在泥土中。种植在人类的灵魂里。我众多的情人,就因为我逐渐开始的歌唱,而高高在上。众多的羊皮纸张,像霜雪一样,在风上高高地滚动。高高的。在我的马头上旋绕,像我永恒的悲伤。我的部族和村庄。我的祖先和梦想。沙哑的土地。被血洗涤过的鸟羽和飞翔。喜马拉雅和念青唐拉众神系的荣光。现在,你们停在我的马头上。歌王正站在高原之巅。我们等待着他大风的嗓子。车转我们世代悲哀的嗓子。恶魔一样将我们生命洗劫一空的嗓子。


歌王就站在那里,迎接着我从虚空中走出的马头。他的眼里滚动着血泪,箭已剩下最后一支。我感到他鼓涨的火辣辣的身体内的亲和力。女人子宫内收藏着他的第三只胃。他的其余两只胃,女人用自己体内最后的乳汁喂养。我的六只羔羊,盲目的羔羊。他们匍伏在男人和女人的脚下。群兽伫望着他。百鸟喑哑地朝着他。仙子和歌女们在风中幻显、舞蹈。


那只巨大的瞎熊,还在高原上蹒跚、倾听、寻找。


许多时光之后,当我和我的马头歇下来,回首这次寻找。悲哀便漫下来。浸润着我的灵魂。就因为这次寻找。高原才接受了我的火种和爱情。跪伏在我的脚下,魂牵梦萦,使我永远属于高原。


为什么高原如此沉默?


因为时间对它总是凝止的。


为什么高原如此高仰?


因为有众神簇拥。


为什么高原如此高仰着像长啸一样哑默?


因为在最接近天界的殊荣中,所有的痛苦和悲哀部被它最先领受。


我的歌喉逐渐高昂起来。


这一次,男人又站起来。巨响。轰隆隆的。整个高原站起来。这是男人的季节。这是风的季节。巨大的旋风围绕着他。拍击着大地,把他从地上愤然拔起。他站在这股巨大旋风的顶端,像站在断头台的火焰之中。站在巨龙的头上。他手把着最后一只箭,聚集了他一生生命夙愿的弓箭。十三根琴弦为他绷断。十三条河流开始倒流。我的马头垂下来,离他那么遥远。他站在狂风之巅。惊涛骇浪之上,向着天空飞升。


他慢慢拉开弓。眼里含着血,整个身体在燃烧。这是一个永恒的闪亮的姿势。


箭射出去了。整个高原颤动了一下。


那血红的天幕被射开了一条口子。就在这一瞬间,我的马头乘着三种时间穿越了他的肉体。这一瞬间,我领受了他的秘密。他无需担心了,我将为他保守这个永生的秘密。他的第三只胃已和女人血肉相连。珍藏在女人心肺的部位,像苦胆一样陪伴着女人对他永生的伫望。停下马头,仰望中我们看到那豁口后面闪出遥远的无尽的深邃的蓝。它那样耀眼,像一条蔚蓝色的闪电,差点击瞎了我们的眼睛。我终于呼吸到了一种从未领受过的新鲜之气。清新的,沁人心脾的。几乎令我窒息。


那圣诉说:闪亮的。


风卷着男人开始无休止地撕裂天空。风狂吼着,兴奋着,使着它全部的力量卷起漫天尘土。整个天幕被它永久地扯碎、扔掉。像扯碎的红汽球。像血红的羊皮,被它扯碎,继尔被火焰焚尽。灰烬变成曼陀花,铺天盖地,倾洒下来。圣祭高原。血光和尘埃消失,遥远的无尽的深邃的蓝笼罩了大地。


漫漫的大地。


我从这漫长而又短暂的变化中走出。


圣诉说:风季过了。


圣诉说:风季过了。


圣诉说;风——季——过——了——


风消失了。澄明的高原。澄明的风景已经显露。浩嗨,我的虚度。我终于未能扶住歌王。他倒下了,整个高原倒下了。静静地安祥地躺着。女人被痛苦击碎了。那碎了的,涌动着,慢慢地流淌。高原从此有了无数条河流。痛苦地流着。也因此,那首绝唱,在大河源头,被永久地深埋于水下。我的马头渴饮着那痛苦之源的流水,无尽地长啸。


我的六只羔羊,泪流满面地站起。那男人倒下的地方,整个高原活了。雪山、河谷、森林、草原活了。群兽跪祈,野花簇拥,百鸟争翔。万神祝福。这是一曲永无尽头的咏唱。


我众多的情人在我远走的背影里,翩翩而舞,期待着歌声和爱情。但我却守着一个永恒的秘密。我在马头的长啸中,扼断了自己逐渐响亮高昂的喉咙。我代替了歌王从此保持沉默。那只眼里含着洪水和泥石流的巨大的瞎熊跟在我的身后。我的寻找虽然还未结束。但我将永远属于沉默。属于高原。


风季过了。六只羔羊在高原上食火。植金。繁生。人丁兴旺。但它们永远看不见那只大鹏鸟。它消逝了。像那首绝唱一样。蜷缩进它们的脑海。在它们记忆的最深处痉挛、躁动。天空中只剩下它两只金子的眼睛还在安祥地、悲哀无奈地凝视着人间。一只照耀白天,一只恩泽黑夜。陪伴着无辜的人类。


1991年9月25日写于兰州


原载《西藏旅游》1992年4月号


作者简介

才旺瑙乳,藏人文化网总编,诗人、作家。著有长篇神话小说《西藏创世之书》,与人合著有《第四代人的精神》、主编有《当代藏族诗人诗选》等。




藏网文摘   tibetcul@126.com·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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