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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呢之“灵”——藏族社会关系网络的构成

琼英 藏人文化网 2023-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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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觉果


摘要:本文以法国著名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提出的“交换”理论为基础,通过调查一个藏族石刻村落的嘛呢石交换,即人与人、人与神之间的两组交换来探讨藏族社会流动的方式,进而勾勒出“农区—牧区—寺院”三者之间互惠共生的关系网络。同时,揭示嘛呢石交换不同于人类学中的“礼物”交换、也不同于经济学中的“商品”交换,它是这两种交换方式的一种结合。


关键词:藏族社会;嘛呢石;交换;关系网络


在世界众多民族文化中,恐怕很少有雪域藏民族这样纷繁多姿、气息独特、类型齐全的民俗事象。[1]嘛呢石,就是这当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种民俗物品。穿行于雪域高原,随处可见堆放在山头、山坡、桥边、渡口、河湖周围,以及村寨入口处或方或圆、或大或小的石碓,这些石碓被称之为“嘛呢堆”。[2]它是由生活在雪域高原的儿女们用虔诚的心不停镌刻的“见证”,也是维系雪域高原生灵气息的一种“符号”。它同人类学、民族学研究的“物”一样,无法与“人”割裂。自马林诺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在西太平洋岛屿开展实地调查以来,人类学、民族学对“物”的研究已形成气候,继而到马塞尔·莫斯(Marcel Mauss)对“礼物”的研究奠定了深层的理论基础。莫斯通过“礼物”交换中提出的三重义务,即赠予——接受——回礼来试图揭示人类社会是一个有机整体。本文正是在以莫斯“交换”理论的基础上,通过调查一个藏族石刻村落的嘛呢石交换,来探讨藏族社会是否因此得以流动与整合。


一、田野点概况


新寨村,位于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玉树市,是一个典型的传统藏族村落,其特殊之处在于这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嘛呢石经堆——嘉那嘛呢。村名“新寨”,是藏语“Seng Ze”的音译,故不可按字面理解为“新的寨子”。关于村名的由来,当地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相传很久以前,村子后山上松柏树长势茂盛甚像“森格赛哇”(seng ge ze ba),即狮子的鬃毛,故将其简说成“森赛”。故“新寨”为藏语音译的转写。另外一种说法是,村里有一户名为“新寨仓”(seng ze tshang)的家户,是早期村里的一个大家族。据村里一位最年长的访谈对象CZM①老人讲:早前扎武部落②统治时期,村里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新寨仓的家产,故有“天新寨、地新寨”的说法,言外之意就是新寨仓很富有。新寨仓拥有的土地比当地部落头人扎武仓还要多,后来因为要缴纳差税,加之新寨仓人力不足,就不得不把一部分农地作为差税上交给部落头人。因此,也有学者认为“新寨”是以家族名命名为村名[3]。


新寨村最具标志性的建筑莫属嘉那嘛呢,整个村子以嘉那嘛呢石经堆为地景中心。由当地影响较大的萨迦派结古寺第一世嘉那活佛道丹·松曲帕旺(rgay nag rtogs ldan byang chub apags dbang,以下简称“道丹”③)于藏历第十五饶迥木羊年(1715年)奠基创建。迄今为止,已有300多年的历史。2005年,荣获“大世界吉尼斯之最”的称号;2006年,被列入青海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2017年,被列入青海省第五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嘉那嘛呢之名声在藏区可谓无人不晓。新寨村,作为一个典型的石刻村落,雕刻嘛呢石成为生活在此地村民们的一种传统,石刻手艺持续地在此得以传承和保护。


二、嘛呢石交换


在雪域高原,规模不等的嘛呢石随处可见,而较大型的石经堆一般都矗立在村落里,这是为了便于当地村民转经祈福的活动。绕转嘛呢石经堆作为佛教信仰者的一种宗教信仰方式。藏族信众深信,以虔诚的心绕转嘛呢石经堆或石经墙可以祈福。这些石经堆或石经墙积年累月不断扩大规模,对世居在雪域高原的人们产生了深远影响。嘛呢石,作为一种宗教物品,学界更多的是围绕其宗教内容和意义进行研究。殊不知,它还是藏区农牧民的经济来源之一,藏族民众在现实生活中经常用其进行交换。


(一)嘛呢“勒”(blu):人与人之间的交换


嘉那嘛呢创建后,刻制嘛呢石就成为当地村民家庭的主要生活来源之一。因此,生活在这里村民们都有石刻的技能和传承。村民们生产的嘛呢石除了满足自身的宗教信仰需求以外,还作为特殊的“商品”与非本村的信徒进行交换。


藏语“勒”(blu ba),意为赎买[4]。凡是购买宗教物品,如唐卡、佛像、经书等,藏族人都称之为“勒”。作为一种宗教物品嘛呢石也不例外,人们通常把嘛呢石交换这一行为称之为“嘛呢勒”(即“请”嘛呢石)。“勒”除了用于购买宗教用品交换外,还用于放生鱼、牛、羊等有生命体征的动物。可见,嘛呢石交换被藏族人赋予了“生命”体征。那么,在现实生活中信徒为什么要从石刻艺人手里“请”嘛呢石?


1.交换的缘由


在新寨,嘛呢石交换的缘由可归纳为这样几种:一是为了自己家人的平安、健康而请;二是为各自在本命年、升学、远行等人生重要时期确保顺利、平安;三是为了践行自己的信仰,积累功德;四是有生之年为自己在身、语、意(三业)上犯下的罪业进行“消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像在挖虫草期间,藏族人认为杀害了杂草丛中许多微小生命,为此进行消罪;五是为家中养的牲畜(牛、羊)或者小动物(狗、猫)不幸死亡时而“请”;六是为已故的亲人而“请”。笔者在田野期间发现信徒对“嘛呢”(ma Ni,六字真言)和“它多”(tar mdo,《解脱经》)的需求量最高。这些主要都是为已故的亲人而“请”。亲人离世带来的痛苦伴随着在世者的每一天。因此,为已故亲人做的善事要比在世的自己还要多,就是希望失去的亲人能够早日得以解脱,往生到极乐世界。近年来,随着玉树交通事业的发展,迎来了许多国内外游客。嘉那嘛呢作为当地一大特色景点,是游客们必游的景点之一,在当地人或向导的介绍下,这些游客会以入乡随俗的方式“请”嘛呢石供奉在嘉那嘛呢石经堆上,他们把美好的祝福留在这里,同时也为他们的亲人祈求健康、平安。总之,不管是为谁而“请”,有何种缘由,在嘉那嘛呢石经城总是能够听到“森尽堂吉”(sems can thams cad,有情众生)这类祈祷词。


2.交换的演进方式


从新寨村嘛呢石交换的演进历程来看,可以对应莫斯礼物交换的“三阶段演进图式”④,即第一阶段为部落统治时期的整体性交换;第二阶段为“茨布”(富人)为首的群体交换;第三阶段是以家庭为单位的个体交换。


第一阶段:整体交换时期。扎武部落统治时期,嘛呢石都是以整体交换为主。外来的“朵元”(石刻收入)全部交到新寨“吉哇”⑤手中。“吉哇”先是把这些收集的“朵元”在“萨嘎达瓦”节那天变卖给那些到新寨转经的信众,最后再把未变卖出去的物品分成四份“秀果”(shog bgo,按片区分配)⑥给底下的属民。“吉哇”按照“朵元”分配的多寡从属民手中收取等价数量的嘛呢石,并在当天供放到嘛呢石堆上。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属民们对这种整体交换方式心怀不满,致使这种交换形式逐渐被取代。


第二阶段:群体交换(富人为首)。据村里的老人讲,早期除了死者的家属把遗物作为“朵元”交到新寨“吉哇”手里以外,也允许村民自行外出征收“朵元”,整体交换与群体交换同时并行。这个时期,外出交换需要依靠那些兴盛家族群体的势力,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能力和条件,用牛、马等牲畜作为交通工具,同时拥有青稞作为“礼物”与远在牧区的朋友进行嘛呢石交换。这个阶段村里的一些富人家成群结队的外出寻找各自的“肖布”(朋友),建立关系网络。从“肖布”手里收取“朵元”,返回到新寨再雇用那些没有“肖布”的石刻艺人刻制嘛呢石。


第三阶段:个体交换。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村民经济生活水平的提升,外出收“朵元”的次数日渐趋少。取而代之的是村外的农牧民自行前来新寨村进行嘛呢石交换,进而形成了以家庭为单位的个体交换方式。这个时期,每家都是与从父辈时期结识的“肖布”往来。“朵元”的所得全部归各自家庭所有。2010年,玉树地震的发生,对个体交换产生的影响前所未有。在这场灾难中很多人不幸遇难,遇难者家属为他们失去的亲人所做的事情就是更好的修行佛法,因而出现了嘛呢石需求供不应求的现象。


那么,作为一种实体收入,嘛呢石交换在这三个演进图式当中,到底都换取了些什么?


3.“朵元”(rdo yon):交换所得物


在人类社会诸多的行为中,交换是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这种交换可以是直接的物物交换,也可以通过货币这一价值媒介达到即刻的交换。[5]藏语“朵元”(rdo yon),在现实生活中用来指石刻交换所得物。“朵”,意为石头;“元”的含义较广泛:一是礼物、给予;二是小费、价格、收益;三是偿还、功德;四是工资、代价、报偿;五是高尚的品德、功效;六是偿还、报答;七是数量等多重含义。⑦可见,“朵元”作为一种石刻交换所得物被赋予了多重意义。


现实生活中,“朵元”作为一种实体收入,石刻艺人对此看法大同小异,多数认为是各自所付出的时间、精力和物力而交换得来的,并非是石头上刻的经文索取的收益。嘛呢石,作为一种宗教信仰的符号,石刻艺人和施主都认为其价值是无法估算的。石刻艺人所换取的“朵元”就是自己投入劳动力而获得的劳务报酬。而非对咒语、经文等象征佛教元素的索价,大家都特别强调“曲”(chos,佛法)是“无价”的。


自嘉那嘛呢创建以来,“朵元”作为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收入主要分实物和货币两种。其中早期实物交换获得的“朵元”主要是死者所遗留下来的财物,像首饰、衣物等个人财产以及牧区特有的畜牧产品,如牛羊肉、奶渣等;货币分为早期的藏币和晚近的纸币两种,现如今,还有各类软件支付方式(多为微信)。


(二)嘛呢“普”(ablu):人与神之间的交换


广大藏族信徒无论外出、生病、庆贺、办事都要先向佛教三宝献礼,祈求保佑、平安和成功。[6]施主把从艺人那里交换得来的嘛呢石作为一种神圣的“礼物”供奉到嘉那嘛呢石堆上。在同石刻艺人之间完成交换后又与神进行了一场神圣的交换。


藏语“普”,意思是指献上、赠礼、奉献给佛祖,是一种宗教用语(敬词)。如同汉语里的“贡”。嘛呢“勒”这一交换过程结束后,施主并没有把这些自己花钱(物品)交换的嘛呢石拿回家,而是把它作为一种神圣的“礼物”供奉在嘉那嘛呢石经堆上。对此,村民有自己的看法:


笔者:阿依(奶奶)您为什么不把“请”来的嘛呢石拿回家呢?


老人:布姆(姑娘)你这是什么话啊,嘉那嘛呢这么大,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这里转经祈福,你说我拿回家里就几个人转着功德大还是这里功德大?供放在这里,谁都可以转经祈福,也是一种利益众生的事情。再说拿回家要供在哪里呢?(ZG,女囊谦人,访谈于2017年2月,新寨转经路上)


一位来自曲麻莱的老人也有同样的看法:


放在这里的嘛呢石是全世界的财富,是我们共同的财富。还有什么其他财富呢?死的时候什么也带不走,所以这就是最大的财富。


我每年都会趁孩子们放寒暑假,从曲麻莱不辞辛苦的来到这里。虽说以前都是传统的手工刻制,现在都借助现代的机器来刻制。但是论功德应该说都一样。正是因为有功德,所以大家不管是病人还是拄着拐杖的老人都不畏身体劳苦在此转经,要不然何必让身体受这份苦呢?都是因为觉得可以积德行善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这转经、念经、祈福。嘛呢石堆放在这里,就好比我们把钱存到银行,甚至还胜过存款。钱说白了是纸,但是嘛呢是永久的财富,今天供放在这里,就会被千千万万的信徒围着转,这是人财两全。我是为此心里感到由衷的高兴。


人,把钱用在购买房、车等上,但是我们终究有一天会死,而堆放在这的嘛呢石会一代接着一代延续下去,我们这一代,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这是我们大家共同的财富。(BCR,男,曲麻莱人,访谈于2017年2月,新寨转经路上)


也有信仰者讲述,像在雪域高原每个地方都有这样大小不等的嘛呢石堆,也有石刻艺人,但是嘉那嘛呢与其他地方的嘛呢石经堆不一样。只因在这里转经的信徒、嘛呢石的规模都是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所以,能在嘉那嘛呢石经堆上供奉一块嘛呢石是众多信徒的一桩心愿。


(三)“冉尼”(rab gnas):注入“灵力”


按照莫斯的礼物交换的三重义务,即“赠送、接受、回礼”来讲,当施主把嘛呢石作为神圣的“礼物”而供奉在嘛呢石堆上,作为回礼施主从嘛呢石上获得了一种无形的“力量”。而赋予嘛呢石力量的,是由作为人神之间媒介的众高僧大德像堪布、活佛和僧侣等通过“冉尼”仪式来注入的。对于信徒来讲,佛教三宝⑧中的僧是作为人神之间的一种“媒介”或者“桥梁”存活在信徒的心目中。广大的藏族信徒,没有想过去研讨教理,践行冥想,这类宗教行为大都由全能的喇嘛或者高僧大德来司掌。[6]因此,他们就是佛陀的化身和代表,说信徒对他们的敬仰超乎“佛”和“法”也不足为奇。


“冉尼”(rab gnas),意为开光,简单说就是把佛陀的智慧凝聚成力量注入到宗教物品上。但凡是宗教物品都需要经过神职人员念经开光,唯有通过开光仪式宗教物品才有“灵气”(byin rlbas),进而获得佛祖的保佑和加持。不管是供奉在佛龛上的佛像、唐卡还是佩戴在每个人身上的护身符,开光以后就不能跟其他物品随意放置在一起,要被供放在高处或者“洁净”的地方,在这些物品跟前连呼吸都要倍加小心,以免嘴里吹出来的气“弄脏”了神圣的物品而失去“灵气”。嘛呢石若是没有得到开光,本质上来讲同普通的石头没两样。为此,村里每年都会邀请寺院活佛和僧人们定期举行“开光”仪式,使信徒供奉在嘉那嘛呢石堆上的嘛呢石能获得佛祖的“灵气”和“力量”而利乐众生。


在新寨,较大型的开光仪式在每年的藏历四月份举行,即“萨嘎达瓦”时期进行。届时从结古寺迎请僧人到新寨经堂,专门为信徒供奉的嘛呢石念经开光,称之为“冉尼巴久江措”(rab gnas dpal vbyor tgay mtsho),也叫做“冉尼达瓦”(rab gnas zal ba,开光月)。除了在“冉尼达瓦”例行开光外,每年在“萨迦祈愿大法会”期间,也就是在法会最后一天(为期五天),所有参加法会的众堪布、活佛及僧尼列队顺时转嘉那嘛呢石一圈颂经开光,这是目前嘉那嘛呢最为隆重的一次开光仪式。事实上,除了这两次大型的开光仪式外,在新寨每举行一次法会都可以说是对嘛呢石进行了开光。仪式从来不是无声的表演。[7]开光仪式中众僧侣念诵经文时,信徒也会默默祈祷,与神职人员一同在新寨进行开光仪式的场景实践。也恰恰通过见证这种隆重的开光仪式,使信徒更加相信,嘛呢石被佛祖注入了“灵力”,并夜以继日在此祈祷、转经及顶礼膜拜。昔日,村民外出收“朵元”时,深信身上沾点圣地嘉那嘛呢石堆上积淀的尘土或者“呗才”(石灰或石渣),可以把各种疾病或者不幸拒之身外。


三、关系网络的构成


按照格里戈雷(C.A.Gregory)的说法,礼物创造的是主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商品创造的是客体(物与物)之间的关系[8]。那么,嘛呢石作为一种宗教物品,通过调查研究发现,其交换产生的关系要比以往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中的“礼物”与“商品”交换更为复杂。因为作为特殊的“商品”,它让两个相距甚远处在不同空间(尤其在以牲畜作为交通工具的时期)的农民和牧民建立了“肖布”关系。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这种“肖布”关系又逐渐演变为“元道”关系。


(一)“肖布”:早期的关系网络


藏语“肖布”(shag po),意为朋友(尤其是在商业合作中结识的朋友)[9]。早期,新寨村村民们生产嘛呢石对石刻的技能要求并不高,对那些稍有藏文水平的人来讲,很容易掌握石刻技能。因此,村里几乎每家都有一个或多个掌握石刻技能的人,这就决定了村民生产的嘛呢石需要与村外的人进行交换。村民把这些交换嘛呢石的外来人(需求者)称之为“肖布”。早期即使村里的妇女都掌握了简单的石刻技艺,但并不是每家都有“肖布”,而是只有那些“茨布”(富人)家庭才有。因为早期这些被新寨人称为“肖布”的外来人都是来自牧区“卓巴”(abro ba,牧民)。这就意味着,要建立“肖布”关系前提是要有雄厚的经济势力。事实上,唯有富人家拥有牦牛和马匹等能够与外界联系,而这些是在早期新寨与外界联系时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同时,也只有富人家有多余的青稞可作为“礼物”赠送给各自的牧区卓巴“肖布”,进而维持彼此之间的“肖布”关系。新寨村村民结交的“肖布”,很多都是从他们父辈开始建立的关系。因此,“肖布”关系一旦建立,双方就会世代维持这种关系,外出收“朵元”也是直接到牧区各自的“肖布”家里,有时一年去两次(夏季、秋季),有时一年去一次(秋季)。


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宗教政策恢复以来,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前,新寨村村民们与他们的“肖布”之间一直都保持着互通往来,村民们把各自从“肖布”那里得来的牲畜牵回到村里,用作“耿西”(冬肉)来过冬。等到嘉那邦琼节⑨时“肖布”们到新寨来转经祈福、购置年货,从事其他贸易。节庆期间卓巴们住在他们各自的“肖布”家里,并对他们之前要求刻制的嘛呢石进行“自领”(brtsislen,验收)。届时新寨村民要对他们远道而来的卓巴“肖布”生活起居进行关照,以示对他们的热情。


(二)“元道”:现代关系网络


“元道”(yon bdag,施主)是继“肖布”之后用来表示交换关系的一个新“术语”。相比而言,现代的“元道”关系网络中,施主和石刻艺人之间的交情远没有以前“肖布”那样密切。正如一位村民BM说的那样,以前“肖布”来新寨转经、“请”嘛呢石或者干什么都可以住到自己“肖布”家里不用花一分钱,但是如今在新寨花再多的钱“请”嘛呢石、转经都要花钱租房或者是住在宾馆里。另外,还有村民回忆,以前家里来“肖布”时,凡是被看中的物品都会装进他们的袋囊,而现如今这些都已成为往日生活的回忆。地震以后到新寨“请”嘛呢石的“元道”也可以分为玉树境内和玉树境外两种,且境内主要是以藏族信徒为主,境外包括藏族、非藏族信徒和游客等。


可见,在新寨通过交换嘛呢石而建构的关系网络,家庭经济收入是依赖于“肖布”、“元道”这样的非亲属集团。如闫云翔研究下岬村的关系结构,村民日常生活中的社会互动是由两种规则的相互作用组织起来的,这便是通过关系网络机制表现出来的亲属关系规则和非亲属关系规则[10]。但与闫云翔讨论的“礼物”馈赠产生的关系不同,他仅限在下岬村内的村民之间。新寨村的嘛呢石交换关系网络却从村内延伸到了村外,并且社会的团结和家庭内部的合作,是通过亲属关系纽带和非亲属关系共同来维持的[11]。


四、结 语


如上所述,嘛呢交换不同于以往人类学、民族学研究的礼物交换,它总是处在给予、接受和回报的复杂形势中,也不同于经济学中即刻完成的商品交换,甚至也不同于其他像唐卡、佛像等富有“贵族”气息的宗教物品交换。交换双方,即施主与石刻艺人(人与人)之间通过交换媒介(物品或者货币)完成嘛呢交换后,施主并没有把交换所得的嘛呢石占为己有,而是作为“礼物”供放到了嘛呢石堆上,作为人神之媒介的众神职人员又通过各类宗教仪式活动对嘛呢石进行开光,注入灵力。嘛呢石作为一个中间“媒介”把以往研究佛教与社会的中二元“圣——俗”(人与神)或“俗——俗”(人与人)关系结合为三元的“俗——圣——俗”互惠共生的关系。单从嘛呢“勒”这一交换环节来看,石刻艺人的受益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作为交换主体的施主把换来的嘛呢石供奉在嘛呢石经堆上,却并不见得从艺人那里受到直接的益处。只有当施主与神进行交换后,施主才在心灵上获得了受益(慰藉)。事实上,石刻艺人对施主的回馈义务必须嫁接到神职人员。同时,很多施主都声称他们在“请”嘛呢石时会看哪些艺人穷困潦倒就会在哪“请”,就等于是救助了这些人,他们的内心为此善举而感到欣慰和愉悦,认为这种感受是“利他”之举所得到的一种回馈。


总之,一个完整的嘛呢石交换链条由人与人、人与神构成,其交换背后蕴含的深层逻辑关系就是藏族社会的一种整合方式,即藏族社会通过嘛呢石这一媒介形成“农民——牧民——寺院”三者互惠共生的关系网络,并使整个藏族社会得以整合。我们也发现嘛呢石交换不同于以往人类学“礼物”交换的范式,也不同于经济学中的“商品”交换,以最求利益最大化为终极目的。它结合了这两种交换范式,并且呈现出一种“利人利己”的“道义经济”[11]发展模式。。


注释:

①CZM,新寨村人,94岁,访谈时间为2017年3月。

②扎武部落是玉树地区较早出现的部落之一,约形成于14世纪中叶,即元末明初时期,共传承十八代。详见陈庆英主编:《中国藏族部落》,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2004年12月第2版。

③当地村民称嘉那活佛为“多瑞”。有关嘉那嘛呢的创建历史详见桑丁才仁:《嘉那·道丹松曲帕旺及嘉那嘛呢石文化概论》,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年12月第1版。

④闫云翔把莫斯的这三阶段演进图式概括为:第一阶段为“整体性的呈赠”(total prestation),在这一交换中群体之间转让的物品只是某个更大范围的非经济转让的一部分;第二个阶段是那些代表群体的有德之人间的礼物交换;第三阶段为现代社会中独立个体之间的商品交换。详见闫云翔著,李放春、刘瑜译:《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3月第1版,第5页。另可参见(法)马塞尔·莫斯:《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汲喆译,陈瑞桦校,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三月第1版,第118-120页。

⑤吉哇:当地的一个民间组织,主要负责有关嘉那嘛呢的诸事宜。任期一年,每届选取三名当地男性成员担任。

⑥当时新寨村分新寨仲巴、巴哲热哇(今措赤科巷)、曲哈若哇和达果若哇四个自然村。

⑧“佛”是指已觉悟的人,特指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也泛指普渡众生的十方一切佛;“法”是指佛教正法,特指释迦牟尼所说的对治贪欲等八万四千种发恼的教法汇总;“僧”是指信奉佛陀教法的僧团,特指继承和宣扬佛教教义出家僧众。参见尕藏加:《西藏佛教神秘文化—密宗》,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96年8月,第177页。

⑨当地一个重大节庆活动,在每年的藏历12月10-15日举行,按照当地老人的说法,早期嘉那邦琼就是当地的一个重大商贸活动。


参考文献:

[1]尕藏才旦.圣民之灵——雪域民俗文化览胜(上)[M].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16:1.

[2]冯雪红,向锦程.藏族石刻文化研究述评[J].西南边疆民族研究,2016,(20).

[3]桑丁才仁.嘉那·道丹松曲帕旺及嘉那嘛呢石文化概论[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43.

[4]孙怡荪.藏汉大辞典[Z].北京:民族出版社,1993:1916.

[5]白玛措.牧民的礼物世界——以西藏那曲嘉黎县为例[J].中国藏学,2015,(4).

6]尕藏加.西藏佛教神秘文化—密宗[M].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96:181.185.

[7]景军.神堂记忆:一个中国乡村的历史、权力与道德[M].吴飞,译.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3:119.

[8]C.A.格雷戈里.礼物与商品[M].姚继德,杜杉杉,郭锐译.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1:10.

[10]闫云翔.礼物的流动:一个中国村庄中的互惠原则与社会网络[M].李放春,刘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110.112.

[11]詹姆斯·C.斯科特.农民的道义经济学:东南亚的反叛与生存[M].程立显,刘建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7~15.


作者简介:琼英,青海民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民族学博士,主要从事区域社会与文化、经济人类学研究。


原刊于青海民族研究,2020年9月第三期


来源:青海民族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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