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东，画在路上
在柏林的驻留项目中，刘小东描绘了居住在德国的青年艺术家庄伟和德国跨性别演员、艺术家莎莎·玛丽亚·冯·哈尔巴赫（Sasha Maria von Halbach）。在这支节选自里森画廊的刘小东个人影片中，他与莎莎的对话引发了一场对具象、身份和艺术创作过程的近距离检视。短片也将于 Hong Kong Art Basel 期间呈现。
2018年，柏林。在一幢品位不俗但略显杂乱的老公寓中，刘小东陷在沙发里，手上拿着一支烟，和另一个人并排坐着，不语。“蓝灰色的墙，特别好看。”突然他说。
对方惊了一下，似乎没有听清楚的样子，赶紧拿来录音设备要他再说一遍。“我喜欢这墙的颜色，灰色的，蓝色的，在绿色、灰色、蓝色之间的一种颜色，三种颜色混合的墙。”刘小东断断续续地蹦着单词。他的英文并不流利，但正因为如此，字字倒反而掷地有声。
“她的肤色很明亮，很强烈（Tough）！她很强大。我是这么想的。她像个女王一样，我将要画一位强大的女士。”刘小东说。为了表达“强烈和明亮”的感觉，他缓慢划动着双臂，深陷沙发的上半身挺了挺，姿态优雅。
我（笔者）一直觉得刘小东是对视觉色彩的捕捉抱有偏执的艺术家。在一次对谈活动上，他和英国里森画廊的内容总监对话，言谈间提到了他在英国驻留创作的日子。
对谈中，刘小东讲述他绘画一家爱尔兰酒吧内景的原因——酒吧的黑色墙架、棕色台面和墨绿柜身给他留下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尤其是那种绿色，他从未在别的地方见过这样的浓烈色彩。在场的翻译在英文叙述中将绿色数次误译成灰色，刘小东大声纠正道：“Green! Not grey!”
Liu Xiaodong Green Pub, 2013
Oil on cotton duck
这件事情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当时我想，刘小东是一个执拗坦率到可爱的人。从上世纪90年代初到现在，刘小东坚持着所谓“新现实主义”绘画。放在当下的环境来看，这并不是什么时髦或讨喜的词，如今艺术界流行的并不是现实主义的画法。
但刘小东的画让人很难不喜欢，他的笔触松弛、色彩明艳，不论是寥寥几笔的水彩勾勒还是浓墨重彩的画布油彩，或者丙烯、石版画等等各种媒介，他的画总是透露着质朴的真诚，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他的绘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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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点上，艾未未的评论很精辟：“在如同电影情节的片断的画面中，他痴迷的世界中没有虚伪做作的美学陈词滥调和通常艺术家所持有的可疑文化立场和策略。这种没有立场的立场，更真诚、自由、坦率地谈着一个个生活的故事，而这些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镜像了现实，陌生又遥远，疏离若隔世，使看似坚实的世界又多了一层含义。”
“没有立场”的刘小东对于所有异文化的世界都充满着好奇心。他曾前往德令哈和玉树，在和田的河滩上搭建临时工作室，描绘当地的维族民众；他也曾驻留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的华人城镇普拉托，记录那里的移民生活；两年前，他更是不远万里前往格陵兰，为的是写生北极圈孤儿院中的孩子们。
作为一个写生艺术家，他的足迹遍布全世界各地，没有任何分别心地，他用画笔诚实地记录下眼前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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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去年在柏林的驻留项目中，刘小东描绘了居住在德国的青年艺术家庄伟和德国跨性别演员、艺术家莎莎·玛丽亚·冯·哈尔巴赫，影片里刘小东口中他即将描绘的“强大的女士”便是莎莎。
莎莎确实是一位强大的女士。镜头和艺术家眼前的她自信地袒露着身体，下巴骄傲地抬着，头颅边的珍珠耳坠轻轻摇晃着，曲线优美。“她真的是散发着光芒的。”我想。镜头切换，眼前女王般的莎莎瞬时又成为了一位看起来有点过度丰满、面容黯淡的中年妇女。
从她的自述中你能得知她的故事，继而感知到她的强大。
莎莎是一位变性者：“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生在一个错误的身体里，这也是日后我所做的一切的前提条件。我想去的地方、想从事的工作、想扮演的角色，也许还有生命中的节点，这一切都由我的变性才决定了，在我终于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我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男孩，直到今天也是这样认为的，并且我主观地过着我想要的那种生活。”
17岁那年，莎莎从家里搬了出来，她的父亲让她对自己的决定负责。“你选择这个的时候，另外一个只能放弃。但是那会儿我还是个孩子，即便今天，如果我可以和内心那个孩提时的我对话，这也会是一项艰巨的任务。”莎莎说。
然而变性只是生活中无数挑战的开始，她坦言如今的生活是凭借她许多漫长的努力、克服了无数身心痛苦才得到的，可能更多的人并没有机会或者能力克服这些。
“我让自己做了如此多的改变，我尝试了很久来改变自己的声音，大概听起来不那么让人注意到的一个声音，或者说要达到一种女性的声音。”莎莎叙述道，“但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不可能达到一种理想的状态，你是永远不会完全达到理想的。我们是谁就是谁，我们在哪儿就是哪儿，至于剩下的，就让命运来决定吧。”
很多时候，人生只有一种选择，因为你选择了这个，就意味着放弃其他的任何一个。
镜头不断在绘画现场和莎莎自述间切换。画布前的刘小东三两笔便勾勒出了莎莎的风韵和周遭环境的纹理，我们当然知道他是技法精湛、情感细腻的画家，但亲眼目击这一切仍旧令人惊叹。
坚持“现场绘画”的他不同于对照着照片或者在画室中描画模特的艺术家，“现场”意味着不同的客观环境以及和被描绘着之间时刻在变化的微妙氛围。一边是排除万难直面真实内心的莎莎，一边是执拗着坚持描绘现实的刘小东，绘者和被绘者都尽可能坚持纯粹的自己。
“每年入时的东西都在变，但是如果你还站在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你就会做点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最有意义的当然是遇到真实的那个自己。在某一天……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莎莎说。
有趣的是，莎莎充满哲思的自述时不时让人觉得同样适用于刘小东。她说：“我相信，不论出于什么样的情况下的人，都会用尽终生的时间来认识自我。所以一个人的岁数有多大，其实并不重要，穷尽一生，人们还是在追寻着内在的安全感。”
莎莎不认识任何一个人说他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人人都在找寻自己的旅途中。在这样的旅程中，我们可以有机会接近自己想要的，而且每次路过的风景又都不尽相同。有时，旅行是由外至内的，莎莎本人便是这样。
数十年间穿行了十几个国家的刘小东“一直在路上”，看得越多内心便越宽广，笔触也愈发接近纯净、充满温情和关怀。按他自己的话说：“我越来越尊重现实，尊重生活，尊重有意思的和没意思的个人生活、周围人的生活。”
这样的人，内心有大浪漫。
撰文 / 谢斯曼
编辑 / 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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