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上的两个小时,是我一天中最接近思想家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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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铁里的人类学
就在两周前,已经动工五年的上海地铁 14 号线正式开始运营,我们对这座城市的印象与想象又多了一点。巧合的是,159 年前的今天,世界上第一条地铁线路在英国伦敦的法灵顿(Farringdon)开通。直到今天,这种象征着城市与人类文明的地下交通方式,已经陪伴了我们超过一个半世纪。
©️ 时空恋旅人 About Time (2013)
地铁一直是当代人类学家和建筑师们最钟爱的地方之一。
提出了“非场所(non-place)”概念的马克·奥吉(Marc Augé),在写出了《巴黎地铁上的人类学家》之后意犹未尽,过了二十年又写了一本《重返巴黎地铁》,描述他心中的这个既是“巴黎的形容词”、又是“巴黎的动词”的地方;去年4月,一位历史学家和两位记者合著的《地铁简史》也有了中文版本,盘点的则是全世界知名城市里号称最早和最酷的地铁站们。
从《城市的秘密》里遍布欧亚大陆的地下城到一个一个站台细细聊过去的《伦敦地铁》,地铁收藏家们的爱意实在是写也写不完。
©️ 香蕉 Bananas (1971)
ANIMA by Thom Yorke
今天也是
成为土拨鼠的一天
毫无疑问,人类迷恋地铁,就像我们迷恋机场、旅馆和公交站台等一切城市里可以片刻停留却无法久待的地方一样。所以马克·奥吉才在书里盛赞它那“诗意的魅力”:
“在日常生活的秩序中守住一个不变的位置,象征着不可违反的时间序列,不可逆转的时程,和周而复始的日日夜夜”
“在地铁这块画布上,我们每个人都像杂耍演员,默默参与这一切的演出,一起建立一套属于公共场所的人类行为法则”。
©️ 伦敦生活 第一季 Fleabag Season 1 (2016)
©️ 她 Her (2013)
马克·奥吉把以上这些都统称为“复数的孤独”,或者说,这是很多个独立的孤独感组成的“孤独s”。同样都是城市的象征,地铁和机场、咖啡厅、博物馆这些地方的情感涌动确实不太一样,它看起来明显冷静很多,没有什么生离死别的抓马。
不管在哪个城市,两个小时拥挤又高效的地下之旅,都足够你以一个合格都市人的身份钻进地下、穿过城市,从城乡结合部来到市中心,再以一个合格社会人的身份钻回地上的世界转悠。
©️ 哈利·波特与魔法石 Harry Potter and the Sorcerer's Stone (2001)
假如我们排除掉那些恼人的早晚高峰时刻,以及公共交通总是带来漫长的通勤地狱这件事的话,这些地下建筑看上去其实还是相当宜人的:几乎无死角的通明灯火,永远二十度左右没有雨雪的局部气候,规律绵延的彩色地砖,嘈杂但又不至于吵闹的背景音,跟出租车和火车相比还算清洁流通的空气,总体上就是一个极其中性的环境,无法激发太多的情感,但却非常适合坐在其中发呆。
你不能责怪大部分人一踏进地铁不是犯困就是灵感奔涌,实在是因为这规律而单调的风景太便于沉思和无所事事了——如果你发觉在地铁上睡觉或者看闲书效率特别高,那一定不是因为这里面环境太好的缘故。
©️ 欢乐时光 ハッピーアワー (2015)
如果把每天固定待一阵子的地方就叫做栖息地的话,我们都市人似乎也可以被看成是某种习性异常稳定的多栖生物,每天都要像仓鼠跑轮子一样,在地面以下的迷宫隧道里竞走一阵子,既机警又盲目。
也正因为这种盲目,你能在小说或者电影里看到的作为背景板的地铁众生们,往往也都是乌合之众的代名词,而主角们要么就是卡在站台被人撞到肩膀手足无措,要么就是在众人之中一眼看到恋人然后冲上去追逐打闹,到了危机时刻,一群人不是无知无觉就是惊恐万状,总之就是小市民感和群众感很强。
©️ 醉乡民谣 Inside Llewyn Davis (2013)
©️ 羞耻 Shame (2011)
不过总的来说,地铁确实是个不错的电影配角,演技有时候比人还强:需要暗示现代钢铁丛林对人的异化和折磨的时候,它是泛着金属光泽的阴冷(《伦敦生活》《欢乐时光》),需要展现人物内心困惑、犹疑和挣扎时候,它则会明灭摇曳、暗藏玄机(《醉乡民谣》《羞耻》),需要配合讲述一个有甜蜜也有无常的爱情故事时,它又会变得温暖、沉静甚至丰盛(《她》《地下铁》)
最不济,它还是一个理想的银幕约架地点(《黑衣人》《007:大破天幕杀机》),地铁既然是文明和秩序的象征,在这里打架搞破坏,基本就相当于跟人类文明挑衅。
©️ 地下铁 地下鐵 (2003)
一门关于
无聊与孤独的艺术
虽然电影里的地铁人们总是显得面目模糊庸庸碌碌,但我们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除了影视和文字之外,关于它的影像和艺术创作也有很多。
比如,Instagram 上就有一个名叫 @subwayhands 的账号,这个账号po出的照片全部都是地铁里乘客们的手。
它的运营者是一位名叫 Hannah La Follette Ryan 的年轻纽约客,在她的镜头下,那些形形色色的手代替了它们各自的主人,好像下一秒就会说出话来。
©️ instagram @subwayhands
2019 年去世的德国摄影师迈克·沃夫(Michael Wolf),代表作之一就是著名的“Tokyo Compression”,因为整个系列拍的都是东京地铁里,被挤成沙丁鱼的打工人们贴在门上扭曲的脸。
©️ Tokyo Compression, Michael Wolf
而在可能是地铁届顶流的伦敦地铁里,英国人Tarik Ahmet 也曾一呆就是 24 小时,用一个名叫“24 hours on the London Underground Night Tube”的拍摄计划,记录下从清晨到午夜来往此地的地铁族们;另一个顶流巴黎地铁,更是拥有从罗伯特·杜瓦诺到亨利·卡蒂埃-布列松等等一系列大师之作(有本书就叫“Paris Metro Photo”,收录了这些大师们最出名的地铁摄影)。
伦敦地铁甚至还搞了一个“Art on the Underground”项目,专门记录在每一条线路上陈列过的临时或永久性艺术家作品。
©️ Tarik Ahmet
如果我们把“记录日常中的不日常”视为文学和艺术的生发点的话,那地铁绝对是原教旨文艺爱好者的圣地,毕竟你很少能看到这么大规模的碳基动物每天都聚在一起、却不言不语各怀心事地孤独着的景象。
谁没有在地铁用手机拍几张人们行色匆匆的照片、幻想自己是野生森山大道呢?没有哪里比地铁更能方便地体验城市的风物和人类的多样性,也没有人可以在经历过一场体验极差的地铁苦旅之后,而不发出“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的感慨。
坐在地铁里的人们,谁不是有故事的人呢?上班太忙而在家太闲,唯有这里可能是为数不多的让你充分凝视和自我凝视却又不显突兀的地方。
©️ 豆瓣 @向北向北 相册《北京地铁上的读书人》
当你回完工作微信刷完微博、盯完所有愚蠢的地铁电视广告、把站在身边的同类从外貌到穿戴全部了打量一通、听腻了邻座无休无止的电话、被迫窥屏了眼下最火的短视频和电视剧(网飞甚至有个古早调查说,有 44%的人曾发现有人在车上偷瞄自己屏幕)、以至于可以做到眼睛没动但脑子疯狂转动“如果世界末日来临我站在哪最容易逃出去”之余,或许还能留下一点时间,思索一些形而上学问题——我们有理由相信,当代人每天只有两次最接近哲学和神明的时刻,其中一个当然是洗澡时分,而另一个就是在地铁上胡思乱想的时候。
©️ instagram @subwayhands
遗憾又令人庆幸的是,不管你有什么故事,地铁都一言不发、矜矜业业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并不在意你对它有多少爱恨。站在它面前的你微不足道,你只能接受它存在或即将存在、从哪里来、又要去往何方。它持续改变着全世界人口的分布、财富和阶级的流动,当然也包括周边的房价以及你明早上班的痛苦程度,但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声称自己拥有它,就像你永远无法声称自己拥有城市一样。
毫无疑问,你每天出门左转走十分就能到的地铁,绝对能比其他一切更宏伟更精致更优雅的建筑物们,更能告诉你当代浪漫的真谛:所谓的浪漫,就是任何身处其中时痛苦、但是被旁观和被想象的时候却显得很美的东西。
©️ instagram @subwayhands
看到这里,你大概也想起了《黑衣人2》里的威尔史密斯在击退了外星大虫子之后,对地铁里的纽约市民的一通吐槽——不得不说,倘若真能在兵荒马乱的一天结束之后,有个黑衣人在地铁门口拿出一支钢笔,对着每个人的眼睛扫一下,然后大家就当场失忆,快快乐乐地回家睡觉,那可真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啊。
©️ 黑衣人2 Men in Black II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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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聊
你在地铁上拍到/见到的最有趣的事情是什么?
撰文/猫三只
排版 /Thea
NOW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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