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强,就让我置身世界之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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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没有人感兴趣,我还是一样继续做。”
在侯孝贤执导的《千禧曼波》中,林强配乐作曲的“A Pure Person”响起,灰蓝夜色里的舒淇抽着烟漫步起来。
千禧曼波 Millennium Mambo, 2001
dir. 侯孝贤
林强配乐作品,他凭借此片获第38届金马奖最佳原创配乐奖
这个场景被创造出来后,在二十余年中被人们长久地喜爱着。林强应该也没料想到,他的曲子回荡至今,仍是迷人至极的时代印记。
如今人们喜爱林强的作品,常常是因为他的配乐工作——他给侯孝贤和贾樟柯这样的名导创作了不少电影配乐,但又不止于此。因为喜爱文艺片,又愿意支持新导演,所以在赵德胤、毕赣、黄骥等等活跃的青年导演作品中,我们也时常发现配乐一栏赫然写着他的名字。
林强《别样》封面 | 摄影:乔小兵 设计:孙双
最近,林强的新EP《别样》上线。我们好像很容易忘记给电影配乐并不是林强唯一的工作,但《别样》却足以让我们管中窥豹——虽然仅仅是三支作品,大概不能对其目前的音乐创作做出多么全面的总结,却足以让人们听完意识到,关于林强的音乐,还有许多惊喜是我们暂不知道但可以期待的。
别样二十载,
如露亦如电
很久以前,人们曾说林强一身“反骨”,林强高中时组乐队,唱西方流行乐,又爱看《星球大战》这样的西方电影,在上世纪末就接触了电子乐这类前卫的西方音乐类型。高中组乐队时,林强和伙伴们便厌倦了一味翻唱西方舶来音乐,于是决定自己写闽南语歌来唱,于是成就了许多报道中称他为“新闽南语歌运动”领军人物这样一个名头。
1992年林强 (正中间) 赴东京宣传时,与日本乐评人合影
参加歌唱比赛时,青春无敌的林强顶着郭富城式的发型,90年代时他戴着墨镜唱起《向前走》风靡一时,那时的林强也曾在名利场中行走。
1995年,林强为侯孝贤做了《南国再见,南国》的配乐,他称侯导是他的“恩人”,就此踏入了艺术电影的世界,渐渐远离“娱乐圈”的浮华。后来的林强变得很“宅”,窝在家里与乐器、电脑为友,成为了不折不扣的音乐匠人。
南国再见,南国 Goodbye South, Goodbye, 1996
dir. 侯孝贤,
林强主演及配乐作品
如今的林强,钻研传统文化,又以西方的技术来表达——林强属于最先接触到西方文化那个人群,但正是因为这样,他更加意识到对本土在地文化的学习与传承多么重要。用着西方最新乐器的林强,最近在读诵抄写经文,也常听台湾原住民的古调与民谣。
或许有人要疑惑,如今人们眼前的林强,是否与过去的自我完全告别了?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更是一种自然的机缘与成长,正因有一段可称叛逆的过往,如今的林强更愿意训练耐心,驯化傲慢。这样一份淡然,亦存在灵动的《别样》里。
天注定 A Touch of Sin, 2013
dir. 贾樟柯
林强配乐作品,他凭借此片获第50届金马奖最佳原创配乐奖
电影配乐邀约不断的林强近年总是很“被动”,如他自己所说的,做配乐时的他是一个“服务者”,不带私心地把导演们的想法与影像气质“翻译”成配乐。与此同时,人们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听到真正属于林强个人的音乐作品了。两年前的三月份,bié Records 的创始人孟金辉联系到林强,想同他合作出一张个人的EP,这就是我们如今听到的《别样》。
By Jocelle Koh
Photographer: Acudus Aranyian
《别样》收录了《水波石》《月游》《重重叠叠》三支作品:《水波石》源于林强在溪边看到的水中石头光影波动,还录入了他弹奏的月琴和南三弦与他的人声;《月游》的工作过程是林强近年新尝试的方法,先使用实体的硬体合成器编辑,再导入进电脑编曲;与前两支的轻盈相比,《重重叠叠》则是关于“一副浊骨”投入错综复杂的人事姻缘俗世,溅起层层叠叠沙尘与涟漪,尘埃落下后的回响与入定。即使听前不知曲名,水、月、石和粼粼的光影也会直接从《别样》中流泻出来。
遁世乐工,
随遇而安
用网络流行词来形容的话,林强很“佛系”。翻阅过“掘火档案”等多家媒体对他的访问,和本次我们对他的采访相似,采访和交流都通过邮件,而邮件文字中的林强透着一种有礼的疏离——就像他的音乐,仿佛来自世外。
地球最后的夜晚 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 2018
dir. 毕赣
林强配乐作品
林强自觉“娱乐大众的能力不足”,收取配乐的费用不高,也几乎不给商业电影配乐。他与乐迷和听众隔着一道距离,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但不论隔得多远,有没有人听,他都会理所当然地继续把音乐做下去,而是否被理解与欣赏,则看缘分。当被问到现今追求的理想生活,他这样回答:
“随遇而安,安居乐业,做人低姿态。尽力做事提高水准,提升自己的心灵,改过向善,心存善念,努力做一个好样子。”
林强录制1994年的音乐专辑《娱乐世界》期间
不论林强是如何低姿态地生活,其作品又总是像梦一样缠绵漂浮,在音乐上,他还是走在最前面的那群人中的一个。
2018年时,林强开始对实体的硬体合成器感兴趣。《别样》就是用著名的瑞典音乐仪器公司 Elektron 出品的 Digitakt 制作的。Digitakt 同时具备了鼓机和采样的功能,林强在日常生活中,就会带着这样的仪器去各种环境中采集声音——这样解释或许更好懂,就像我们用手机拍照、修图、再发布,有人用数码相机、老式的胶片相机,或是拍立得,也会用 photoshop 这样的专业软件调整修图。
林强近照
收录下环境里各式各样的自然声音与它们带来的灵感,编辑、重造、创作,再输出成为独特的作品,就像我们用手机随手拍下生活中的风景,或是呼吸一样,对于将一生投入了声音事业的林强来说,是本能又自然的第二天性。
以下是 NOWNESS 对林强的采访:
#Part 1#
别种模样,别来无恙
NN:《别样》是您近几年真正为自己而做的个人独立的作品,想问问为什么给这张 EP 取名“别样”?
林强: 简单来说就是听觉上的不一样,别种样子。也是跟久违的朋友问候别来无恙。
NN:《别样》中的《水波石》《月游》《重重叠叠》这三支作品,如果可以的话,想听您介绍一下它们的灵感来源和创作过程。
林强表演照
林强: 我近年较被动,大都与他人合作,很少有机会发行个人的专辑。“别的音乐和 bié Records” 的孟先生在2021年3月中跟我联络合作一张 EP,我答应后就开始想,要如何做,也有我过去习惯写备忘的一些音乐想法。
《水波石》是我去溪边看水中石头的光影变化有感,早前我就想做,终于有机会,这曲子也有我的人声,自己也弹奏了片段的月琴与南三弦的乐器。
《月游》我先用硬体合成器编了大概,再用电脑编曲软体修改,也弹奏加了月琴。音乐做好后我才想曲名,是听了音乐后的直观想像。
林强工作照
《重重叠叠》许多人事姻缘的错综复杂,一开始音乐的想法是用叠加,也加上传统南北管的念谱,类似我们初学的“Do Re Mi”……
NN: 看到资料说您用到一台新的叫作“振翅”的设备,我也想为感兴趣的读者介绍一些除了简单的聆听和感受之外,或许更深入到创作端的、更专业的音乐“内幕”,所以新的工具给您的创作带来了什么新的内容呢?
林强: 这张《别样》的 EP,没有用到孟奇制作的乐器“振翅”的声音,但有用在我其他的音乐工作里,这乐器有别于其他的电子乐器用 Oscillator 振荡器来发声,可见孟奇制造乐器的特别。
我常拿录音机到环境中录一些有趣的声音,但这张 EP 专辑里没有用到,也许下一次再创作。我常用传统乐器加入电子音乐里,这一张 EP 的特别之处是我第一次用硬体合成器 Elektron Digitakt 做编排,对我而言也算是一种实验探索。
NN:虽然现在已经是2022年,电子乐已经进入很多年轻人的生活,但是更受了解和喜爱的还是 EDM。电子音乐可以说在现在好像依然算是超出时代的一个创作载体,您很早开始做电子音乐,电子音乐如何逐渐成为了您创作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这种自由但不“流行”的音乐类型,承载了您什么样的理念和表达?
林强: 我娱乐大众的能力不足,也没有卖娱乐商业性的流行音乐,但会在 YouTube 上怀旧地看一下年轻时喜爱的歌手演唱表演,所以声波一直往心里去,也不知道别人对我的心里有无兴趣?也不知道所谓的乐迷或听众在哪里?一切随缘,若没有人感兴趣,我还是继续做一样的音乐工作。
侯孝贤画像 (1997)
林强谈及与侯孝贤的合作
我一直都在音乐工作中,大都是配乐的工作,也有跟舞蹈、时尚、美术、VR、灯会、光雕、装置艺术……的艺术家合作,只是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我在做这些的音乐工作。
大约在 1997 年开始学习 DJ,那时是放黑胶,也跟朋友办过室内与户外的电子音乐会,听了很多电子舞曲,也跟几个朋友出过关于电子音乐的书,就在那时也开始接触一些聆听性的,较另类实验的电子音乐,也在画廊、美术馆、咖啡馆……办过这样的(非跳舞的)音乐活动。千禧年后,慢慢地不再 DJ,而是用笔记型电脑做自己的创作,做一些小型的演出,大都也是较聆听性的电子音乐,或一些较实验的声响。
NN:我知道您也会做 LIVE 的现场音乐,那每一次现场音乐其实都是对原本文本的再次创作,可不可以聊一聊您如何看待现场音乐?
侯孝贤与林强合唱《无声的所在》
林强: 我做现场的演出,都是针对那一天的主题才创作,例如,如果当天演出主题是“环保”,演出时长是30分钟,我会用五种元素(金属、木竹、水资源、光电、热能、土地上的人)的循环来创作,加上平常我录的环境声采样。如果下回有类似的邀约演出,我再把原先的音乐再听听进行修改,与时俱进。
#Part 2#
配乐是服务
NN:电影配乐是您非常瞩目的一项工作内容。您如何决定是否接受一部电影的配乐邀约,一个电影项目的哪个方面会吸引你接受合作?
林强: 个人能力有限,无法面面俱到,我会考虑个人的能力与时间,太赶的工作,太色情血腥暴力的不接,我不爱看的不接,我喜欢文艺片或纪录片。
好男好女 Good Men Good Women, 1995
dir. 侯孝贤
林强主演及配乐作品
NN:决定为一部电影配乐后,您如何与导演合作?您合作过的知名导演,像是侯孝贤、贾樟柯,跟这两位导演合作时,他们在跟你沟通配乐部分的过程中,都是什么样的风格和工作方式?如何完成导演对配乐给出的“抽象”的要求呢,比如如果ta们给出的要求是一种感觉,一个形容词。
林强: 接受配乐工作后,有时见面聊天,更多是电邮上文字沟通,尽可能到现场看一看感受一些。
很多是看了剧本后才决定要不要接这工作,如果接了,有时导演会在剧本的第几场段落,先做音乐,或是拍了之后,剪辑一小段,让我看看后,做一小段音乐来沟通是否合适。
我跟侯孝贤导演在1991年拍 《戏梦人生》时认识,亦师亦友,帮助我很多,给我很多机会,是我的恩人。他交代的工作,算是一种任务,如果我不会做,也要想办法完成,他是长辈,交代的工作话不多,也是一种默契;
戏梦人生 The Puppet Master, 1993
dir. 侯孝贤
林强出演及配乐作品
我跟贾樟柯导演是在2004年做《世界》时候认识的,贾导小我十几岁,也是恩人,因为他,让我在大陆开眼界,认识很多朋友,接了许多工作,贾导常邀请我到拍摄现场看看,走了很多县城地方,吃饭聊聊工作,回台湾后就用电邮文字沟通。
世界 The World, 2004
dir. 贾樟柯
林强配乐作品
“抽象”难以言表,我也常会错意,音乐也常修改,来来往往反复沟通,尽力而为。关于配乐这件事本身,我的想法较简单,配乐是服务,尽力达到导演要求,训练自己的耐心与傲慢;自己的创作是整理与反省自己,音乐自由无边际,探索自己的想像力可以达到哪里?聆听者有无共鸣?有时候聆听者未必喜欢听,而是支持创作者的态度与探索。
NN:您也跟很多新导演合作,包括像我们都知道的毕赣导演,更多合作的大陆导演包括周全导演(《西小河的夏天》)、蒋能杰导演(《矮婆》)、黄骥和大冢龙治导演(《笨鸟》),还是跟上面相似的问题,ta们作品一开始是什么打动了你呢?
林强: 我喜欢文艺片或纪录片,这几位导演的作品都是文艺片,小众但有独立思考与独特美学。
路边野餐 Kaili Blues, 2015
dir. 毕赣
林强配乐作品
#Part 3#
向内探索
NN:可不可以介绍您最近接触到感兴趣的,会进入您今后创作的新事物?《别样》之后是否有新的创作计划提上日程?您的创作好像是相对“向内”的,平时会对各种社会议题有了解吗?也曾经看过您有相关的创作,这其中的转变过程是如何的?
林强: 因为学习传统文化,价值观慢慢改变,肯定会影响今后的创作。我会跟 bié Records 再合作一张全新专辑,正酝酿准备中。传统文化是内学,先改变自己,独善其身,后再兼善天下,我会关注世界与社会的变动。
林强在电影《天马茶房》中的剧照
我的创作历程跟年纪也有关系,跟现在学习的也有关,简而言之,现在是“中学西用”——传统文化的内学,用西方的技术。
NN:日常生活是什么样的,新冠疫情如何影响了您的日常生活?
林强: (新冠发生后)生活差不多都(跟之前)一样,大部分时间都宅在家,需要开会都用电话或电邮文字沟通。日常应该跟一般人的作息一样,七点左右起床,十点左右开始工作,一直到晚上11点左右,累了就上床睡觉。
NN:在目前的人生阶段,会更想要表达什么样的理念(从音乐的创作,从世俗生活的不同角度)?
林强: 随遇而安,安居乐业,做人低姿态,尽力做事提高水准,提升自己的心灵,改过向善,心存善念,努力做一个好样子。
林强表演照
摄影:李欣哲
NN:最后可不可以跟我们的读者分享一下,最近在做什么,对什么新事物感兴趣?
林强: 最近读诵抄写《心经》《阿弥陀经》《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看道家的《太上感应篇》《了凡四训 》,儒家的《群书治要》;音乐听得很少,电影也少看。2018年开始,我对硬体的电子合成乐器有兴趣,以前都是在电脑上创作或吉他录音,近年常在 YouTube 上看到别人介绍新的硬体电子合成器讯息,如果感兴趣就会购买回来学习。
*《别样》十寸黑胶唱片已通过“别的唱片店”正式发售
参考资料:
《掘火档案》:林强访谈 by 王莫之:https://mp.weixin.qq.com/s/BrOVNt212qVCxYWDYQGF2g
《放言》:從「新台語歌運動」的林強到配樂的林強:https://www.fountmedia.io/article/61069
《报导者》:《話已說完只剩音樂──林強的遁世道》by 王仪君:https://www.twreporter.org/a/interview-lim-gi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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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聊
林强的音乐作品中,你印象最深的是?
撰文、采访/常温狗
编辑/苦丁茶
排版/左
NOW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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