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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之前,杨德昌就看透了二〇二二

陈思航 NOWNESS现在 2022-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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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牯岭街》到《一一》,

杨德昌拍了两部“最不像杨德昌”的电影

杨德昌总是同时处理许多计划。他拍《恐怖分子》时已经在构思《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拍《牯岭街》时已写好《独立时代》的剧本,还在构想《色·戒》的改编。侯孝贤说他的电影总是“走得太前”,这不只可以形容他的作品,毕竟他的人生就是一场不知疲倦的奔跑。

上:《恐怖分子》(1986)

下:《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1991)

当他跑到终点以后,只剩下我们这些清点脚印的人。最近,杨德昌的遗孀彭铠立与台湾的国家电影及视听文化中心、台北市立美术馆签署了《独立时代》与《麻将》的数位修复合约,将在明年的杨德昌回顾展中放映。自此,杨德昌独立执导的7部长片得以全部修复,“这是杨德昌的作品被完整看见的最后一里路”,台北记者潘钰桢写道,即使他和我们都想走得再远一点。

《独立时代》4K修复版海报 &《麻将》海报

人们习惯用《牯岭街》和《一一》来定义杨德昌,但在这两部电影之间,还有《独立时代》和《麻将》。它们代表了杨德昌的另一面,代表了一种与生猛的《牯岭街》和圆融的《一一》不同的影像。他转变了自己的风格,我们看到了更加复杂的叙事结构、更高的台词密度;他也转变了自己的思考,这可能是他最愤怒、最聒噪、表达最过剩的两部电影。

这两部电影都讲述了一个“四人组”的群像故事。在《独立时代》里,四个出身迥异、职业也各不相同的大学同学,在现代都市处理着复杂的人际关系,经历着人生的迷惘与困惑;在《麻将》中,他用这项“国粹”隐喻一个混迹台北的少年四人团体,他们经历了一场与各国来客推杯换盏、也换恩仇的奇遇。

上:《独立时代》(1994)

下:《麻将》(1996)

《独立时代》和《麻将》中“四人组”身处的台湾,是1994年到1996年的台湾(自1953年到2000年,台湾经济的年增长率达到8.1%,在世界所有地区中排名第一),是处于经济腾飞、迎接万国来客的台湾,但那也是杨德昌试图描摹的精神空虚的台湾。2022年的当下,与这两部电影中的台湾如此相似,共享着同等的发展,也承担着同等的悲哀。如今回看,杨德昌每一句尖锐的台词,都仍能成为利刃。

他用更庞杂的中景调度,将现代台北的地上与地下,嵌进了舞台剧般的风格和结构里。他不想像《恐怖分子》那样,只是讲述一个精致的小故事,他要大声表达所有想要表达的东西——即使在同一部电影里,他也同时处理着许多计划,他要描摹都市的各色人等,要展现不同维度的感情,还要探讨一些更底层的东西,像是《独立时代》的英文片名:“儒者的困惑”(A Confucian Confusion)。

上:《恐怖分子》(1986)

下:《独立时代》(1994)

在《牯岭街》的迷惘与在《一一》的释然之间,他需要一些狂躁的困惑,需要一些隐藏在碰杯声与麻将声中的东西,他需要用浑身解数将它们呐喊出来——


这是《独立时代》里最响亮的呐喊,这是闽南语版的国骂,出自台湾富公子阿钦之口。他是影片中摩登女郎Molly的丈夫,刚刚从大陆归来,用这句闽南语版的国骂宣告自己的出场——“恁娘嘞!西安?我到中正机场了啦!”

《独立时代》(1994)

Molly正是这部影片的主角之一,她与阿钦这个富二代过着并不理想的婚姻生活——虽然她经营着阿钦给她的艺术公司。Molly与Birdy、小明、琪琪三人是大学时期的好友,如今却过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Birdy成了个小有名气、满口“艺术”的舞台剧导演;琪琪在Molly的公司工作帮忙;而小明则成了琪琪的男友,如今在台湾政府有着稳定的公务员工作。当然,除了回老家的时候,这四人都说着标致的国语,不像富二代阿钦那样,总操着气势汹汹的闽南语,代表着无需改变、坐吃山空的台湾本土势力。

《独立时代》(1994)

杨德昌在其他影片里处理语言相对含蓄,但在《独立时代》与《麻将》中,他彻底放纵了自己和角色的表达欲,将观众淹没在无穷的话语中:国语、法语、英语、台湾腔的英语,当然还有闽南语。

在侯孝贤的电影里,闽南语基本上是整体语境的一部分;而在杨德昌的作品中,闽南语常常会用来创造新的语境。在《一一》里,闽南语主要属于吴念真饰演的中年NJ,它代表了那些怀旧的事物:它是温柔的家园,是说国语的年轻人们可以回去的地方;它也是NJ与旧爱雪莉的羁绊,是他们邂逅时用来交流的暗号。

《一一》(2000)

而在《独立时代》里,当闽南语属于阿钦的时候,这种“怀旧”是另一种样貌。《一一》里的“旧”是温暖的港湾,而《独立时代》里的“旧”则是一种水土不服。虽然他总是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满嘴闽南语国骂,一副不屑于运用其他角色那些语言(国语、英语)的样子,但他的野性在这个新的时代里是如此脆弱。

他第一次和心腹属下Larry“干恁娘”的时候,还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但第二次“干恁娘”的时候,已经彻底哭倒在Larry怀中,因为妻子独立自由、在外出轨,但他不知道这男人究竟是谁。他的闽南语在这个“现代社会”显得格格不入,在与Molly谈话时,他还得小心翼翼地切换成不熟练的国语,以迎合她那摩登女郎的身份,他从古老的西安归来,却无法融入现代的台北。

《独立时代》(1994)

在《麻将》里,语言的漩涡变得更加复杂。影片中的四人小队分别是富二代红鱼(唐从圣饰)、凶神恶煞的牙膏(王启赞饰)、长相标致的小鲜肉“香港”(张震饰)和初来乍到的木讷少年纶纶(柯宇纶饰)。红鱼带着三个好友混迹台北,红鱼设计笼络了初来乍到、寻觅男友的法国少女马特拉,想要控制她卖淫牟利,而刚加入四人小队、懂得英文的纶纶便成了翻译。这个关键的翻译角色,也成了《麻将》中语言艺术关键的编织者。

《麻将》(1996)

值得一提的是,红鱼的父亲是有名的富商,于是他们的小队被台湾本土的黑帮盯上。与《独立时代》类似,《麻将》里满口闽南语的愚蠢黑帮,也是跟不上时代的旧世界象征。而英语则是名流们的“硬通货”,影片开场时,交际花阿杰就在国际化的英语世界里谈笑风生。

国语听来冠冕堂皇,红鱼那句“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要你告诉他,他就会听你的”像是至理名言,但他最后发现,这名言没有什么用处,他依然不知道人生的答案。在《麻将》里,那些话最多的人往往最为苍白,杨德昌精心撰写着台词,讽刺着这些发言的角色。于是,四种语言混杂在一起,复刻了当时台北鱼龙混杂的名利场。

《麻将》(1996)

杨德昌将希望埋在了纶纶身上,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起初为了红鱼的拉皮条计划帮马特拉翻译。当他想要多管一些闲事的时候,纶纶说“安心帮我翻译就好”,马特拉说“做你的翻译”,就像所有人对翻译的定义那样,在这个多语言的世界,他只是个知道得太多的工具,那些只懂得一种语言的人反而叫得更大声。

《麻将》(1996)

但是,这“工具”最终良心发现,助她摆脱地下台北的深渊,一波三折之后,他们最终又在街头相遇。他们都是懂得语言的人,但最后的时刻却没有说话。我们只能听到台北闹市嘈杂的背景声。那背景声不止属于这些路人,还属于这部电影里其他所有的角色。杨德昌在整部《麻将》里充填着过剩的语言、吵闹的对白,但到了最后关头,他的镜头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让无声胜过有声。


杨德昌其他作品的截图,似乎大多是精致构图的记录(《恐怖分子》与《牯岭街》尤甚),但《独立时代》和《麻将》的截图中,我们会看到类似日剧金句的台词拼图。但这并不代表杨德昌不再重视风格——可能恰恰相反,这两部电影正是杨德昌风格的转折。

《独立时代》(1994)

常有人把侯孝贤和杨德昌作一系列对比:前者用长镜头拍乡野和工人阶级,后者用细碎的剪辑拍城市和知识分子。但是,我们讨论的这两部电影足以打破这种强迫症式的美好幻想……他最初三部电影的平均镜头长度确实只有11到15秒,但《独立时代》《麻将》和《一一》这最后三部电影的平均镜头长度,已经达到了27到45秒。

他的镜头也可以变得与侯孝贤一样长,但与侯孝贤不同的是,他在那些镜头里安放的不是微妙复杂的象征与暗示,而是漫溢的对白和讽刺的对照。观看《独立时代》的时候,观众不会像读解《悲情城市》那样去“雕刻时光”,而是会在频频微笑间,遗忘了时光的流逝。就算你不想再聆听角色们的唠叨,还有许多令人发笑的细节。

上:《悲情城市》dir. 侯孝贤 (1989)

下:《独立时代》(1994)

当那个虚伪的艺术家Birdy在自己的工作室中,试图用自己的“才华”勾引女孩的时候,他以舞台剧的方式朗诵着台词,与“女主角”互动,与此同时,他们一起走过Birdy本人的巨幅画像、越过挂在绳上的内衣裤……杨德昌似乎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隐喻,在这部电影里,当他讽刺一件事物的时候,他要讽刺到无法再讽刺为止。

但或许也是因为他的镜头太长,当“无法再讽刺”的时候,喜剧也可以变成别的形态。在《独立时代》最著名的那场戏里,阎鸿亚饰演的畅销小说作家被出租车撞了一下之后,在马路上高谈阔论,大谈自己对于孔子、写作、时下文化的思考,一旁的琪琪则目瞪口呆。

《独立时代》(1994)

我们不知道这些高论中有哪些是导演自己的想法,哪些又是为了讽刺这位角色所写,但在嘈杂的马路上、在明亮的车灯下,他那大声控诉人间的声音,差点要让我们笑出声来,让我们像那位出租车司机一样,大喊“神经病啊”,但这角色继续坚决地说下去,让这控诉从滑稽转为肃穆,又转为苍白。阎鸿亚渐渐远去,他说“我写作的浪漫时代早已死了,我的悲剧时代也到此为止,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杨德昌拍的是比“恰到好处”再长一些的镜头,因为他不想直接给出答案。


“你可知道中文里没有Irony这个字?也没有Frustration这个字?所幸中文还是有一个人类共同的字眼——选择,Choice!这个激发鼓励人类个体思想及智慧的字眼,是我们的文化中唯一能带给我们对未来产生希望的概念。这部电影的主题是‘我们’,迄今西方尚未有缘一识的我们那最隐私的一面。这部电影(《独立时代》)谈的是我的信念,不论最后我们赋予“人”这个名词是何等的定义,我都深信我们都属于同样的人类。如果不然,我们又何必拍电影?如果我们的思想不能在共同的基础上交流,国际影展还有什么意义?”

——杨德昌写于一九九四年

悲剧与喜剧拥有最早的历史,但似乎甚少有人言及怒剧。但愤怒似乎也是一种能够催生变化的情感。人们总要愤怒,才会愿意改变现状。杨德昌这段蕴含着怒意的宣言,在当下仍然具有效力。

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1991)

下:《恐怖分子》(1986)

杨德昌的愤怒不再是《恐怖分子》或《牯岭街》那样清冷的、间离的愤怒,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远远地延宕着小四刺死小明后的场景。在《独立时代》和《麻将》里,他的镜头触及了台北的方方面面,他以一种充满激情的方式,想要在自己的电影世界里,为所有人找到自己的位置。

在这两部作品里,我们看到了青少年,无论是纯洁还是腐化;我们看到了富人,无论释然还是偏执;我们看到了艺术家,无论虚伪还是悲壮;我们看到了公务员,无论忠诚还是叛逆;我们看到了公司职员,无论麻木还是觉醒……

上:《麻将》(1996)

下:《独立时代》(1994)

他仿佛排列了一套道德谱系,这个角色的起点可能就是那个角色的终点,谁又知道《独立时代》里那位勾引女孩的艺术家,会不会突然有一天在马路上觉醒?就如他多年的合作者吴念真所言,“他在写论文,而非描述”。或许由于他对于东方之现状的愤怒,他要迫切地铺开这些角色,描摹出人性的地图,让人们认知到时局——虽然,到了2022年,这两部电影中的那种“现状”并没有多大改变。

如今的人们依旧贪婪空虚,只不过贪婪更名为“内卷”,空虚改姓为“躺平”。他的影片之所以有这种穿越时空的力量,正因为他那狂热的、极繁主义的创作,不仅渗透进影片中的人物,也渗透进他的结构。《麻将》可能是他所有影片中叙事最复杂的作品,整部影片仿佛一场跌宕起伏的中华麻将,你方唱罢我登场,你听牌后我截胡,混迹台北的这个少年团体,便是牌局上的四位玩家。

《麻将》(1996)

团队的领头羊红鱼是个富二代,试图用自己“教人知道他们想要什么”的本领在台北立足,最终发现原来是自己不会做人。张震饰演的鲜肉角色“小香港”在团队中的功能是色诱,起初还会与三位友人分享自己的新女友,没想到最后自己也成为了成熟女性团体手中的玩物。仍是新人的纶纶最初似乎是个被人利用的取款机,但到了结局,原来他才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那个人。在整部影片里,作为片名的“麻将”看似只出现过一次——最后纶纶回家寻找马特拉时,自己的父亲一边搓麻,一边提示他马特拉的去向,而这对于纶纶来说,就是胡牌的秘诀。

这正是杨德昌在这套精巧的四人牌局里隐藏的奥秘:在麻将这门中华国粹里,曾是上家之人换个风水便是下家(小香港);依靠所谓人生秘诀你争我抢之人,最后会输给秘诀本身(红鱼);而那些参与牌局的外国人,只晓得牌桌下的钱,却难以参透牌桌上的文化。杨德昌的穿越性不仅在于那些具体境况的呼应,也在于更为深刻的文化困境。但我们在纶纶这个角色身上,看到他在《牯岭街》之后更乐观的那面:虽然“这个世界无法改变”,但试着保持真诚的人,至少可以赢下自己的微型宇宙。

《独立时代》(1994)

在《独立时代》和《麻将》中,杨德昌设计人物群像与叙事结构时呈现的密度和信息量,超越了此前的任何作品,比《牯岭街》更精确,比《一一》更热烈,是他表达欲的高峰。他在那个混乱的时代里,依然创造了一些可以留存至今的东西:东方人那些游戏背后的利益,含蓄背后的偏执,争抢之后的空虚,思索之后的疲惫。或许与《一一》相比,某些细节仍然显得粗粝,但或许他就像是《独立时代》里的那位艺术家,他知道悲壮的代价是显得滑稽。

杨曾叩问“如果我们的思想不能在共同的基础上交流,国际影展还有什么意义?”如今,他的作品构成了影展,也构成了热爱他的观众交流的基础,这些观众都会继承他的叩问,也会继承他的愤怒。他的电影试着修复世界,于是世界修复他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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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陈思航

编辑/企鹅饲养员

排版/阿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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