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不知何处去? 陕西最后的皮影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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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开关
一块幕布,一盏青灯,五个人组成的一个小小戏班。雪白色的幕布上,几块灵动的皮影儿被一双灵动的大手掌控着,在时而婉转时而激昂的唱腔里翻飞跳跃。
戏内人演绎着古老剧集,但戏外则是另一片天地——95后华县皮影戏传承人孙赞从爷爷手中接过舞动的竹签,重新演绎着目前现存最为古老的活动影画艺术。NOWNESS原创“新掌门”系列短片,我们将镜头对准华县皮影戏传承人孙赞,与他一同踏上有关梦与影的归乡之旅。
皮影戏俗称“灯影子”,是我国民间广为流传的傀儡戏之一。相传,皮影戏源于汉武帝的爱情故事。汉武帝对爱妃李夫人的病故悲痛不已,齐人李绍翁一日出门,路遇孩童手拿布娃娃玩耍,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
李少翁心中一动,用棉帛裁成李夫人影像,涂上色彩,并在手脚处装上木杆。入夜围方帷,张灯烛,恭请皇帝端坐帐中观看。这个载入《汉书》的爱情故事,被认为是皮影戏最早的渊源。
在陕西华县,“皮影戏”被称为“碗碗腔”, 因小铜碗主奏击节而得名。在距离西安市80多公里的华县,这里南依秦岭,北临渭河,自古就是京畿之地,素有“八省通衢”、“通化门外第一州”之称,这里既有沟壑纵横的山川,也有平坦广阔的沃源,皮影戏正是在此起源。
如今,华县当地的皮影戏老人仅剩20多人,包括孙赞在内只有两位年轻人还在继续学习这门技艺。古老的皮影戏逐渐在村庄里消失,与其一起消逝的,还有那些早已离村的年轻人……
孙赞的爷爷一直以来就是一名皮影戏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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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他依然记得年少时,每逢庙会、春节或者遇上村里哪家的“红白喜事”,自己总喜欢时时跟在爷爷身后看他表演皮影。
最重要的是时节是每年六月麦收,村人忙完农事后,金黄的麦子被拉进各家的场院后,田里总会出现一大片空地,空气里洋溢着一种麦子被收割的新鲜气息,这便是皮影戏人一年来最忙的一段时间。
一盏明灯,两张方桌,几块木板,台子便搭好了。人们从各家搬出小板凳,等待夜幕降临,月亮刚刚升起来时,皮影戏就要开始了。
演出时,操纵提线的人被称为“签手”,在屏幕后表演打、跳、翻、跑,负责各种角色的动作;而唱腔多为“碗碗腔”,一人承担了“生旦净末丑”各类的唱腔,从婉转凄丽到勇猛英气,都得唱得有声有色;而负责伴奏的乐手司掌琴、弦、罄、鼓等不同乐曲,总共五个人一班,必须配合默契,演得有声有色。
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内部分工明确、配合得当的小小班子,在自汉代流传下的几千年间,在乡亲们的哄笑与掌声中,游荡并蓬勃于关中平原的各个乡间谷地。
孙赞一直有些怕他爷,爷的性格直率勇猛,敢在田间和书记对骂,也能在三天之内背记一整本书的唱词。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初中时自己去网吧,被爷抓到了吊在房梁上挨打。
从一开始,他并没有想过要做这一行,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总是会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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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人看皮影戏最主要是听唱腔的,村里老头老太太往底下一坐,除了孩子们看皮影儿,很多老头老太太看戏的时候,眼睛一闭,看也不看,只是想要听唱腔。”
在他看来,“唱腔”的技能纯粹属于老天爷赏饭吃的范畴,爷爷的嗓音响亮清脆,无论台上怎样的角色,爷爷总是能在转瞬之间完美转圜——既能担任威武的武角,也能接应绮丽的旦角。
“很多皮影戏艺人都不是科班出身,而是纯粹从民间而来,就靠平时的练习,比如男性角色突然要转到女性,不仅需要场景更需要你了解这个人物的个性和特色,我实在唱不了,声音难听得像驴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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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从“唱腔”的执念里跳出来,恍然发现自己更适合“签手”的角色,才真正找到自己在皮影戏里最合适的位置——这个工种需要手上功夫,既讲究灵活,同时也要求不断练习,这种不断地练习各种手上活计的积累反而让他积攒了信心。
孙赞练习皮影签手的时间不长,四年多时间,练几十折戏,师父是爷爷专门请来的村里老人儿,说来好笑,孙赞的皮影戏师父与爷爷的师父同为一辈。在戏外,孙赞依然有些怕他爷,但在行内,爷俩倒成了师兄弟。
作为最靠近“皮影“的人,他喜欢坐在台后掌控全局的感觉。有时,他需要匆匆忙忙将皮影儿一列列排好,按照唱腔的节奏安排它们的走位和定点;有些时候,他则会通过一根塑料管子,悠闲闲地吸上一口烟,而后屏幕上的皮影嘴里也吐出一口烟……
他和他的皮影都享受这些或紧张或轻松的时刻,它们的灵魂经由他手掌所传递的千万种情绪而来,“每个戏的剧情不一样,戏里几个角色,就像平常拍电影电视剧一个道理,你要掌握人物的内心,有些动作只属于某些人物,比如,花花公子出来时总会是滑稽一些的,而姑娘的动作,则会显得轻巧淑女。作为签手就要按照不同的人物出表现不同的性格。”
如今,皮影戏人并非游走于乡间或田垄之上。
孙赞和他的爷爷在西安城里也有自己的皮影戏工坊,一处位于钟楼附近,一处位于唐朝魏征府邸旧址“永兴坊”,这里每天游人如织,但真正停留在皮影戏摊前的客人却总不是最多。
常常前来看戏的,总是一两个带着孩子的父母。
无论观众多寡,这个由老中青三代“凑成”的皮影戏班儿人员总在流动——爷爷和几个经常家中有事就得回乡的老人,孙赞和父亲——父亲几十年都没学成皮影,如今则常被临时拉来“顶班”,就这么毅然决然地演下去。
爷爷一直坚持用纯粹唱腔而非录音,有时唱《卖货郎》,这是他受邀前往日本东京表演时唱给那些严谨板正的学者听过的,有时来人多了,他也会随着心情加上一出《刀劈韩天化》。这是一场武戏,北宋的狄青骑马携刀前来,两军交战,总是格外热闹。
孙赞在西安回民街的东影社华县皮影戏小剧场
唱腔依然是古老的关中方言,外地的游客不是总能听懂,但他们看到屏幕上小货郎抽起了烟,小姑娘弯腰关上了门,或者悟空又开始训斥八戒时,这些生动的小细节会让这些成年人有些陶醉,陶醉于某种童年般的情愫里,不禁开始向身边的孩子讲解起来,“在我们小时候……”
孙赞依然是在屏幕后面的,屏幕之前的那些耳语和称赞低到他听不到,他只是又一次把一个皮影儿悄悄地挪到了最右边的屏幕边角,它即将要在下一个鼓点时,飞上天空……
这部植根于这片蛮荒土地上,有关“生冷蹭倔”的陕西皮影楞娃与他梦中之境的奇遇背后,也经历了同样精彩的幕后故事——经历了一整个春夏秋冬、荷花从有到无的勘景,中途决定加入到片中的灵魂人物桃小春……
我们采访了本次导演的丛林与插画设计师齐金诺彦,他们的回答诚挚而绵长,揭开了有关皮影戏背后那个少年的奇幻之旅。
N=NOWNESS
C=丛林
N:
这次短片的创作灵感来自哪里?拿到这个题材后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C:
短片灵感来自我对“梦”的那种徘徊游离不确定性的迷恋。我并非经常做梦,可能也是因为身份问题。
我从高中之后就不在自己的家乡,所以没有特别明确的地域认同感。我大概五六岁被扔在老家广西深山里生活过一段时间,那边以前很闭塞很落后,非常传统的农耕生活,那里的人都很迷信。老家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树,需要四五个人才能抱住,当地人逢年过节都会祭拜它。我觉得梦幻而神圣,不是祭拜一个明确的神,我很喜欢这种关于自然和梦幻的东西,也将这种感觉带到了影片中,算是私心吧。
导演丛林(右)与摄影指导李锦阳(左)及摄影大助
N:
「在地」对你的影响是什么?当你真正踏上故乡的土地,你最强烈的感触是什么?
C:
我在西安城中村长大并在那里上学到高中,现在回想那个环境就非常魔幻,和影片呈现的村子很类似。从前我生活的地方在阿房宫遗址旁边,从小就会听到或看到各种“谁家挖了点铜钱”、“谁家有什么秦代刀币”、“谁家的地里挖出来了金盆”这样的传言……
让我很有感触的应该是从村子中穿过的火车,西安是中国很重要的铁路枢纽城市,所以火车的元素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见证着城市化发展,也见证着传统文化逐渐消失。所以我把火车运用在影片中并强化了声音,成为“梦的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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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
为什么会在片中塑造一个虚拟人物桃小春?
C:
孙赞和我讲过“金碗钗借水”这个桥段,它有点聊斋感,放在梦里,“幻”的感觉就有了。与此同时,让孙赞在梦里帮她还了思念崔护的“愿”,也是帮他解决和爷爷传承唱的愿,这个感觉也挺浪漫的。
片中唯一信息量大的对话,就是孙赞和爷爷的那段,也是我和他们爷孙一起回村堪景时听到的。我当时在前排因为长途昏昏欲睡,听到爷孙俩在讨论,爷爷想让孙赞跟他学习唱,但孙赞好像挺排斥的,一直说唱不了,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影片的主旨有了。
在梦境中,孙赞脱口而出那句像诗句的台词,好像也同时还了爷爷的愿,虽然在拍摄现场,不管怎么鼓动他唱,他都挺抗拒的,最终呈现出了念的感觉,但我觉得也算是孙赞的第一步了。
N:
短片洋溢着一种梦境般缥缈幽深的氛围,当时是如何想到通过“梦”这一媒介将孙赞与皮影联系在一起的?
C:
单单呈现“梦”对我来说没有“幻”迷人,怎么呈现出“幻”的氛围更重要。其实堪景我们经历了三个季节,第一次堪景时候是冬天,枯树枯林,北方的那种干燥感,后来碰到了疫情停滞,直到春天再到后来的夏天绿葱葱,亲眼看到了荷花从无到有,那种感觉好像自然就产生了,我个人非常喜欢那种飘渺幽深的“幻”感。
N:
您在实地拍摄的过程中,是否感受到华县皮影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快要失传的风险?从哪里最强烈感受到这一点?
C:
第一次堪景时,孙赞的爷爷讲了很多自己年轻时走南闯北演皮影的故事,那些往事放在现在很难再发生,时代在改变,社会也在改变。我们现在追求“快”,但以前他们的生活和工作方式都是慢的,没有太多外在因素影响。
我记忆犹新的是,返回西安时去看孙赞爷爷的皮影班子表演,因为孙赞和爷爷他们各有一个场地,孙赞自己是签手(幕后手持表演皮影的人),他可以一人就站台,只要提前录好音放录音即可,但爷爷的班子里五个人都是老头,老爷子们还是最传统的班底,就像乐队一样,有弹梆子有打鼓的有拉二胡的,都是60到80岁的老头子,在现场看到几位老爷子喊着碗碗腔的时候,不禁被几位苍老的神态所感染。这种苍劲有力的表演终究会消失,所以我把这种强烈的感受加在了影片梦境的开始,几位老人在画面中消失,只留下年轻的孙赞。
N=NOWNESS
Q=齐金诺彦
N:
桃小春这个人物形象的灵感从何而来?
Q:
创作前期编辑发给我一条关于“剪花娘子”库淑兰老人的作品推送,看完之后很喜欢,造型非常可爱,大量对比色运用形成强烈的色彩冲击,导演也有发给我桃小春这个人物在皮影里面具体的形象。
桃小春人物初设
去查阅皮影相关的资料后,发现早期的皮影角色很多都非常生动有趣,颜色鲜亮,而我自己的作品也是有很浓烈的色彩表达,一边了解一边在脑子里开始构思。人物角色要具有现代性又不能偏离皮影的感觉,同时气质上也要拿捏到位,这样在脑中反复思考人物就一点点清晰起来了。最先出来的是桃小春的侧面图,画完之后有点兴奋,觉得“对了,是这个意思”,然后另外几个角度就很顺利的都画出来了。
桃小春形象动画线稿
N:
创造桃小春时有发生什么好玩或记忆深刻的事吗?
Q:
最好玩的画桃小春的过程吧。构思每个镜头的时候,我会让桃小春在脑子里来回地表演,像是在和她对话,要怎么动要怎么走之类的。之前的创作更多是在纸上手绘,第一次用Procreate画逐帧,一边画一边可以反复观察每帧连接起来形成的运动轨迹,那些曲线都很漂亮。看似在不停地画同样的东西,但每一帧都是变化的。
新掌门人:孙赞
导演/编剧:丛林
制片人:肖耀辉 监制/策划:廖赫 摄影指导:李锦阳
制片:庞晶、任晏溶 执行制片:叶先开 美术指导:许融
动画:齐金诺彦、李欣、Susu 字体设计:吴真南
作曲:向诗怡 混音:Ceezy 平面摄影:J.C
撰文:明星辰 编辑:酒米 排版:Sane
服装鸣谢:Ms MIN先生 SEAN SU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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