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若没有他,就没有“语文”这门课!
2017年,人教社建社67周年。67年来,人教社的路,是无数个“人教先生”一锄一铲开掘出来的。12月1日是人教社67岁的生日,为此,我们在微信上开辟 “人教先生”纪念专栏,我们希望通过一篇篇文章回望过去,跟您念叨念叨那些曾经在人教社挥洒过青春与汗水、在各行各业烙下姓名的老先生们。
今天,要带大家走近的,是叶至善笔下的父亲叶圣陶先生。
01
人民教育出版社成立,我父亲兼社长和总编辑。办公地点在宣武门石驸马大街。
1955年五月,父亲偶为小学语文课本试作儿歌,九日夜得《小小的船》一首,他在日记上说:
自以为得意,录之: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我在小小的船里坐,
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多用叠字,多用ㄢ韵字,意极浅显,而情境不枯燥,适于儿童之幻想。二十年前在开明编小学课本,即涉想及此,直至今日乃始完成。
儿歌仅四句,三十七个字,却在日记上自批自夸,写下了五十多字的跋,可以想见父亲那天夜里反复吟哦的喜悦。
除了这首《小小的船》,父亲在那几年中还有一件得意的作品,就是1951年九月十六,由出版总署发布的《标点符号用法》。先是在两个月前,政务院将要发布有关公文的规定,其中有个附件是《标点符号用法》,因不大合适,交人教社重拟。我父亲跟几位在语文方面信得过的朋友讨论了一遍,大家说了些想法,跟往常一个样,仍推我父亲起草。我父亲把常用的十四个符号列出来一看,发现其中的七个——句号、逗号、顿号、分号、冒号、问号、叹号,都用在念起来必须停顿的地方,(其实还有破折号和省略号,叔湘先生在写《语法修辞讲话》时发现了,作了适当的纠正。)其余七个,如人名号,地名号,书名号等,只表现在书面上,念起来用不着停顿。这个说法过去好像没有谁提过。他就先说需要停顿的七个,对标点功能的定性和例句的解释,行文有统一的格式;他认为不需要停顿的那七个,行文又是一种格式。搜寻恰当的例句是极其麻烦的事,一个来星期,工夫几乎全花在了这上头。定稿后油印了三十份,请朋友们提意见。朋友们没有不赞赏的,也有的提了一些意见。父亲不惮其烦,一一仔细修改了,真个做到了三易其稿。有人说,讲得如此浅显明白,何不由出版总署公布,以便于编辑同志参照。父亲正沉醉于成功的喜悦之中,说只要政务院同意就成;又说如果由总署发布,就成了公文;他是个起草人,不该署名。
叶至善(左)与父亲叶圣陶
还有件事,父亲似乎也很得意。1951年五月三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一篇“五·一”天安门庆祝大会的报道;我父亲看了,说它“疵病百出,可谈者甚多。”朋友们就怂恿他不妨在署内谈一次。他答应了,说需要作些准备,把报纸同朱文叔先生一起又过细看了两遍,画了不少记号。廿三日下午开讲,《人民日报》社、新华社和教育部都派了人来听。父亲在那天的日记上记着:
一一举而讲之,历四小时而毕,犹觉发挥未尽。听者似尚满意。余亦欣然,然甚觉疲矣。
那天我跟了去,经久不息的掌声,可证明所记属实。然而事情尚未了结,过了两个星期,六月六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号召读者“正确地使用祖国语言,为语言的纯洁和健康而斗争”;同时开始连载吕叔湘、朱德熙两位先生合著的《语法修辞讲话》。就在这一天,他们报社给我父亲送来了上月廿三日的讲话记录稿,请他亲自校阅。我父亲欣然接受,一连花了五个半天,添加涂改,几乎把八千多字重写了一遍,费的功力着实不少。送回报社之后,他们大概当作业务学习材料,在内部分发了。我没看到印件,还记得父亲在开头处讲到,长安街的白杨至今尚未萌芽,作者说绿叶青葱是报道失实。如今在北京,杨树四月中旬已新绿满枝,那是半个世纪来气候转暖所致;我父亲当时那样说,并非指有为无,故意挑剔。
叶圣陶
应该说,我父亲还有一桩可以引以为得意的事。新中国诞生的前夕,他和一班长期从事语文教育的朋友商量,认为三十年以来,小学的“国语”课专教白话,中学的“国文”课掺入文言,逐年递增,直到把白话挤掉才罢休,其实默认了文言和白话有高低雅俗之分,分明是当年新文化运动不彻底留下的后遗症。如今人民当家了,应该把它纠正过来,抹去这条徒乱人意的界线,不管小学中学,通称为“语文”。设立“语文”这个科目,为的是训练学生运用语言和文字的能力,名正言顺,一听就明白。人们必需相互交流生活经验和思想感情,或用语言,或用文字;交流必然是双向的,有接受一方,必然有发表一方,因而在语文科的教学中,听、说、读、写,四者必需并重。学习为的运用,课文当然要以现代人的语言文字为主;为了让学生了解一般文言跟白话有哪些差别,让高中学生读些浅近的文言是必要的;学生如果想在研究工作中运用古籍,还得接受专门的训练。根据朋友们的共识,我父亲草拟了一份《中学语文科课程标准》草案(小学那份是蒋仲仁先生拟的),建国之初,以“初步意见”的名义公开征求意见;人教社课本的封面上,好像已经印上了《语文》两个字。直到1951年春季,教育部才组织人员,和“初步意见”原起草人等一同改定,作为正式“课程标准草案”颁发。不管怎么说,“语文”这个课目,到如今已经衍用了半个多世纪了。
02
查父亲的日记,1952年九月,教育部拟订语文科的教学大纲。
在座谈会中,有人提出苏联的教学大纲中,中学是“语法”和“文学”分开的,课本也是分开的,语法教学的分量因而较重,认为我国也该如此。父亲参加了二十日的座谈会回来,在日记中写下了一条备忘:
凡平日留心语法者,如叔湘、莘田、声树诸君,咸谓语法非万应灵药。可以为辅助而不宜独立教学,使学生视为畏途。此大可注意也。
那时向苏联学习的风刮的正猛,如《生理卫生》课本改称《人体解剖生理学》,《生物》课本改称《达尔文主义基础》,改的只是书名,后来大概觉得累赘,改了回来。中学语文科的《语法》跟《文学》分家却是件大事,十二册中学《语文》课本得全部另起炉灶;都一分为二,化为两个十二册。大概是教育部把那天的座谈会汇报到中央,中央派定乔木同志总管这件大事,还定下限期,自1955年秋季开始,分了家的新课本得陆续出版,并组织若干学校试用。从我父亲写在日记上的那条备忘来看,他当时心里是不太舒服的;好容易才把小学的“国语”跟中学“国文”串在了一起,“课程标准草案”也才出台,怎么又得变呢?好在他能以大局为重,说决定既然已经作出,就该大家同心协力,把新课本编得像个样子。最后把《语法》改定为《汉语》,是乔木同志的主意。他说这部课本除了讲语法,还得包括语音、正字、词汇、造词、篇章结构,再加点儿语言学的初步常识,为了名副其实,不如称作《汉语》。
叶圣陶
编写《汉语》课本,主要由叔湘先生志公先生两位负责。叔湘先生早就答应我父亲,给人教社写一部简明扼要而又大家认可的语法课本。简明扼要,相信叔湘先生是做得到的;要让大家认可,却很不容易。因为这个“大家”可不平常,指的是少数语法专家,他们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各有各的体系,互不折服。叔湘先生在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的正是制定一套博采众长的、符合实际又便于实用的语法体系。他老对我父亲说不用催,待所里的研究大致有了眉目,约他写的语法课本才有条件写。如今到了非催不可的坎子上,叔湘先生说:“那就把志公请到人教社来当我的助手。”志公兄是1950年底由吕先生介绍进的开明;第二年《语文学习》创刊,他任主编;后来连人带刊物,随开明并入了中国青年出版社。我父亲于是跟中青社商量;回说可以,只是《语文学习》停了可惜,只好请志公先生全部带走。人教社考虑了好些日子,才咬咬牙答应了,一塌括子都要。于是成立了汉语编辑室,志公兄当主任,《语文学习》的主编由他兼任。《汉语》课本方面的事,由他负责跟叔湘先生商量处理。
叶圣陶(左)与吕叔湘先生
有关《汉语》的事有了着落,我父亲才能集中部分精力,参与中学语文室编写《文学》课本的工作。为什么不全力以赴呢?这是不可能的。单说这1954年吧,最重要的大事莫过于制定宪法。我父亲和叔湘先生接受宪法起草委员会聘请,担任了制定宪法的语文顾问。写上宪法的每个字每个标点,都经过他们俩一遍又一遍推敲。第二件,父亲为编译局校订《斯大林全集》的译稿,一、二、三、七、八、九,共六卷。在人教社的范围内,其他课本在发稿前他仍得最后改定。至于编写《文学》课本,首要之务是挑选称得上文学作品的课文。一些早有定评的短篇译文,如契珂夫的《万卡》,都德的《最后一课》,都参照了所有的译本,又请翻译家对照原文仔细校正修改了,才拿来做课文。同时又提醒自己,编的是中国的《文学》,译文可得少用为佳;可是大家都称心的短篇文学作品,哪儿有那么多呢?同事们推我父亲试写了《孟姜女》和《牛郎织女》,因为苏联的《文学》课本中有普希金和托尔斯泰写的民间传说。
转眼到了1955年暑假,开始试用新课本的中学已选定了七十多所。《汉语》才出了初中一册,还没涉及语法;高一只好暂缓试用。《文学》总算出齐了高初中各一册,可以按计划在高一、初一同时开始试用了。好在并不需要把两个十二册全部端出来,只要往后每学期以不低于四册的速度跟上就成。语文科又开始了一次革新的尝试,总得有人向语文教育界作个报告,说清楚这样的改革是必要的,而且是办得到的;并扼要介绍“汉语”和“文学”各包含哪些内容。报告由谁做呢?既可以代表教育部,又可以代表人教社,我父亲是最佳人选了。为了完成这一任务,我父亲只好把任务带回人教社,请朋友们帮忙:先商量主要讲什么,请中语室汇总列个提纲;提纲经过一再讨论,敲定之后,分段请几位朋友起草;初稿齐了又一起讨论,或修改,或重写。我父亲把各段串起来写了一遍,又跟大家讨论并修改了多回才定稿,约两万字,题作《改进语文教学,提高教学质量》。报告是七月一日做的,听众近千人,绝大多数是中学语文教员。又把讲稿分送给乔木同志和教育部党组审阅,等意见送回来了,我父亲作了最后一次定稿,让《人民教育》和《语文学习》两种月刊登载。
叶圣陶和他的三位子女(前排右起:叶圣陶、叶至美;后排右起:叶至诚、叶至善)
功夫真个花了不少,高中和初中,《汉语》和《文学》课本各六册,倒是出齐了,还按册编写了教学参考材料。可是使人沮丧的是,试用效果大不理想,反馈回来的意见负面的居多,教师和学生都说负担太重,既难教,又难学。按惯例,被选作试点的中学都是拔尖的,看着语文科成绩下降,怎能不着急。新课本结果只试用了两年半,1958年三月由国务院作决定,仍把“汉语”和“文学”合在一起,称作“语文”。这场尝试性的改革就草草收场,留下的只是那两套分了家的课本;使当时出过力的人难免惆怅怀念。1980年,蒋仲仁杜草甬两位先生选编《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没有收入我父亲的那个报告。他们说,那个报告是当时大家凑起来的,编在个人的论文集里不太合适。
03
有一回,(吕)叔湘先生跟我父亲聊天,两人都谈到自己不善于当领导。父亲在日记上先记下叔湘先生的话:
我人之想法不出二途:一为得好手而信赖之,任其自己挥洒;一为任人写出毛坯,不惮烦劳而为之修订。二者皆非今日应有之作风。或为高拱无为之官僚主义,或为辛辛苦苦之官僚主义而已。
紧接着记下了自己的感慨:
余亦深知其敝,但无由转变,将奈何。
任人作出毛坯,不惮烦劳为之修订。
在编辑工作中,我父亲确然如此,老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如果能找到可以信赖的好手,岂不快哉!在人教社那十多年,遇到的好手并不少,按百分比看可能还是少了些,没把我父亲养成拱起双手,颐指气使的官僚。
王泗原先生是我父亲信赖的好手之一。他被教育部抢先要了去,让他编写工农中学的语文课本。他每编成一册,总要送到人教社来请我父亲审阅。父亲看他不但敬业,而且有自己的见地,富有旧籍知识,行文却很平易;提什么意见,他都能接上茬,因而深悔当时没有坚持。后来费了不少口舌,才把他调进人教社。蒋仲仁先生好像当过许多年中小学教员,因关心语文教学,对我父亲自称为“老调”的那一套比较熟。父亲还发现,他善于团结人。对一位党员来说,这本是必要的条件。父亲说他好像已经成了习惯,不用想就做得十分妥贴,不使人感到压力。社中人事纠纷,他顺带着就解决了。朱文叔先生小我父亲一岁,衰老而多病。他是把编课本看作革命工作做的,自愿编小学语文,求好的心有点儿过了头,因而老觉得别人不理解他。过些日子,他就含着眼泪对我父亲发一通牢骚。发泄完了,父亲问他怎么办。他想了一会儿,嘀咕了一句“有啥办法”,站起身来颤巍巍地走了。他读报特认真,遇到病句就摘下来,分成类,供我父亲写评论做报告时作例子。还有张志公兄,调进了人教社也成为我父亲可以信赖的好手,关于语文方面的一些烦琐的来信,就请他代复了。
叶圣陶
编写生物学课本的也有一位好手——方宗熙先生。他是福建人,抗战第二年去新加坡教书,跟着愈之先生做华侨的工作,日军占领期间成了患难之交。日本投降后去英国专攻遗传学。新中国成立,他正好结业,赶回北京找愈之先生,说要报效祖国。愈之先生把他介绍给我父亲,父亲让他修订《植物》课本和《动物》课本。没隔多少天父亲对我说,署里来了位留英的编辑,学生物的,知识广博,叫我有事可向他请教,可约他写稿。父亲真个“得好手而信赖之”了。让他接着编《生理》课本和《生物》课本,那时叫《人体解剖生理学》和《达尔文主义基础》。先是他写稿,我父亲审读,有意见写在稿纸上,请他考虑修改;后来索性当面商量,毕其功于一役,变成两人一同编写了。宗熙先生也得其所哉,自夸说,把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写得如此浅显明白,还从未见过。
方宗熙
1953年春,宗熙先生受山东大学聘请去当教授。我父亲心想,他去了那儿可以直接培养人才,可以亲手作科学研究,很不情愿地接受了他的辞呈。这一年暑期,他还回人教社根据教师们提的意见,把四部课本修改了一遍。后来他调到海洋学院,作海带育种试验。父亲每次见面,总要问他取得了什么新成绩。十年浩劫中不通音信,再见到他已是1977年秋天了。见他身体依旧结实,精神依旧愉快,父亲问他这十年是怎么过的,他说培养海带的实验室被砸了,几个很有希望的高产品种都毁了。父亲替他惋惜,他说不要紧,可以重新来过。他的夫人可不如他坦然,悄悄对我说:他在“牛棚”里挨了打,打成了肝昏迷,能活过来真不容易,只因为他是摩尔根派。原来还是学术之争哩。拨乱反正后,他又有了作科学研究的权利,社会方面的职务比先前多了,经常来北京开会,还不时出国参加国际间的学术交流;只要到北京,总要来探望我父亲。我父亲说:“怎么又来了,还有什么时间做科学研究?”他说:“都是工作么,有什么办法呢!”1985年七月,接到青岛来的讣告,说他患癌症去世了。我去医院告诉了父亲,他沉默了一阵,叹了口气说:“可惜,一个好人!”
人教社那时有件新鲜事,让编辑带着自己编写的课本到学校里去试教。办法大概是大家想出来的,有没有写成条文,我不知道;只知道父亲是当作一回事干的,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接洽了不满十个中学和小学,有城里的,有郊区农村的。每个学校挑一两个班,每个班只试教一门课。请学校的教师一同备课,参加听课,最后一同作总结;用教学的实践,印证课本是否适用,还得作哪些改进。教学方法亦然。两者齐步并进,才有希望摆脱几千年来灌输式教育的束缚。用眼下的说法,只要切切实实地做下去,学校的教师和出版社肯定是“双赢”,成绩是可以触摸到的,合作会非常愉快。
人教社当时每周有业务学习,常安排我父亲作讲。他屡次提醒中语室,必须提高挑选课本的眼力,不能“拉在篮里就是菜”。课文大多选自新出版的报刊;初选总是不相宜的多,逐步淘汰,比沙里淘金还难;常常初选是一大摞,最后却一篇也不剩。我父亲觉得光讲原则还不能解决问题,在业务学习时,常常根据实例,细细分析这一篇为什么选得好,那一篇为什么不能用。先是刊登那些篇文章的报刊听说了,邀我父亲去他们那里再讲一回。后来有些报刊送来了他们自己的材料,有已经发表,读者反应不错的;有特意采访,而结果没法刊用的。我父亲只要挤得出时间,一律允诺。他在开国之初就说过,抓文风得抓《人民日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用眼下的话说是两大“新闻媒体”,一个人人都要读,一个人人都要听。要是报刊电台,如今得加上电视台,文风都准确而生动,语文课受到的压力可能会减轻许多;编语文课本选择课文,也有了比较广阔的余地。
(本文摘录自叶至善先生《我父亲这长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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