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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没有他的痕迹,但张永亮已经飞过

陈曦 Hi艺术
2024-08-30

自驾出京,从集宁北上二广高速后,眼前豁然辽阔。茫茫天地间,稀疏散落着孤树、羊群和炊烟下的村房。脑海中浮现出永亮的一幅幅画面,耳边回响着《绿草如茵》的吉他弦音……


每年都会去草原上的赛汉塔拉,看望永亮。感受美的景色、纯净的艺术和善良的人。每次出行,都是一场从逃离到净化的心旅。


然而痛心的是,9月26日,当我再次奔赴时,永亮已是弥留之际……此前我刚刚赴蒙,将永亮近三年的作品整理回京,准备他的第二次个展。8月底见面才知,病重的他已经无力拿起画笔。我不敢想象后面的事情,回京便投入到展览的筹备之中。——仅仅一个月后,9月27日,永亮离我们而去。



葬礼上祭烧永亮的遗物,2022.9.29 清晨

整理回看永亮生前的日记,我发现写有“章鱼日志”的字样。巧合的是,在2019年个展之前,韩鹏(永亮的附中97级同学)曾转交给我一个装有早年画作的黑色画筒,画筒里有一幅描绘章鱼流泪的布面画作。据永丽(永亮亲妹妹)所述,“章鱼泪”和“张永亮”的三字拼音字头都是“Z Y L”——我这才恍然:原来“章鱼”是永亮的一种自我隐喻。



日记本首页,2003



画面里,一只半透明的冷色章鱼居中铺满,八只触角连接了左右两张侧面人脸。人脸一黑一红,影射着某种二人关系。章鱼正在水中摆动着触角缓缓下坠,画面左右各有一串儿竖向排列的白色气泡。巧妙之处在于,章鱼的双眼和气泡是同样的形态——十几个气泡的上升,也可看作是十几滴眼泪的“逃逸”。气泡和泪珠同构,章鱼在水中无声泣诉……



 《章鱼泪》50×60cm 布面油画 年代不详



章鱼这种古老的头足软体海洋生物,有着奇特的构造和“智慧”。触手里有各自独立的“大脑”,善于学习和避险。它们独立生存,生命短暂。永亮在某些方面确与章鱼有着类似之处:孤独的童年显露出绘画的智慧,极强的自学能力使他奇迹般的应届考取央美附中,而后的命运多舛又反衬出他的执着、坚韧与纯粹。

(永亮生平事迹与作品评述,详见2019年798茶所个展文章《永亮之作,永亮之路》 )
爱与疼痛,不觉茫茫道路长。
生活历险,并肩莽莽原野荒。

——《山雀》,万能青年旅店


日记本封面,2003


2000年至2004年之间,永亮写下了大量诗歌与日记。从附中毕业到社会打工,从进出安定医院到迫返内蒙家乡……那些年,他在贫病交加中饱含悲观与痛苦。他无处声诉,只能用如刀之笔,划刻于命石之上。



附中毕业后在京打工画壁画,2001年


永亮在诗中写到:

别倒下,
软弱的人。
即便无力与无助,
但真实还需要你说出。
无论是娓娓道来,
还是撕心的呐喊,
你都将开口。

别倒下,
沉静的人。
或许无言也是一种有力的表达。

——节选自《别倒下(自励)》,2004.12


诗集封面,1999-2003

诗集内文“药蚀篇”,精心设计的手工字体和图文版式

诗集内页,摘抄惠特曼的《自我之歌》

诗集里写给大夫和护士的藏头诗,感谢他们赠送的笔和本子



住院期间没有绘画条件,大夫和护士赠予永亮一支蓝色圆珠笔和一个本子。他在本子上速写了夜晚病房窗外的医院门口。灯光洒在地面、车顶和金属栅栏上泛起亮白,繁密的线条交错着划痕纸面。在另一幅写生病床一角的画面里,略显扭曲的床体、被褥,和墙地背景纠缠在缜密结实的排线之中——此刻,我通感出艺术史上经典素描的种种质地:梵高笔道如紧束的秸秆,修拉影调震颤着光子波粒,米勒把粗布褶皱提炼成为“皴法”,赋其神圣之意。



医院速写,蓝色圆珠笔,2003



永亮返乡回蒙后,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精神状态逐渐稳定并好转起来。他继续用绘画和文字的方式,一面自照着孤寂的灵魂,一面悯惜着亲情、友情之爱。



诗集中为父母、家人而作的诗句

诗集中赠予附中同学的诗句

《姥姥》35×51cm 纸本铅笔 年代不详

《妹妹》50×35cm 纸本铅笔 年代不详


《母亲》109×78.5cm 纸本铅笔 2004



永亮家境贫寒。他曾在2004年6月2日的日记中写到:“母亲整了整衣柜中的衣服,却没有一件她自己的像样的衣服……”在同年的一幅叹为观止的整开素描中,永亮将母亲描绘为一位头戴蒙族头饰的女性形象。璀璨头饰上繁复镶嵌、编结的金银和宝石,被永亮以极尽精微的功力悉数刻画出来——以此致以母亲无上的荣耀!

自2003年开始,永亮在绘画上进行了多元方向的实践:从饱含乡土情愫的现实主义到深度精神解析的超现实风格,从卢梭式的自然原生描绘到逐步抽象化的立体构形。



《羊》83×60cm 布面油画 2014


《向日葵》100.3×80.2cm 布面油彩 2014


《无题1》36×44cm 布面油画 年代不详

《盲女》之一、二  每幅50×40cm 布面油画 2020



到了2009年左右,基于家庭纺织劳作的长期生活经验,永亮逐渐形成了一条“编结”语言的绘画主线。尤其在以树木、山石为主的风景绘画中,繁密的枝叶网络和规律的石块堆叠,体现出强大的专注力和控制力。如果说在观者眼中“网”状结构可以引发丰富外延意象的话,那么对于永亮自身而言,这样的执笔入微,首先可以让他颤抖的手(药物副作用导致)镇定下来。笔线符合自然规律的持续延展,使得自己的肌体和精神,同步获得了舒缓、通络和生长。



《初融》之二 150×180cm 布面油画 2009


《平房和树》30×40cm 布面油彩 2017

《蜥蜴的黎明》30×40cm 布面油彩 2017

《山·树》之三 30.3×40.3cm 布面油彩 2018

《有树的风景》之八 27.5×19.5cm 纸本炭笔 2017

《山·石》之二 60×80cm 布面油画 2019

《山·树》之五 60×80cm 布面油画 2019



自2019年个展之后,永亮备受鼓舞。在最近的三年里,他笔耕不辍,创作语言继续精进。“小花园”题材的第二张,绿色枝叶繁密,已显出勃勃生机;两幅《果实》中的葡萄和葫芦枣,素材分别来自北京昌平上苑和山西晋南的古村落,寓意繁衍的欣喜;“编结”风格的树林系列,视觉上走向扁平和抽象,颇具东方意味;一组小尺寸的《花》,采用了中心式竖幅构图,各异花朵以类型学的方法平等并置;在两幅《有花和叶子的树》中,不合现实比例的花丛和树木层叠混搭,在幽暗处摇曳出款款情逸。



《小花园》之二 80×120cm 布面油画 2021

《果实》之一、二  每幅40×30cm 布面油画 2020

《树林》之三 65×80cm 布面油画 2020

《花》之一、二、六  每幅30×20cm 布面油画 2020

《有花和叶子的树》之一 40×50cm 布面油画 2020

《有花和叶子的树》之二 50×60cm 布面油画 2021


另一条立体主义线索里的《人像》系列,相比2013年的四联《病友》,作者更加主动的从形象解构中提取自觉的形色语法。肖像来源仍是精神病患,面孔在镜像破碎后被重新建构。直线、斜线、弧线贯穿画面,彼此交叉、切割。同类色调的高级色阶,在明度变化里制造出叠透光效。眼部的点状与病号服条纹的短线排列,丰满了色块平涂的调式。画面逻辑的整体自洽,显示出艺术家理智与感性的高度合一。


   

《人像》之一、二、三、四  每幅30×20cm 布面油画 2021



在永亮众多风格的作品中,我钟爱这一幅《日蚀》——黑暗、粗粝,毫无生气。孤立的蒙古包被绳索紧缚,严阵以待一场沙暴的降临。白日之下,竟有如此荒谬、绝望的至暗。明知的悲剧——是决绝的沉沦,抑或是瞬息的闪念?风暴依照庇护所的形状垒起封土,任野草疯长,狂沙飞袭……



《日蚀》之二 50×40cm 布面油画 2021


用于本次展览主海报的作品,我首先想到了这幅《树林》。从林底仰视,天空的负形如同一颗心脏。四周的参天树干与繁密枝网,一直延伸到最高最远处。此时,树梢的边缘才微显出脉脉的柔情。凝视天空,你会生出幻觉,身体仿佛轻盈,从大地上缓缓升起。



《树林》之四 90×70cm 布面油画 2020

永亮极具天赋的绘画能力,与其曲折、病痛的人生之路,共同构成一个孤苦创作者的独特个案。作为永亮的同学和挚友,基于我们之间默契的友谊,和对他才华由衷的赏叹之外,促使我去完成此次展览的是这样一种深切的同情:如果某一天我们成为命运的弃儿,我们如何能有永亮这般勇气面对?永亮用颤抖的画笔治愈内心的苦楚,编织出最深沉、广阔的爱。这种“纯粹”在当下是稀缺和可贵的——它可以使我们反身回望、凝视此刻、重估艺术和生活的意义。他给我们麻木了的感官和神经一次柔性:我们视为平白无奇的生活,实质已经建基于诸多奢侈的条件之上。此刻,疫病正在寒冬的京城肆虐。这个让永亮一直心念向往的城市,二十余年后再次赋予他一个新的位置。


8月29日那天返京,永亮困难起身送我到门口,硬塞给了我两条蒙烟。羞于直面相拥,隔着车窗挥手,离别……


悲伤的歌,忍不住响起:


踏着灰色的轨迹,

尽是深渊的水影。

我已背上一身苦困后悔与唏嘘,

你眼里却此刻充满泪。

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的空虚,

不想你别去。


——《灰色轨迹》,BEYOND



再见,永亮!



2022年12月20日




相关链接:2019年798茶所展评 | 《永亮之路,永亮之作》
感谢永亮家人及艺术家王光乐、韩鹏、张新军、张雪瑞等对此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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