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博士记者的乡村笔记:告别悲情叙事,中国村庄正经历觉醒与重构
春节返乡,是我们离故乡最近的时刻。这几年“返乡笔记”渐渐流行,诸多作者沉浸于乡村温柔的痛楚中——破败、失序、混沌,而见诸媒体报道中的乡村图景更是只见衰落、未见觉醒的“想象共同体”。
刘楠,自称“南瓜博士”,前央视记者、《新闻1+1》编委、主编,现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就读博士,她在2016年探访形式走进多个村庄,从云南石笋,到贵州毕节,再回到梁庄,刘楠看到的是中国乡村自生向上的缝合力量,思考的是基层组织如何实现功能补位。这个春节,我们随刘楠一同挖掘、发现乡村的真实内核。
作者:刘楠
前央视记者、媒体主编,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
写此文时,我手边放着雷蒙.威廉斯的《乡村与城市》。书中写城市与工业发展阴影下被遮蔽的乡村图景,阐述与批判中,哀而不伤插秧般点缀了上百首田园诗。书的扉页印着:“献给我的祖父母,他们是乡村工人。”
这种笃定,让我讶异。除了乡村频道的喜调,我们流行的村庄叙事充满疮痍、怜悯与乡愁迷思。正因此,2016年“上海女孩逃离江西农村”、“病情加重的东北村庄”这样的假新闻让人信以为真,吸睛无数。“衰败乡村”及其摇摇欲坠的文明,在媒体与民众间,似乎秘而不宣达成想象体共识。
但真如此吗?作为工作多年的“乡土重症记者”(现在是新闻系博士生),我的2 42 35289 42 14986 0 0 3819 0 0:00:09 0:00:03 0:00:06 3820016探村之旅也许是一种“证伪”。在唱红与唱衰村庄的极端舆论场中,我们也许忽略了村庄觉醒者,他们是有主体性、有反思力的农民,从尘埃中开拓绿色。
请允许我借2016的探村脚印说话。2016年1月,我去毕节探访服毒四留守兄妹生前轨迹的节目播出。6月,我担任总导演的《新闻漩涡后的村庄》系列节目开始拍摄,我去了广西“砍手党”村、德国志愿者卢安克支教村庄、云南“盲井村”、河北洪灾后的大贤村等。10月,赴浙江缙云村庄,参加长江学者赵月枝老师牵头的乡土文化复兴论坛。11月,跟随《中国在梁庄》的作者梁鸿老师,回河南梁庄直播和探访。
我看到,衰败的村庄图景,的确真真伫立那里。但是,曾经撬动历史的那些鲜活奔放的乡村力量,课本上熟悉的“工农联盟”,难道都沉默如斯?无踪无迹?也许只是我们对那些乡村血脉中不同凡响的韧性视而不见。
村庄命运共同体的自我建构
云南石笋村见闻:缝合与拯救
#视频:云南“盲井村”疗伤的村民 时长:18:01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h0353mj8mlm&width=500&height=375&auto=0
我总想起云南石笋村,那只三四厘米长的灰蜘蛛,没有气息,仰天静躺屋中央。
癌症晚期兼尘肺病的老汪,顾不上清理它。老汪多年在小煤窑打工,积劳成疾,棺材已经备好。他的儿子汪强文,一个从小失去母爱在外流浪的矮个男人,是村里从事杀人骗保勾当的带头人。
犯罪,如蜘蛛网般勾连整村。单单2016年,以石笋村为核心,有50余名村民涉嫌伪造矿难骗赔被抓。妹妹把亲哥哥骗到煤矿、二婚的妻子把丈夫骗到煤矿,联合他人伪造矿难害死,这些伦理道德崩塌的事实,经过数十家媒体的轰炸报道,让这里成为黑色恐怖的代名词。
媒体执着报道犯罪背后的逻辑,例如,当地赌博流行让一些村民债台高筑,驱动犯罪。例如,村里石笋煤矿的伤亡事故,让村民了解矿主怕矿难上报被停产,宁愿私了的心理。此外,很多涉嫌伪造矿难的家庭,本身也是受害者。嫌犯艾汪全的亲哥哥死于山西矿难,涉嫌杀害哥哥的李连翠,丈夫在矿上瘫痪,很多石笋村村民的墓碑,也刻着与矿难有关的信息。
媒体蜂拥来蜂拥去,村庄的疤痕开裂着,供人瞻仰。而这只是村庄的一面。
在村庄命运共同体里的人们,有维护秩序、重建名声的需要。
村庄内部有分裂。例如石笋煤矿旁小卖部的大姐,认为伤天害理的事情败坏村庄名声,对于犯罪嫌疑人留下的无人照看的孩子,她怀疑有隐匿的资产。
而本科毕业返乡创业的村民杨泽勇,则剖析村里的教育缺失问题。他认为,当地生育家家生三四个孩子,从小疏于教育,被抓的大多是小学学历。他主动提出,自己的养兔厂要给受害人家庭提供工作机会。
村庄也有缝合和整合的力量。石笋小学的龙校长,在警方大规模逮捕行动的当晚,就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他第二天一早召集老师,统计有20个孩子的家人被抓,包括父母都被抓的杨家四兄妹等。随后在与警方信息沟通、孩子生活照料方面积极行动。
一个犯罪嫌疑人的女儿小杨成绩拔尖,但是担心受母亲牵连未来政审不过,高一辍学打工。我动员她复学,学籍问题却不符合规定。当地教育局在听了我的阐述后,特事特办帮补办学籍,原因是:拯救一个孩子,给村庄的示范意义非凡。(前一段,孩子父亲告诉我,第一次期中考试,小杨是班级第一名)
乡村组织如何功能补位
毕节见闻:反思者与试图行动者
在那些悲剧感极强的村庄新闻中,媒体人更要敏感捕捉的是,那些曾经燃烧的意志和希望,差一点就可以盖过悲剧,这是更大的思考价值所在。
又是毕节。四留守兄妹服毒去世,震惊世人。他们生前无人照看,独自居住。14岁老大在遗书中写到:“我曾经发誓活不过15岁,死亡是我多年的梦想,今天清零了!”
贵州毕节市东北部某村庄内的留守儿童,图片来源于中新网
我在毕节采访时,孩子们的姨奶潘玲是唯一表示自责的村民。在村干部盯梢禁止采访的氛围中,她把我拉进屋里诉说:“我们村子里的人都是罪人,没人关心过孩子。”她在事发半年前觉得孩子们不对劲,找过村主任张方敏(音),说愿意给几个孩子做饭看护,但要签一个协议,让村干部确认。“村干部说,没有这个说法的。就怕麻烦。我都说过7次。”
费孝通在《乡土中国》描述的熟人社会秩序,在眼下的中国村庄变得式微。农民大量进城打工,村民关系市场化、传统组织和权威弱化,乡土秩序分崩离析。有各种血缘关系的乡村家族,仍然保护不了四个留守的孩子。
但是,还有潘玲这样的反思者和试图行动者。所以,我们更该思考的是,乡村基层组织如何功能补位?如何让缝合力超越分裂?如何激活村庄互助秩序,从而挖掘出内生力?
媒体,请放下道德优越感
温江村见闻:漩涡过后,救赎乡村
#视频:广西“砍手党村”:出狱拯救新生代 时长:14:51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r0353uja0ip&width=500&height=375&auto=0
媒体人报道乡村,常怀抱“脚踩泥巴走基层”的道德优越感,骨子里是怜悯与居高临下,却往往低估了农民从疤痕中破土的重构力量。
村庄不是新闻消费的灰烬,漩涡过后,村庄的命运、人的舒展,都在吐息和延续。
五年前,我在央视《新闻调查》做过“温江村的噩梦”节目。砍人手、抢手机、非法买卖枪支、“少年阿星杀人事件”,温江村3000村民中曾有100多人在广东抢劫被抓。他们相似的轨迹是辍学、打工、辞工、团伙抢劫。
2016年6月,我又回到了广西“砍手党村”温江村,有一半服刑者已出狱。持枪枪战、大拇指被砍、脚筋被挑断,“砍手党”头目杨成康在服刑八年后,与等了他八年的妻女团聚。
杨成康跛脚走来,和我握手。他笑容温和,只有下巴一颗痣,痣上三四厘米的胡须,隐隐有点肃杀之气。
杨成康放弃外出打工,说要看护好自己的孩子,防止其被乡里初中辍学风气影响。杨成康被村民选举为屯大队长,为了阻止当地孩子辍学、制止村民吸K粉,杨成康采用了很多策略,动员大家修通往小学的近路,创建屯微信群等等。
此外,杨成康还和有威望的村支书,尝试用农业新技术种砂糖桔,希望带领村民致富。
温江村的老支书冯成金,图片来源于南方周末
戏谑的是,上过初中,又在监狱补学各类知识的杨成康,意外扮演了“乡村知识分子”的角色。村民选举他的理由是“蹲监狱八年,相当于上大学回来了,见过世面”。
在老人孩子居多的村庄,杨成康是少有的回流的、有理想责任的中年人。特殊的经历,让他超越一些局限利益,参与建构和维护乡村的公共利益,通过协商沟通,张罗公共事务,努力将村社凝聚成一个守望相助的血缘情亲共同体。
靠入狱获得精神净化,救赎乡村,这种生成路径不可复制。但是面对乡村边缘化、空心化、失序化的挑战,乡村知识分子的主体性挖掘,关系到村庄的情感抚慰、秩序维护,是乡村治理的重要力量。
“新乡村建设”的可能性
板烈村:德国卢安克的“教育实验”
乡土文化所滋生的力量,潜移默化,随着时间生根发芽。2016年的夏天,我来到德国志愿者卢安克支教过十年的广西板烈村,寻访他留给村庄的“果实”。他带孩子拍科幻剧、设计河坝,一起犁地, 有人把他当乡村教育实验特立独行的英雄,也有人认为他是危险分子,甚至怀疑他有“恋童癖”。
《新闻漩涡后的村庄》曾探访广西板烈村
我探访了几个卢安克教过的学生,他们对美的感悟,对生活的想象力、情感的细腻程度都是参加卢安克各种实践活动潜移默化留下的。
例如,牙韩运职校选择的是汽车维修专业,他说,这和卢安克推行的教育实验有关。在卢安克带孩子拍摄的电视剧《心镜》中,牙韩运曾扮演主人公容承,还参与设计了其中的道具制作。
严格来说,德国人卢安克不能被称为中国村庄的救赎者,但是和一些走马观花的文化下乡相比,他拓展了村庄田园牧歌想象空间,用他激活的村庄的美与文化生机,来展现一种新乡村建设的可能性。
对乡村的关注,不能停留在哀叹文化式微,停留在那种温柔的痛感,而是在真实与矛盾中,寻求正如赵月枝教授所说,在城乡关系中研究乡村传播是“基于乡村在中国传统、革命历史、当代变革与未来发展中的无与伦比的关键地位,以及基于村庄破败事关中国文化存续的严峻现实”。
中国乡村内生向上的力量
回到梁庄:变化正在发生,打破唱衰幻象
《中国在梁庄》作者梁鸿老师说,村庄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民族的子宫,它的温暖,它的营养度,它的整体机能的健康,决定着一个孩子将来身体的健康度、情感的丰富度与智慧的高度。
记得11月在梁鸿老师回河南梁庄直播,有一天晚上,我们在薄雾氤氲的吴镇街道散步。晚九点,已是一片寂静。白天那个新华书店改造的新商店、那条通往梁庄的堆满垃圾的道路,都仿佛消匿人间。
#视频:梁鸿重返梁庄:回忆里故乡的大河 时长:05:12
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q0346beb8ff&width=500&height=375&auto=0
我和梁老师谈我在梁庄的新发现,一个本科学法律毕业的青年,在梁庄父母给他准备的婚房里,养起了孔雀。几十只孔雀,在他婚房的三个房间,踱来踱去,有种神圣的尊严。
他没有经验,甚至在孔雀小时分不出雌雄,但是他费尽周折去办饲养证,自学饲养知识。每次想到梁庄那片沧桑的厚土上,有一个养孔雀的返乡青年,总有种童话般的慰藉力量。
前几个月,我写了篇文章 《南瓜博士10村10问:中国底层乡村图景里的混沌物语》被一些公号转载时,名字被改成了“不忍目睹的乡村底层图景”。
今天,我想修正用词,不是混沌物语,不是不忍目睹,而是要去挖掘和保护其内生力量。就在这个1月,北京的打工春晚,浙江缙云的乡村春晚直播南北呼应,这是乡村在通过某种现代传播手段,向城市喊话,这是隆重的有符号意义的仪式。
对于报道乡村的媒体人来说,用威廉斯《乡村与城市》里诗句说:“难道还敢让这些真实的不幸,藏在诗意的骄傲那华而不实的陷阱之中”?
最后,请允许我用威廉斯另一本书《希望的源泉》的封底语,来做本文的结尾:“要让希望具有可行性,不要让绝望具有说服力”。
延伸阅读:
《南瓜博士10村10问:中国底层乡村图景里的混沌物语》
https://mp.weixin.qq.com/s/c-4Nynn_D1SRvVvKcqMJeQ
专栏作者
刘楠,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前央视记者、《新闻1+1》编委、主编、门户网新闻视频部高级主编、《新闻漩涡后的村庄》系列总导演。已出版《新闻撞武侠——央视评论部新闻创作秘笈》、《有一种基因叫理想——央视评论部那人那事》,个人微信公号:南瓜博士慢探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