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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毅:在冷暖交汇的复调世界中,以文字寻找非虚构的“桃花源”

卫毅 全媒派 2019-08-22



“这里适合拍摄《火星救援》和《星际迷航》那样的电影。矿坑里立着没有拆除的电线杆子,像是高耸的黑色十字架。


“矿坑是白银的起点,这是一座城市命运的痕迹,白银时代由此开启。”



在非虚构作品《白银时代:一桩连环杀人案和一座城市的往事》中,卫毅如此描摹白银。他曾说,“总有人要给历史留一份底稿”,“非虚构是不断地接近现实,接近现场和当事人”。


在十多年的媒体生涯中,他“经历了几辈子的人生”,尝试以更广阔的视角去呈现人心的多面化,将多维的线索熔织在单篇作品之中。本期全媒派新年饭局,邀请《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总监卫毅聊一聊非虚构的“桃花源”,关乎写作实践,更关乎人生。

非虚构:将事实转化为故事


 “非虚构”很难定义,无论中西。我乐意去做的是——用事实讲有意味的故事,这大致是我对“非虚构”的理解。奥地利作家赫尔曼·布洛赫说过:“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存在的惟一理由。”这句话对我有启发,但我对“惟有小说才能发现”存疑,比如,很多人发现了同样的东西,但表达出来完全两样。如果稍改一下,“惟有小说才能传达”更易于让我接受。借用这句话,“惟有非虚构才能传达的东西,乃是非虚构存在的惟一理由。”


许多年前,我还在南宁做记者的时候,跑的一条线是环境线,经常能从环保部门得到一些信息。某一次,我得到了邕江水质变坏的数据。有的人拿到这些数据,往稿子上一罗列,就成了数据新闻。这是一种报道方式。但我不想这么做,我想到的是,将这些数据转换成故事。



我无数次从邕江大桥上经过,能看到江面泊船点点,有人家在水上生活。我一直对渔夫之类的人感兴趣,“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在我看来是一件粗犷而风雅的事情。水质的好坏,没有比生活在水上的人更有发言权。我就到船上去跟他们聊。没错,他们曾经主要以打渔为生,希望水质好,这样就能有更多的渔获。慢慢地,污染开始严重,水质糟了,江里的鱼有怪味,卖不出去。他们这时发现,排往江里的污水形成了大片的淤泥,淤泥中有红虫,红虫可做喂养金鱼的饲料。于是,他们开始以售卖红虫为生,希望江水越来越脏,淤泥越来越多,这样就能捞到更多的红虫,换回更多的钱。

 

这个故事太有意味了,有“水质”,有“变化”,还有“人心”。我把这个故事写了下来。这是非虚构的意识,或者说是“转化”的意识。非虚构写作很多时候都是在做“转化”的工作,将一个事实,转化成你想要的故事。


非虚构写作:世界的多样与复杂


米兰·昆德拉提到过“小说的精神”:“小说是建立于人类事件相对性与暧昧性之上的世界的表现模式。一个建立在惟一真理上的世界,与小说暧昧、相对的世界,各自是由完全不同的物质构成的。”


如果说,小说的精神是表达这种暧昧的不确定的东西,非虚构的精神也不外乎于此。非虚构精神应该是呈现世界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让人们产生触动和思索,留住流逝时光中应该被重温的感受。


非虚构写作和新闻调查报道不同。调查报道需要解决各种前因后果的问题,希望找到一条清晰无误的逻辑链。非虚构应该可以在因果关系之外有所尝试和探索。呈现人、事件及世界的复杂状态,更应该是非虚构要去做的事情。



如何组织你所了解和理解的事实,这涉及到结构的问题。我是对结构非常感兴趣的人。但好像大多数写新闻的人对此不感兴趣。许多人提到结构时,头脑里只会冒出“倒金字塔”,然后接下来写到哪算哪。我从来都认为,结构是有力量的。写作是关于时空的艺术。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里巧妙地表达主题,这是富有挑战性而又有趣的工作。看到过一个有意思的比喻:“许多人认为文章是靠改出来的,殊不知润色只是抹上结构之墙的那斑斑灰泥。”


在非虚构写作中,完整的故事很难获得。单线条往往容易让叙事缺损明显。有的人说,缺就缺。这是一种通常的办法。还有一个办法是在缺损处填入自己的看法,也就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夹叙夹议”。单线条还容易产生的问题是单薄。多线条会更好,不仅能让故事结构得到补充,更稳固,还可以让叙事节奏丰富,有复调的韵味。


文章的结构后边,是写作者认识的体现。作者对世界的认识程度,决定了作品的深度和广度。


2017年,腾讯和网易都把年度非虚构写作奖项颁给了《白银往事》。这是一篇写白银连环凶杀案的文章。


我是在白银饭店写完这篇文章的。站在白银饭店楼顶,能看到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地方:被害者住的楼、凶手经常走的路、警察和居民们活动的场所……他们曾经就这么比邻而居或者擦肩而过。


卡波特谈论他的作品《冷血》时大概说过,我们都是生活在同一所房子里的人,有的人走了前门,有的人走了后门。前门和后门之间,是广阔的空间和时间。我写的白银文章就是前门和后门之间的故事。这里边的人,有的走到了恶的极端,有的被狂魔吞噬,有的苦闷不解……而他们又和大多数人一样,普普通通生活,接受席卷而来的命运。



从某一层面来说,无人是一座孤岛——我们都生活在各种社会关系里。从另一层面来说,人人都是一座孤岛——我们的内心多大程度能够被了解,包括我们自己。


卡波特用了6年时间调查采访,写出了《冷血》。细致如此书,杀人者的心理轨迹仍然无法完全还原。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如同花瓶破碎了一地,只能找到碎片。世界在那里,但我们认识到的永远是世界的拼接体。这是人的有限性。认识到人的有限性,是非虚构的出发点。


文化报道:非虚构写作的实验


在新闻领域说非虚构写作,大家往往谈的是一些关于重大事件的非虚构写作,这似乎有些狭隘了。我其实做过很多文化报道,我试图在文化报道领域做一些非虚构写作的尝试。


几年前,电影《黄金时代》上映的时候,我接到杂志社任务,要为此写一篇报道。许多文化报道在采访名人时,大都用的对话形式,我觉得这有些单调,希望做一些新鲜的东西。


《黄金时代》讲的是萧红的故事。我在准备写萧红的时候想到——去一趟呼兰河。“呼兰河”这个名字好吸引人,有一种僻远之地的粗粝之美,类似于“边城”。这次寻访萧红的旅程是美妙的。许多我在文章里对场景的描写,就是在现场用手机敲的。比如在玛克威商厦对面的小摊上,在去呼兰的大巴上,在萧红故居门口,在呼兰河边……那种面对实景,直接描述的感觉真是好,仿佛一百年前的微风一直轻拂至今。


美术作品《悠悠呼兰河》


文章的结构上,台湾的一部纪录片《寻找背海的人》给了我启发。这部获得金马奖的纪录片一共用了21条线索来讲述作家王文兴的生活。我就想,能不能也用多线索呢?


这是一次实验性写作,多条线索同时展开,线索大致有历史上的萧红、电影里的萧红、萧红的作品、萧红的故乡、李樯、许鞍华、甚至我对萧红的认识脉络。这些线索形成了织体,类似电影里时空交错的结构。我把稿子发给编辑郑廷鑫之后,他给我回了一条微信,说看了稿子,像是吃了好大一碗饭。这大概是我想要的效果。这一次,我不想让菜分开在三个盘子里吃,我放到了一个大砂锅里。


许鞍华有一段话触动了我:“无论是写东西还是拍戏,你不做新的东西跟冒险,其实你不停地在做你已经成功的事,那有什么作用呢?”


任何创造性工作的突破边沿都是冒险。我和李樯有很多兴趣点是相似的,就是怎么去表现历史的不确定性或者虚无性。更大一些说,人类本身或者这个世界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被认识?李樯说,好的艺术品应该提供反思。


非虚构的精神:与人世间相处


几乎所有好的艺术品都是冒险。法国哲学家阿兰说,艺术品不属于实用范畴。评判一件艺术品的价值,应该看到的不是它能在哪些方面服务于我们,而是看它让我们摆脱怎样的思维定势。


2017年,我出了自己的新书《寻找桃花源》。这是一次冒险。我不希望这只是一本简单的集子。我希望书中有内在的结构——时间、空间、心灵的结构。


“寻找桃花源”是隐喻。我们每个人都希望寻找到安身立命的理想之地或者精神的归宿,但这个理想之地似乎总在变动,一直在更远的地方,大概永远无法抵达,可是我们却从未停止寻找。


书中,我在不同时空、不同地域、不同层面中穿行,去寻找那些“寻找桃花源”的故事。这里有当下的故事,有十年前的故事,有几十年前的故事,还有一百年前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生活在中国大陆、香港、台湾、美国等地,这是整个华语世界里的故事。


与之平行的,还有我自己和家人的故事。这构成了一个“复调”的世界,不同的声音在此汇集,不同的命运互相交织。我希望书中有各种气象万千的人生。足够丰富的生命才能构成足够立体的世界。



从事非虚构写作,从一篇文章到一本书,最重要的是秉持非虚构精神。非虚构精神不仅仅是文本上的实验,也是行动上的实践。我们是待在咖啡馆里想世界呢,还是走出咖啡馆看世界,区分这两者的便是非虚构精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非虚构精神不仅仅是在讲写作,而是如何与我们周遭的人世间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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