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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正敏:《韩国“直女粉”和她们的同性恋幻想》(2019)

陈荣钢译 译窟 2021-12-23

《王的男人》(2005)海报


韩国“直女粉”和她们的同性恋幻想
Straight Korean Female Fans and Their Gay Fantasies
 
作者:权正敏(Jungmin Kwon,波特兰州立大学电影学院)
译者:陈荣钢
 

来源:Kwon, J. (2019) Straight Korean Female Fans and Their Gay Fantasies. Iowa City: University of Iowa Press, 1-17.

 
在一个寻常的日子里,我感受到了智识与人际关系的双重启迪。我在路上走着,身旁的朋友突然宣布出柜了。他说他是同性恋。虽然措手不及,但我尽力不表现出我的惊讶,原因有两个方面。首先,直到那一刻,我还没有见过一个出柜的同性恋。第二,他不符合我想象中的同性恋者的模样。事实上,他和我想象中的同性恋形象完全相反。
 
他一定感觉到了我的不安。他很尖锐地问我:
 

你很惊讶,因为我看起来不像同性恋,对吗?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就没说话。他继续说:
 
我知道,你们这些女孩都认为所有同性恋者都像姜栋元或李准基。
 
他的观点很有道理。我确实认为所有男同性恋都是漂亮、瘦弱、时尚、有点女性化的样子——无论这意味着什么。而我的朋友身材矮小,体重超标,不爱刮胡子。他对时尚毫不在意。他完全不是我心目中同性恋的形象。
 
不过我很快意识到,也很快通过研究理性地认识到,男同性恋和其他任何误导性的刻板印象群体一样,是具有多样性的。那天晚上我感到很羞愧。尽管我是一名媒体研究人员,但我发现自己没有受到媒体表现的批判性约束。
 
我发现媒体(重新)生产了同性恋者的刻板印象。然后我意识到,我的心理特征来自少数人的描绘,比如李准基在《王的男人》(2005)中扮演的杂耍艺人孔吉,这是一个性别模糊的小丑。这种心理特征还来自“粉丝”同人文中的各种角色,尤其是那些女性撰写的韩日文文本。
 
我这位好友的出柜事件推动我关注这个话题,并写成此书。我开始挖掘我的幻想(fantasy)的实质(substance)和起源(origin
 
我对男性同性恋身体的概念首先源自我的“粉丝”身份。我的“粉籍”可以追溯到高中时代,当时我狂热地崇拜一个叫H.O.T.的偶像男团。我过去是,现在也许也是一个所谓的“欧巴迷妹”(빠수니,大致念作“ppasuni”)。这是一个自嘲的韩语词汇,指狂热追求明星的“少女粉”。这个词源自“欧巴”(오빠,“oppa”),在韩国,女性用这个词来称呼年长的男性。“수니”(suni)是常见的韩国女孩的名字,就像美国女孩叫“Jane”一样常见,在这里用作后缀,形容女孩。
 
H.O.T.的每张专辑我都有,我在家里、学校和图书馆听他们的歌。我录下他们演出的每一场电视节目,反复观看,记住乐队成员的面部表情和动作。对于一个厌倦了韩国严酷高考制度和无情高中生活的青少年而言,H.O.T.是我的一线曙光。
 
在爱上H.O.T.之后不久,我就通过拨号上网的方式接触到了BBS“粉丝”论坛。论坛上尽是宝藏,包括H.O.T.的日常行程安排、我在其他地方找不到的图片、乐队成员的个人信息以及“粉丝”和他们之间的个人故事。
 
其中最吸引我注意的是“粉丝”的“同人小说”板块。在他们的原创故事中,网络社区成员展开了他们对H.O.T.成员的同性恋想象力。在美丽而感性的爱情故事中描写我心爱的明星——这种题材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在这个世界里,我第一次遇到了(想象中的)同性恋身份。
 
这些文本在我的想象中有效地塑造了男同性恋的身体,引发了我对同性恋主题写作的长期兴趣。我成了其他类型的同性恋浪漫叙事的粉丝,并寻找包含同性恋主题或角色的媒体商品,包括韩国制作的也包括其他地方制作的。我对同性恋者形象的消费给我灌输了一些公认的、不现实但非常生动的想象框架。
 
在研究这个由女性书写的同性恋幻想世界时,我发现,我的许多同龄女性都和我一样,对同性恋者抱有幻想。这可能就是我的同性恋朋友所说的“你们这些女孩”吧。这些女性中的一些人成为了明星的“粉丝”,并发现自己对同人小说饱含兴趣。她们的轨迹与我的轨迹相似。另一些人则受到日本男同性恋漫画(やおい,Yaoi启发,根据他们对男性同性恋身体的幻想,创作了自己的同人文本。还有一些人开始喜欢西方的电视剧,如《威尔与格蕾丝》(Will & Grace)或《同志亦凡人》(Queer as Folk),这些节目的主角都是同性恋。

《同志亦凡人》(Queer as Folk)

 
韩国向西方和西方国家的文化敞开大门,并且随着新媒体技术的发展,“同人粉丝”活动激增。1998年,韩国解除了日本文化商品进口禁令,日本动漫在韩国的流通得以增加。早些时候,也就是1995年,有线电视行业成为另一个分水岭,让韩国女性前所未有地接触到同性恋的表现形式。许多有线电视频道引进了大量价格低廉的美剧,其中一些以同性恋为主角或主题,这些元素在当时的韩国节目中几乎没有出现过。数字媒体加速了这一趋势,韩国著名的高速互联网不仅促进了对全球同性恋媒体的访问,也促进了本地“粉丝”同人作品的生产、传播和消费。
 
随着时间的推移,韩国社会开始认识到一种模式,即女性“粉丝”在写作中解决她们对同性恋和男性同性恋身体的好奇心。新闻报道将这些女性描绘成对消费、生产同性恋浪漫叙事的轰然热情。每当同性恋主题的电影上映或电视剧播出时,学术界和媒体上的文章都会觉得,“直女”对男同性恋者进行幻想,或与之为伍。这成为一种共识的现实。
 
但是,我这个“学者型粉丝”还想探究更多,我想知道更多关于同人小说、其他以同性恋为主题的文化艺术作品、我这一代女性、男同性恋的现实,以及最终在这些实体之间产生的交织关系。女性的幻想最终将我们引向何处?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本书研究了热衷于在媒体中表现男同性恋的韩国女性“粉丝”。我将研究她们在当代韩国社会中的地位,她们与其他群体(如同性恋群体)的关系,以及最重要的是,她们对重塑媒体对同性恋的描述和公众对性边缘群体的看法的贡献。我们发现,女性对不同作品中男同性恋者形象的热衷,使得男同性恋的身体在韩国主流媒体中变得可见,而女性“粉丝”也为改变历史上非异性恋者生活的残酷现实做出了贡献。
 
在韩国,这种“粉丝”亚文化形成于文本媒体周围,比如日本男同性恋漫画和同性恋主题的电视剧,并受到不同的社会、文化、政治、经济和全球化条件的影响。我们认为,韩国的民主化、对海外媒体和文化产品更开放的政策、消费主义的扩散、政府对文化的投资、韩国电影业的好莱坞化、技术进步以及韩国文化在海外的流行,都是不容置疑的趋势。
 
在许多国家,女性“粉丝”将已有文化文本“同性恋化”的行为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然而,我发现亚文化的一些方面被相对忽视了,也没有得到充分的描述。我们没有充分认识到它在整个社会中的地位和影响。这种低估让我想到“幻想”(FANtasy)这个词,它意味着一个“直女粉”创造并实现的幻想。
 
作为幻想的男同性恋身体
 
韩国女性对“男男情色”的狂热基于她们对男同性恋身体的迷恋。在同人小说中,“直女粉”通常构建男性角色之间的情爱关系,这种做法在本质上是对同性恋男性身份和关系的幻想。她们将男同性恋的身体物化,但“直女粉”和她们作品的受众对这种幻想的现实经验很有限。
 
尽管如此,边缘“粉丝”群体之外的社会已经逐渐认识到同人小说中被美化的、被浪漫化的同性恋者。这就是“幻想”的文本,是主流媒体市场的试金石。不管普通的同性恋群体如何解读这种小众文化,它都越来越多地确保了这种幻想在当代流行文化中的空间。
 
事实上,边缘流行文化文本中的同性恋幻想并非韩国女性的专利。它在西方和西方之外的地方已经有了几十年的历史。最受关注的是“斜线小说”(slash fiction)和上文提到的日本男同性恋漫画(Yaoi)。
 
斜线小说的起源被追溯到科幻世界,尤其是《星际迷航》(Star Trek)的多产粉丝,这档风行的电视剧始于20世纪60年代。
 
两位男主角柯克舰长(Captain Kirk)和斯波克(Spock)大副之间的深厚友谊和承诺,促使“女粉”去想象人物之间的情色关系。术语“斜线”(slash,可用作名词、动词或形容词)来自“粉丝”用来连接柯克和斯波克名字的“/”,写为K/S。这种非正统的叙事方式最初遭到了该剧主流“粉丝”的反对。然而,斜线小说逐渐收获了自己的“粉丝”,将自己打造成一支重要的、即使是衍生的文学流派。

柯克(右)和斯波克

 
上世纪90年代,卡米尔·培根-史密斯(Camille Bacon-Smith)、康斯坦斯·潘利(Constance Penley)、罗贝塔·皮尔森(Roberta Pearson)、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和约翰·塔洛克(John Tulloch)等先辈都积极研究过斜线小说。他们发现,斜线小说的作者和读者大多是异性恋女性(“直女”),在美国、英国、加拿大和澳大利都是这个情况。他们通过“粉丝”杂志(fanzines或“zines”)进行交流。


【延伸阅读】约翰·费斯克:《“粉丝”的文化经济学》(1992)

 

学术界欢迎斜线小说写作者,认为这些“粉丝”的做法破坏了异性恋的等级制度,并在男性和女性的二分法之外重建了性别角色,从而实现了一个独特的女性平等主义梦想。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斜线叙事就成为一种女性色情或情色作品,这种形式被女性欣赏(占有两个男性的身体)。这种亚文化“粉丝”活动一度被边缘化,但在“粉丝”文化中扩大了自己的领域。尤其,随着数字媒体技术的发展,非专业生产变得更加容易,从而扩大了斜线小说的传播,并增加了“粉丝”群体的讨论。
 
斜线小说在非西方文化地区的对应物是日本男同性恋漫画。它在欧洲和北美确实有相当大的粉丝群,但其最大的受众群体在日本、韩国、中国大陆和台湾。这种叙事通常采用现有的异性恋漫画故事,并利用角色来重述带有同性恋元素的故事。像斜线小说一样,这些改写的同性恋爱情故事通常由女性粉丝生产和消费。

这些故事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的“少年/男孩之爱”(shōnen-ai),是众多日本漫画流派之一,现在被广泛称为男同性恋漫画。一些学者将Yaoi和BL这两种漫画区别开来,把前者定义为非主流的、“粉丝”创作的作品,而将后者定义为商业化的、专业的出版物。然而,这两个术语的使用模式并不完全分离,因为作品的方向和叙事方式仍然相似。

 

虽然BL越来越多地被用作整个流派的总称,但我在这里要使用Yaoi,因为它在我的研究期间流行于韩国。在日本,Yaoi始于20世纪70年代末,当时打印机和复印机使漫画爱好者能够轻易地创造和分享他们自己的出版物。业余爱好者的漫画杂志被称为“同人志”(dōjinshi),这相当于西方文化中的“粉丝”杂志(也就是前文提到的fanzine)。

 

20世纪80年代中期,Yaoi成为“少年/男孩之爱”漫画杂志的子流派。当时,一群年轻的日本女艺术家开始在流行的少年足球漫画《足球小将》(キャプテン翼)中描绘两位年轻男性主人公之间的同性之爱。尽管这些人物原本具有真实的男性气质,但在Yaoi文本中通常会在某种程度上被女性化。研究日本男同性恋的社会学家马克·麦克莱兰(Mark McLelland)认为,“雌雄同体”(androgynous)的角色允许女性读者离开“家庭制度给她设定的性别歧视角色”。

 

这些“雌雄同体”的男性故事在“攻/受”(め/け,seme/uke)的配对中展开。“攻”指“插入”或“在上面的人”,“受”指“被插入”或“在下面的人”。这些概念往往反映了相应的性别角色。“攻”通常比“受”矮,这是“身高规则”;“受”比“攻”更漂亮但也更脆弱,换句话说,身体和情感属性被社会构建为女性。

一般来说,这种同性但不同性别的爱情故事被幻想和浪漫化。然而,在许多情况下,Yaoi故事包括对同性男性性交和性暴力的过度描述,如强奸或乱伦。此外,由于拥有“雌雄同体”的角色,Yaoi创作者也尝试不同的“性别扭曲”(gender-bending)情节,如男性怀孕。
 
斜线小说和Yaoi是非常相似的两种文本类型,它们都由“粉丝”创作,以男同性恋的爱情或情色故事为特色,被女性生产和消费。当然,它们之间也有一些不同之处。例如,它们有不同的社会接受程度。Yaoi是一种相对主流的流行文化形式,在日本的大书店里可以买到,而且它的“粉丝”喜欢公开阅读它。相比之下,斜线小说在某种程度上被边缘化了,它的“粉丝”在地下,是一个封闭的社区。
 
同样,Yaoi的创作者比斜线小说的创作者更容易描述男性主角的特征并建立可行的故事。事实上,斜线小说使用既定的角色,“指向丰富的故事世界和角色历史”,如此复杂,以至于不熟悉原始文本复杂性的读者可能无力创作新的故事。
 

尽管内容不同,但斜线小说和Yaoi基本上都为生产者和消费者提供了非常相似的乐趣:“视角转换/多重认同、同性恋主角、平等主义的爱情关系以及对性活动的生动描述。”事实上,这两种类型的作品已经相互影响。68%的Yaoi读者表示他们也阅读斜线小说,而且大量的Yaoi“粉丝”居住在北美和欧洲。

旧金山纪伊国屋的Yaoi书架


简而言之,传播技术使得Yaoi和斜线小说之间产生相互作用,如今这种相互作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大。女性作家和读者现在可以与世界各地的同行分享她们的性幻想。
 
许多人试图解释为什么这种幻想在斜线小说和Yaoi中得到体现,不仅不断被创作,而且还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有人认为,写作和阅读这些类型的动机源于对现有异性恋浪漫类型的不满,比如有人认为创作动机源于陈腐的爱情婚姻和害怕失去童贞的被动女性角色。在Yaoi作品中,男同性恋没有异性恋纠缠的顾虑,没有传说中的“婚前摘花”,没有婚礼策划,没有照顾孩子的负担。尽管如此,同性恋伴侣也有自己的痛苦需要忍受(例如两个男人在友谊和爱情之间矛盾),这使女性读者耳目一新。作为男性,主角处于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中。他们的关系没有反映现实和异性恋小说中固有的性别权力不平衡。另外,女性可以通过用女性自己的目光欣赏男性的身体。她们甚至可以同时物化两个美丽的男性身体。此外,她们还可以自由地控制和操纵这些身体。

这些都是斜线小说和Yaoi流行的原因。总的来说,现有的色情文化以异性恋男人和他们的性欲为中心,通常把女性的身体作为客体。撰写自己的同性恋情色小说是“直女”们表现自己欲望的一种方式,表达并享受她们性行为中被忽视的方面。

 

社会心理学家杰西卡·麦卡琴(Jessica McCutcheon)通过采访同性恋色情制品的女性观众,发现了女性喜欢这类文化产品的三个原因。首先,受访者对新的类型持开放态度。她们厌倦了“直男”色情制品,所以她们转向其他类型。第二,如果她们特别喜欢同性恋内容,那是因为她们发现同性恋角色之间的关系比“直男”色情片中男女演员之间的关系更亲密。这一发现与第三个原因有关——作者认为,以男性为导向的等级制度是异性恋色情制品的基础,它导致了对女性身体的物化和奴役。在同性恋色情片中,人物之间的关系更加平等,因为他们是同一性别,他们的“前戏”互动性更强。

 

受访女性认为,与以男性为中心的“直男”内容相比,同性恋色情作品赋予性爱场景更多真实感。在“直男”内容中,女性角色看起来是在为钱而演戏,而不是真正的享受自己。在这种情况下,BL研究者大友柚木(Rio Otomo)认为,阅读和写作同性恋色情内容创造了一个自由的空间,女性可以在其中表达她们的性欲,而不牵涉到她们自己的身体,因为她们的身体几乎总是父权制男性目光的客体,但在这里没有“父权制的幽灵”。


在想象不同的权力关系时,这些充满幻想的粉丝重新定义了男性和女性的气质、性欲,也重新定义了亲密关系、关怀和相互性的关系。基于此,这些女性的主要幻想对象是男同性恋的身体,而不是女同性恋的身体。

 

当然,由粉丝创作的“女女情色”叙事确实存在。斜线粉丝中的“femslash”和“saffic”都是这个意思,后者是由“萨弗”(“sapphic“)和“小说”(“fiction”)构成的词。此外还有“百合”(ジャンル,Yuri)、“少女/女孩之爱”(shōjo-ai)等词汇。不过,它们的作者和读者人数较少,在学术界的关注度较低。

 

亨利·詹金斯认为,女性创作者的日常经历已经包括了一定程度的同性关系。一位受访者,也是一位斜线作家告诉詹金斯:


这些女性大多都有长期的女性友谊。如果我们想看到强大的“女女关系”,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在自己的生活中寻找。对我们来说,这是稀松平常的事。“斜线”是一种很遥远的东西,一种彻彻底底的幻想。我们不认识如此践行关系的男人,所以我们想在虚构中看到它。

通常,无论女性的性取向如何,都被认为比男性更善于表达她们的亲密关系和爱意。因此,诸如轻触、耳语、温暖的拥抱或牵手等同性社会标志物经常发生在女性朋友之间,并被广泛接受。人们不会立刻觉得这是同性恋。然而,男性的情况就不一样。同样的同性社会行为很少发生在他们之间,因此会有不同的解读。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女性可能会幻想小说中的禁忌,也就是“男男关系”。我们应该在某种程度上把异性恋女性对男性同性恋情色的偏爱看作基本常识。她们对男性的身体感兴趣,并且在日常生活中与其他女性经历了大量的“同性恋式的”互动行为。

 

女性想象出一个乌托邦式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男性与男性之间的恋情不受社会或身体的限制,这使得早期研究性幻想的文化理论家认为,这种类型颠覆了二元性别和性别角色等级制度的主流体系。这种概念对后来的研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然而,有些人对这种研究方式表示反对。他们认为,从长远来看,对既定性别和性结构的抵制没有什么实质效果,反而会使女性和性少数群体被边缘化。


韩国的男同幻想文化确实与斜线小说和Yaoi有许多相似之处,也不能免于批评。然而,它们也有不同,我将其归因于韩国对全球文本的挪用。当我与“直女粉”和其他参与群体(如非“粉丝”女性、媒体从业者和男同性恋者)会面的时候,我会意识到他们经历的复杂性,同时对这种文化在韩国文化中的一些变化感到震惊。

 

韩国文化中无处不在的“花美男综合症”就是一个例子。在此,我需要介绍一下韩国人如何理解男同性恋身体的背景信息。我在其他地方讲过,韩国人认为,“性无能者”或喜欢男人的男人没有阳刚之气,因此是“娘”的。与女性气质相关的特征主要是矜持、安静和细腻,也就是非男子气概。相反,西方人对男同性恋者的强烈刻板印象是,他们很张扬或很丑陋。

 

因此,韩国的男同性恋者在预期的性别角色之外进行表演,他们的身体被视为女性化的身体,人们会对他们开一些性方面的玩笑,例如:“你没阴茎吗?”所以太监(无论性取向如何)最终都意味着同性恋——如果你没有阴茎,你就不是一个异性恋意义上的男人。这样一来,韩国的异性恋制度不仅在男人和女人之间,而且在非同性恋或“男人的”男人和同性恋或“非男人的”男人之间构筑了等级制度。

 

因此,在韩国文化中,男人身体或情感上的女性化通常与同性恋相关。因此,同性恋的身体漂亮(而不是英俊)、苗条、雌雄同体,男同性恋对时尚、美丽、关照和养育感兴趣,而这些在韩国传统上被认为是女性的追求。

 

幻想男同的“直女粉”(以及延伸到韩国女性)将同性恋的身体浪漫化,因为同性恋被认为具有直男所没有的特征。换句话说,这些女性厌倦了强壮、有男子气概和重男轻女的韩国男人,把她们对男性的幻想(柔和的外表和可爱的性格、对女性欲望的反应和平等主义)投射到同性恋的身上。

 

同人文本将异性恋女性的欲望伪装成同性恋。上世纪90年代末,对这种男性类型的偏爱与柔和的男性气质和都市情爱相结合,导致了“花美男综合症”的出现。在身体上,他们“漂亮”而非“英俊”;在情感上,他们“柔软”而远离“大男子主义”。也就是说,“花美男”代表了一种基于性幻想的同性恋形象,是对新型理想男人的想象。

 

这种女性幻想在当代流行文化中得到体现并传播开来。娱乐业通过雇佣“花美男”类型的歌手和演员灵活地融入了这一趋势。事实上,许多在21世纪初获得人气的一线明星(如裴勇浚和姜栋元)都看起来很漂亮,性格也很细腻,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英俊,也没有强烈的“男性气质”。此外,风靡全球的“韩流”男团,如Big Bang、东方神起、Super Junior和EXO都有许多“花美男”式的成员。简言之,这种幻想使得韩国社会的理想男性形象复杂化了。


 

韩国的“直女粉”

 

通过研究韩国“直女粉”的社会地位,我们可以看到她们如何渴望男性同性恋身体的文化、社会、经济和政治背景。当谈到讨论韩国的生活时,儒家思想必须是其中的一部分。自从朝鲜王朝(1392-1897)初期儒家传统传入韩国以来,儒家价值观在历史上一直主导着整个韩国社会。其以男性、家庭和社区为中心的思想使妇女处于从属地位。

 

研究韩国女性媒体消费的学者指出,我们可以看到儒家思想的五个重要特征,它们系统地影响了韩国女性的生活。

 

1. 将妇女的角色限制为家庭主妇,并将其置于家庭空间;

2. 通过包办婚姻将女性纳入父系家庭结构;

3. 尽可能多地生育儿子并成为理想母亲,这也是一种压力;

4. 要求对公婆履行孝道,以及

5. 强调贞洁,并禁止再婚。

 

这些基本原则一直被灌输给社会成员。长期以来,韩国女性认为她们应该为男人和家庭牺牲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时至今日,韩国仍然处在现代化和民主化的过程中。即便如此,儒家遗产并没有消退。这些价值观在20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的军政府时期反而被加强了,并在韩国社会中与现代西方价值观共存,从而使年轻一代经历了矛盾而冲突的身份。在韩国目前的历史阶段,儒家思想的控制力正在松动,但这种世界观仍然对女性的生活有很大影响。

 

在前现代时代,教育是男性的专利。自19世纪末以来,现代教育在理论上对妇女开放,但一开始对许多女性而言并不现实。不过,韩国政府的公民启蒙计划从60年代开始增加了女性教育。现在,几乎所有男性和女性都在平等的基础上接受小学和中学教育。自2009年以来,进入两年制和四年制大学的女性高中毕业生比男性毕业生多。

Kwon, J. (2019) Straight Korean Female Fans and Their Gay Fantasies. Iowa City: University of Iowa Press.

 

这些数字表明,教育中的性别不平等问题可能已经解决。但事实上,在教科书中,男性通常被描述为负责非家庭的社会角色,而女性往往被描绘为做家务和照顾孩子。人们普遍认为男学生在数学、科学和体育等逻辑活动领域具有优势,而女性则被认为适合情感和艺术学科,如文学或音乐。所以,传统的性别角色依然存在。

 

韩国教育制度想象了家庭妇女在儒家价值观中的位置。在这一传统中,一个核心的,甚至是最核心的问题是,一个家庭需要产生一名男性继承人来继承家业。因此,妻子和女儿是往后排的,应该牺牲自己来维持家庭并支持男性亲属。社会把“贤妻良母”的传统观念灌输给妇女。直到最近,许多女孩和单身女性的生活目标都是成为传说中的贤妻良母。结婚后,女人属于她的婆家,与她的出生家庭脱离关系,这意味着她应该照顾她丈夫的家庭,但没有义务为原生家庭做同样的事情。即使她继续工作挣钱,也仍然要完全负责家务、照顾孩子,她的丈夫只是帮手。事实上,根据韩国国家统计局2014年的一项调查,双职工家庭的妻子每天花3小时13分钟做家务,而丈夫只花41分钟。

 

育儿问题直接关系到妇女的职业道路。在韩国,妻子通常在孩子出生后停止工作。她们不再工作并非只为了“坐月子”,还为了照顾孩子,而照顾孩子的责任被认为完全由她来承担。在这种意识形态背景下,女性留在家里抚养孩子是一种理性的选择,因为社会和政府对工作母亲的支持不对等。即使妇女恢复了她们的职业,她们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只能从事兼职或技术含量较低的职位。

 

这种情况最终人为地使女性在就业市场上低人一等。私营公司和公共部门的雇主都更喜欢男性候选人,因为他们在结婚或生育后不会停止工作,并有机会晋升管理职位。这一现实最终使女性不愿意继续为工资而工作。在性别歧视的社会中,这是严重的恶性循环。结果在2016年,男性就业率为73.1%,女性只有51.4%——尽管男性和女性拥有同等的教育背景。

 

根据“世界经济论坛”(WEF)2015年的“全球性别差距指数”(GGI),韩国在136个国家中排名第115位。“世界银行”(WB)报告称,在2009年至2013年期间,韩国的人均GDP为25,977美元,与西班牙(29,118美元)相似,但后者在“全球性别差距指数”中排名第25。

 

尽管韩国是一个发达国家,也是“经合组织”(OECD)的成员国,但根据“全球性别差距指数”的数据,议会和部长职位中的女性占比非常低,两性之间的收入差距非常大。综合来看,所有这些信息表明,一个发达的经济体系并不一定能缓解韩国的性别不平等,而基于儒家思想的性别歧视仍普遍存在。

 

由于这些结构渗透到整个社会,这些结构正促使年轻一代的女性走上另一条道路,而不再遵从传统的安排。2013年,一项研究调查了13岁至24岁的青少年,问他们是否应该结婚。62.9%的男性做出了肯定的回答,而女性只占45.6%。另一项调查发现,69.1%不想结婚的女性指出了受儒家影响的家庭体系中的不公平义务和性别角色。随着婚姻变得可有可无,女性的结婚年龄从1990年的24.8岁增加到2015年的30.3岁,离婚率翻了一番,从1990年的约45,700例增加到2015年的约109,200例。

 

换句话说,越来越多的女性正在无视儒家的理想,设法为自己的人生铺路。这种趋势最终将重新定义既定的、以男性为导向的家庭和婚姻制度,并引发女性在公共领域的地位变化。

 

相应地,性行为对女性的意义也在发生转变。在韩国的公共领域,性和性行为长期以来一直是禁忌话题。尤其,女性不应该谈论它们。1982年,一家报纸报道,78%的女大学生认为她们在结婚前不应该失去贞洁,而只有15%的男学生认为他们也应该有这样的标准。丈夫可以有婚外情,而妻子则不可以,“贤妻良母”的理想普遍存在。

 

然而,女性不再受到这样的性模式束缚。据报道,2014年,大多数女大学生的第一次性经历是在20至23岁之间,也就是典型的本科阶段。与1982年的调查结果相比,这是惊人的变化,表明女性对自己的性行为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并且可以讨论与性有关的话题。


《魔女狩猎》(2013-2015)是JTBC电视台播出的成人类电视真人秀,以幽默和愉快的方式探讨与恋爱关系有关的所有话题,包括性行为。这档节目受到了韩国年轻一代的热烈欢迎。许多女性观众就与性有关的问题发来信件,寻求建议。她们主动参加节目的人物访谈,并谈到了自己的性生活。这种参与意味着性生活对女性来说不再是一个禁忌话题,至少在年轻一代中逐渐如此。

 

随着平等主义观点的传播,性别秩序的变化正在萌芽。韩国女性似乎在传统主义和现代主义之间徘徊,谋求一个最能适应的位置。韩国媒体也反映了这些转变。直到20世纪70年代,媒体中的女性被定型为聪明的母亲和好妻子,她们忍受苦难,为家庭牺牲自己。一些对女性的描述显示出她们的性能力是男性欲望的对象,但这些女性注定要失败。女性仅仅扮演着家庭主妇或母亲的角色,她们更关心浪漫和家庭,而不是公共活动。

 

90年代中期以后,大众女性主义和流行文化的广泛传播改变了媒体对妇女的描述。职业女性、女性性行为、新型男性气质、性别冲突等话题出现在广播、电视和大众电影中。不过,大多数描述仍然把女性表现为被动的、不活跃的、情绪化的、依赖性强的、以家庭为导向的群体,因此不适合从事专业工作。

 

在21世纪初,90年代中期的变化变得更加重要。尽管典型的性别角色描述仍然存在,但女性形象确实有所改善。异性关系中的权力更加平衡,媒体更加摆脱传统窠臼,以职业女性为主角的节目数量不断增加,对女性的描述也变得更加复杂和现实。

《我叫金三顺》(2005)海报

这些媒体正在(重新)生产性别等级制度,或破坏现有的性别等级制度,并影响了普通女性的生活。女性如何利用媒体?她们对文化生产产生了什么影响?

 

我们现在认为理所当然的现代媒体技术(广播、电视和电影)刚刚出现时,女性不一定有能力参与媒体生产。几乎没有什么媒体工具是公共的,也几乎没有什么留给女性。媒体行业由男性专业人士主导,韩国传媒业也不例外。这个行业非常以男性为中心,女性往往不参与决策过程。但是,即使她们在很大程度上被排除在生产之外,也彼此分享着有限的文化文本,享受着媒体消费。她们以自己的方式创造了与周遭元素相分离的幻想空间。随后,数字媒体引爆了女性作为媒体生产者和消费者的潜力。这些女性“粉丝”可以公开自己的文化偏好,引发了社会的变化,并与世界各地的同行建立团结。


【延伸阅读】上野千鹤子:《日本女性因何地位低下:新自由主义改革对性别的影响》(2021)

【延伸阅读】哈里特·埃文斯:《沟通的性别:改变中国城市母亲和女儿的期望》(2010)

【延伸阅读】乔安妮·纳格尔:《男子气概与民族主义:民族国家形成中的性别与性》(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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