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地震后,他 42 岁,一无所有,需要“重新开始” | “十年” ③

2018-05-09

作者 温欣语


我们从这一期开始报道地震中每个人物的故事。

2008 年,42 岁的余运涛在北川经营着一家水电铺,这些年的打拼他存下了一两百万的家产,空余时间担任伊斯兰教协会会长,他过着自己想象中舒适的中年生活。

他最大的期望是儿子,儿子刚刚升入北川中学,“高中第一年去读就得了奖学金,”余运涛颇为自豪。

5 月 12 日 2 点 28 分,陪伴他接近 20 年的妻子和正在北川中学上课的儿子被废墟永远掩埋。

一夜间,他从春风得意变得一无所有。

地震后,几兄弟里他落下了照看母亲的任务,母亲那一年 80 岁,地震中双腿受伤。一家两个人,满身伤痕。余运涛每天吃着碗里的饭,却食之无味。

在北川,和余运涛一样在地震中丧偶的人数达 2000 人。

一年后,32 岁的代祺茵从 40 公里外的花荄镇嫁到北川,在 20 平米的过渡板房里和余运涛结婚,成为了余运涛的妻子。

初到北川的两年里,她记忆中的余运涛随时都耷拉着眼睛,唉声叹气,“到了每年 5 月 12 号的时候,他情绪就很低落,随时都在说娃娃,老婆…”

代祺茵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始终还是要回忆起他的以前。”

2009 年底余运涛和代祺茵的女儿出生,情况并未好转,直到女儿学会说话,叫着“爸爸”,余运涛才渐渐意识到自己被赋予的新的身份,“生活要继续,也要成家立业,” 余运涛说。

2018 年 2 月 24 号下午,我们在新北川县城的一家烟草店里见到了代祺茵,她说没有人比自己的丈夫更了解那段回忆。

晚上 7 点,我们在店铺里见到了余运涛。

新北川县城 


“ 我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身上只有二百元钱,我的钱都压在生意上了,卡上也没有钱了,钱很少,只有几千块。那个时候银行还没有恢复系统,取也取不了,银行是三个月以后才恢复系统。那个时候也没有想过用钱,也用不出去,周围要吃有吃的,要穿有穿的,穿的志愿者有捐献,统一由红十字会捐出来,按你的身材大小来分发。那个时候也不在乎穿好穿差,只要有穿的就可以了。

我没有想过离开北川。当时我的想法是自己在这个打击中失去了那么多,奋斗没有价值了,我的年龄也大了,地震出来我 42 岁,那时候本来我的家产还有一二百万,一下子就什么都没有了,财产不说了,我最至亲的两个人都没有了,就没有价值了。

最初我们安置在司法局这边,我们有回民一条街,是为回民专门搭的一条街,因为我们要做礼拜这些习俗,凡是有清真物品的就分发到我们这边,非清真的就交给其它灾民,我们还成立了伙食团。”

虽然没有地震辐射的说法,但余运涛总爱提起,他把伤口、一夜之间白了的鬓角、肤色的变白与变黑都归结于地震辐射。

他试图向自己解释生活中发生的突如其来的转变。

“地震的辐射让我皮肤很黑,变不回来,半年后皮肤才慢慢恢复过来。但是我腿上的伤怎么都好不了,后来到海军后勤医院也看过,始终好不了,收不到口。受地震辐射的伤口都医不好的,我天天都在擦药。

我那时候一天都是萎靡不振,地震出来那半年内,人的精神都沉浸在这种氛围里,有时候睡觉都要哭醒,这种状态持续了接近十个多月,我跟现在这个夫人认识,在她的护理下我的精神才慢慢转移出来。那些外省来的志愿者做精神护理,也经常给我们安慰调理。

我们先在擂鼓镇住了二个多月就搬到了政府规划的永兴板房,住了二年半。板房占地有五六十亩,我自己住的有 20 个平方。它是按一户人来分,你如果只有三个人还是分 20 个平方,一个人也还是分 20 个平方。煮饭、睡觉都在板房里面,还搭有公共的卫生间、澡堂,男女分开。板房的公共管理区每天都会消毒,还有康复中心,因为残疾人很多。还有社区的管理委员会和板房管委会,分了几个社区。”

地震把老北川县城夷为平地。北川新县城选址在了距离老县城 23 公里外的安县安昌镇。

2011 年初,北川政府按一人 30 平方米分发新县城的新房,在老北川有房有户的需要支付每平方米 1600元。有房无户和有户无房的大约每平方米 2000 元。政府提供 5 万元贷款,3 年免息。

余运涛一家分到了 106 个平方,总价接近 17 万,除去政府提供的 5 万贷款,他四处借钱才筹齐了余下的 12 万。

这还不算地震前水电铺的贷款,“水电铺还有几万的贷款,如果当时不把这部分贷款还了,我们新房子都买不到”,代祺茵回忆说。

“我们随时都紧巴巴的过日子。”

新北川县城里正在销售的房屋


“后来我搬到北川新县城修的新房子,我就跟着结婚了,就慢慢恢复了,你也必须要恢复,你必须要做事情,不然没有饭吃,政府救助你只是微薄的,不可能永远救你一辈子。

如果只靠低保是生存不下去的,那不可行,政府低保那时候才一百多元钱,一百多元能干什么?政府已经号召了,大横标语到处都挂起,宣布口号,我们要‘三年重建基本完成’,天天都要学习,板房区的高音喇叭、电视里面也在放讲话,每天要贯彻精神,那个时候必须要确定方向。

政府给了我一笔一万六千元的重建费,凡是受灾有户有房的都有这笔钱,就是安置费,让你开展生活。中央党费每户人还给了六千元的生活补助。那时候政府的补助基本能够生活,还是很满足。用不了什么钱,也用不出去钱。”

余运涛需要面对“重新开始”的问题。

42 岁是个不尴不尬的年龄,从头开始的成本比年轻人更大,父母逐渐衰老需要照料。

实际上,地震后留在北川的大多是像余运涛一样 40 岁以上的人,一方面需要照看父母,另一方面身体状况也不适宜外出打工。

余运涛决定留在北川,再拼一把。“地震后真的是没有钱,穷的没法,他想着还年轻嘛,自己出来做点事,” 代祺茵回忆起余运涛地震后的第一次“创业”时说,余运涛和朋友合伙投资的灾后重建项目成本 100 多万,最后亏损 30 万。

地震后,因为灾后重建时间紧张,不少工程未经审批先修建,或者一边设计一边施工。实施灾后重建审计后,据中国审计署统计,截止 2010 年 2 月底,汶川地震灾后恢复重建审计共节约重建资金和挽回损失 12 多亿元。

余运涛的 30 多万是其中一部分。

“北川主要都是山东在援建,他们有钱。灾后山东在我们这建了工业园区,有上百家企业在那边打工,但是不招我们,必须是 35 岁以下的,我这么大根本不可能。地震后,我的年龄段已经根本不适应了,而且知识丢了这么多,所以我又去西科大进修了。以前我是学公民建,技校出来的,2013 年我又去学市场营销,学费 7000 多元,一周去 2-3 次,上了半年,有文凭。你要学会自己去找资料,怎么去做市场,做模版。

住板房的时候我在做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做点装修类的工程活。我是 2009 年去承包的,4 月份进场,整个路道就耽搁了一两年的时间,修一个村委会本来只要十几万,地震后拖了一二年才修好。没办法,原来的村委会在山上,地震后没有路,只有让马去驮,马一天也驮不了多少东西,修了又停,停了又修,再有钱的老板拖都拖垮了,本来也赚不到钱。

地震完了后那一年多的时间,我们都以为灾后重建的工程是不进入审计的,就按照原先建筑行业的零五定额规范,这个房子多少平方,用多少钱来算。

政策随时都在变化。

后来中央审计组来了命令,凡是灾后重建项目必须纳入审计。灾后重建的东西不是应急抢险工程,凡属于在重建、设计规划项目的都必须要进入审计。

那些审计事务所按标准给你审,按照地震前的成本算。该扣的都给你扣了,你也没有办法,扣了之后的我的成本就高了很多。

他们是不会管这些成本问题的。灾后没有路,都是在荒道上修建,材料的成本是原来对半那么高,比如原来砖是三角钱,现在变成六角了,钢材以前是 2000 一吨,现在变成 4000 一吨,水泥以前 500 一吨,现在变成 1000 元一吨,人员的费用也很高,平均是三百元一天,以前人员才 100 多元,现在都翻倍了。因为那个时候北川没有人做呀,他们没有什么奔头,没什么方向,没什么目标,还有一些我熟悉的匠人也死了,又要找生手,还要从外地请,费用就很高。

原本中央给了 94 万元修北川的派出所,地址都考察了,但最后落到地方上,审计下来派出所只有五六十万,最远的一个地方七十多万,按 94 万一个派出所算下来两个派出所就是 190 多万,但审计下来只有 130 多万。

不是我一家遭了,无数家都遭了,有些弄的倾家荡产。山东大道的建设,招投标是4000 多万,最后审计下来是 2000 多万,那就只有哭,哭也没有用,国家有这个规定,必须要按这个政策文件来。

我当时承包了两个事情一共 100 多万,亏了 30 多万。在当时这又算是我的另一个打击了。当时是我正需要钱的时候,又亏了 30 多万,我的这一生真的叫坎坷。

创业,刚刚要稳定了又地震了,地震之后又出问题,又从零开始,修房子,结老婆,带娃娃,刚刚想到可以赚点钱安定一下生活,哪知道又亏了。”

道路一旁是新北川县城新修的房屋


北川是中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有羌族、藏族、回族、土家族等 31 个少数民族和 6万多名教徒。

地震中,四川省有 1397 处宗教活动场所遭受不同程度的毁损,其中 90 处全部垮塌。2009 年,四川省通过的灾后重建项目中包括恢复受损严重的 474 处宗教场所。

“本来灾后重建政策中,宗教寺庙是不能重建的,2009 年四川省又出了一个政策,要恢复地震之前的宗教场所,四川省人民政府拨了四个亿出来,所有被毁坏的宗教寺庙就都重新修建了。这个就是机遇,政策随时都在变。原来的清真寺在北川老县城,1884 年修的,2009 年修了新的清真寺,花了 400 多万。

北川是个五教齐全的地方。

地震后,基督教渗透进北川很快,他们的心理抚慰是最快的,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其实都是一个支流,基督教注重今世,今世能够过好,它追求的是这一点,所以从地震中出来的人都符合他们的口味,这个观念非常迎合灾民的心境,还有它的心理安慰和抚慰。

它的资金来源也很广,你让它拿点钱,它马上就可以把钱拿给你,非法传教。他给我钱,那我就信嘛,但其实也没有信。传播者的目的是为了迅速的扩大。

我们伊斯兰教不针对外人,只是回族的信仰,但基督教就是不分民族,不分人,都给你传播,就是这个形式。

也有人来找我谈基督教,给我发传单,他不知道我是伊斯兰教的,我就是搞信仰的,他谈的内容我都知道,但我信了伊斯兰教就不可能再信基督教了。

当时基督教在北川迅速发展,在四川灾区很快就有 70 多万基督徒了,这个是官方公布出来报道的。因为我跟宗教协会有联系,我们随时都要开会。政府害怕宗教搞乱,马上很快就开始打击,来调查还抓人。”

余运涛吃得苦,十年来跌跌撞撞,“我这个人啥子都做过,馆子,店铺,超市都开过,很累。”

十年里余运涛的好运气清单包括又结了婚,又多了个女儿,帮他迅速走出地震的伤痛。但坏运气也接踵而至,重新创业,没想到自己会再赔进去 30 万;经营了一年半超市,接着患上了胆囊炎和腰间盘突出,转让给了亲戚。

现在他大部分时间都为清真寺工作,偶尔抄写资料,挣一些零散的钱。代祺茵更愿意把这一工作形容为“公益事业”,很多时候还得倒贴。

一家人每天过着勒紧裤腰带的日子,“没办法,慢慢过啊,” 代祺茵说。

“我小女儿出生那年我精神上才好一点,我女儿就是我的精神寄托,很珍贵,来之不易,我在外面再累,回家看到女儿心里就非常舒服。我最大的感触就是现有了老婆,有了娃娃,我的精神才恢复了,我又有了希望,娃娃出生了我就要去奋斗,我要养她,这是我奋斗的点。

我又开始承包工程,修房子了。生活要继续,也要成家立业。

现在老婆的房子我都去做了贷款,也只有慢慢还了。那亏的 30 万没有还完,我现在又没有做什么大事情,都是小打小闹的做点事,能把一家人的生活扶持起,每年还一点,就像按揭一样。

我自己在做伊斯兰教协会会长,这个一直都在做,但这个是没有收入的。

没办法,其实钱没有了我不怕,我对钱不在意。只要一家人生活够用就行了,只要平安就行了。

我原来从来不学习,只知道耍,35-40 岁我都没有学习,我丢书了,地震后 3 年我也丢了,现在我又在努力学习了,高科技时代学习很重要。现在我天天在写,学习,做笔记,但我现在脑袋不行了,记不到了。

我希望我们能够在这一生中给下一辈人做一个榜样。我们能从大自然的大灾难中走出来,能重建家园,这些体会能给他们留下精神上的财富。

我现在有事没事就写日记,回忆一生中的坎坷,现在生活环境那么美好。”

题图:unsplash 文中图片:温欣语

注: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代祺茵为化名

本系列还有:

14 个人的大地震时刻,我们开始追踪 10 年里被改变的人生 “十年”

三天之后,大地震中 10 个人的命运转折时刻 | “十年”②

看不到的焦虑和看得到的质疑,北大 120 年校庆见闻


北京三环边最后一个花市被关,这是它的最后 33 天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多少了解一点的“种族”,究竟是什么?



- 关注好奇心研究所,与有气质的你共勉高尚趣味 -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