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互联网上,辩论大约已经死了
我经常会在失眠的夜晚,突然怀念早期的中文互联网。
那时候,互联网混沌,人和人宽容友好,理性辩论,香港电影、华语音乐、文学艺术交相辉映。
我很喜欢那个时代互联网的善意,就像我很讨厌现在互联网的对立、站队、互掐、剑拔弩张、喊打喊杀。
它们总让我感觉中文互联网上的辩论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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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辩论,讲究逻辑。
有句话叫“理越辩越明”。但这句话有个前提,就是双方都是有正常逻辑的人。要是一方没有逻辑,你从和他辩论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输了。
比如曾经有人说早餐要吃肉蛋奶,要少喝粥,下面一堆人便开始七嘴八舌。
A:今天不许喝粥,明天就让我们绝食?
B:喝粥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你个汉奸。
C:你收了肉蛋奶多少钱?
D:肉食者鄙,你知道多少人还饿着肚子吗?
E:之前你就说粥好喝,怎么今天就不要喝粥了,你真是墙头草。
F:为什么只是不许喝粥,面条更不行,你怎么不说。
知识越少的人,越是自信。越是没有逻辑的人,越是坚定。因为他们越贫乏,他们相信的就越绝对。
所以,你和他谈医学,他和你谈传统;你和他谈传统,他和你谈历史;你和他谈历史,他和你谈你个人的历史。
好,你和他谈你个人历史,费心解释你是个专科医生,他们鄙夷地笑了:呵呵,原来不过是个专科医生,还以为你是本科医生、硕士医生、博士医生呢。
最后,至于到底是吃肉还是喝粥,到底是喝了一碗粉,还是两碗粉,当你捅刀切腹的时候,是非对错,早就没人在乎了。
不讲逻辑只讲情绪的时候,辩论就成了“声音大就是正确,爆粗口就是真实,点赞多就是真理”。
互联网的下沉,让人人都可以发言,让人人都可以做一分钟的意见领袖。可惜大家最后比的是嗓门比的是情绪,声音大的压死声音小的,偏激的打死辩证的,粗俗的打死克制的,互联网成了情绪狂欢的修罗场。
尤其是这几年,在这片情绪至上的修罗场上,我们看到了太多诸神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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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辩论,不会扣帽。
而现在,没有观点,都是立场。
你说我是耗材,我就骂你黄俄;你说我小粉红,我说你1450;你说我打拳,我说你拳师。
这种行为一直持续下去,就会演变成身份政治,通过不断妖魔化异见者,塑造一个信息茧房,没有人能听到对方的声音。
知乎有个00后男生不接受彩礼的回答,到今天评论已经超过了13万。
但翻开评论区,看到最多的关键词:国男/国女及其谐音、男拳/女拳及其谐音。
女的不收彩礼,就是渴婚驴,女的收彩礼,是伏地魔,男的不给彩礼,那就是普信男,男的给彩礼,便成了直男癌。
本来好好的讨论要不要给彩礼,最后直接就变成了男女性别的对立。
当身份大于观点的时候,真理早已没有了意义。事实上,这种通过妖魔化对方来获取胜利的方式,是所有争辩中最无用也最下作的。
所以每次看到“五毛”“香蕉人”“公知”“小学生”这些词,我就如此单纯地怀念那个时代,我的观点只与我的思维有关,即便我在用IP地址发言,也没有人关心我是哪里人,即便我和你意见不同,也没有人向对方扣帽子。
那个时候,好的坏的兼容并包。正确的,自有道理;错误的,令人着迷。
那样的时代,我们离开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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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辩论,不会喊打喊杀。
这几年的互联网,一种心态开始张牙舞爪:我不同意你,就要弄死你。
比如去年底,因为圣诞发巧克力,学生就举报了辅导员,一身正气地声称这是公开搞洋节活动。
以前讨论该不该过节,现在直接上升到过洋节的人。
没人再解决问题,都开始解决人。
鲁迅曾说过: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但如果放在现在,一群讨厌曹雪芹的人凑在一起,听经学家解释,举报《红楼梦》宣扬封建迷信;听道学家解释,举报《红楼梦》描写淫秽色情;听才子解释,举报《红楼梦》不适合学生观看;听革命家解释,举报《红楼梦》恶政隐;听流言家解释,举报《红楼梦》影射现实。
不同意的,举报;不喜欢的,毁掉。
以前我不赞同你,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后来,我不赞同你,变成了就捂住你的嘴。
到现在,我不赞同你,直接选择灭了你的口。
即便是小到一个作品。文章也好,视频也好,小说也好,制作周期从几小时到几年不等,需要创作者的深厚积累和瞬间灵感。
进行一次辩论,需要逻辑,需要数据,需要长期形成以来的认知。
但举报只要一分钟。成了,别人的心血付之东流;失败了,他付出了一分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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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场代替了观点。
情绪代替了逻辑。
毁人代替了辩论。
我想,2022年,辩论大约已经死了。
有那么一瞬间,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认为最应该出来辩论的,一大半都不屑与人争辩了;那些最应该出来发声的人,一大半都决定不发声了。
大师乡野流浪,小丑狂欢殿堂,世界就这样拱手相让。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