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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力,我经历过,见证着……

2016-12-19 草履虫 奴隶社会


图:来自网络。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978篇文章,转自“池塘之底”(chitangedu)。欢迎转发分享,未经作者授权不欢迎其它公众号转载。

作者草履虫,上海一所中学的语文教师,有过云南支教经历。“池塘之底”是他开设的一个关于青少年成长交流的微信号,期望通过交流,给那些陷入成长困境的孩子以帮助。


“老师,我爸爸帮我给你请假了吗?”

早上的时候,我收到一条陌生短信。

我回:“你是?”

“我是XXX。”

班级里的副班长,并不是本地学生,成绩也只是中等,但为人大方,做事积极,班级同学都比较喜欢她。

她爸爸并没跟我请过假,于是我打了电话回去。

她接了。我问她为什么不来上课,她支支吾吾地不愿说。我问你爸在旁边吗,她说他现在忙,等会打过来。

过了一会,他爸打了过来,但说话含混不清。我半天才弄明白,原来是因为夫妻吵架,她妈妈又跑了,他忙着杀鱼,所以只好让女儿去找她妈妈,看来今天是不能来上课了。

她爸在菜场卖鱼,她妈卖菜。

我叹了一口气。想起来有一次她犯错,打了一位低年级学生。我找她谈话,但她并不觉得有错。直到后来我问她:“你爸平时打你吗?”

忽然之间,她心理崩溃,痛哭了起来……


最近真是多事之秋,网上铺天盖地地都是各色的爆炸砍人新闻,班级里也不安生,昨天一天都在处理学生之间打架的事情。

我不喜欢处理这类事情。那样的过程,总是让我明确地触摸到这样的一些东西:阴暗、暴力、对于暴力的恐惧和愤怒,乃至于为了掩盖而进行的谎言和欺骗。

当然,只怕没人会喜欢这个过程。

阳光、健康、聪明智慧、灿烂的笑容、活力的奔跑……我喜欢触碰这样的一些东西,这可能也是我更喜欢学生而不是那些阴气逼人的领导的原因。

但无论如何,那些阴暗并不会因为我的不喜欢而减少半分,它们依然在阴暗地存在,依然在阴暗地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四班有一个男生,长着一张清秀的脸,每天总是穿着棒球服,不知道怎么和我们班几个男生闹了起来,说要打他们。

那个男生总是很厉害的样子,总说自己有狂躁症,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打人,完了老师问他。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记得我打人的事情。

他总是在告诉别人,他有狂躁症,总是在说,他打人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上个周,他还狠狠地打过一个惹到他的笨小孩——就是那个总是被人打,却又总是去招惹别人的小孩。

听到后来他和老师的对话,让我想起了那个说自己“梦中好杀人” 的曹阿瞒。

我把两帮人叫过来,让他们各自陈述。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他的反应丝毫不比我们班的学霸G慢,言词有理有据,讲话不急不躁,没有半分蠢笨或者是有狂躁症的样子。

哎,头疼。

富二代,经常闯祸。有的时候,他的奶奶会过来,给他们班的任课老师送一些粽子一类的东西。但老师们却从未见过他的父母,听说也没有和他生活在一起。

好不容易处理好这个,第三节课的时候,班级那几个男生又跑了过来。与先前不同,这次他们显得很有些慌乱,说八年级的F中午要打他们。

头疼!


班级里有几个小姑娘,年纪小,人也长得一点点大,但眼风已经开始明媚妖娆,六年级的时候,就引得高年级一批混混模样的男生老在外面班级周围游逛。中午吃完午饭,也不回教室,总是满操场疯跑,总是坐在足球场上聊天,哪怕是班级里最呆最憨的男生,也总是喜欢出现在她们身边,追逐打闹。

有的时候我也会去操场上散步,看见阳光下的她们,和奔跑追逐在她们身边的傻孩子们,很多次都产生过“年轻真好”的感觉,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也从未想过阻止她们。

但有的时候,你会发现那些阴气逼人领导们的做法也是有一些道理的。他们的做法虽然未必出于善意——有的时候甚至充满阴暗——可他们的做法,的确是可以帮免去很多的麻烦。

这不,麻烦来了。

春天到了,风和日丽,草长莺飞,百花开放,孩子们也愈发疯了起来。八年级的F看上了其中最漂亮的W,而W却又和我们班的Y暧昧着。

W个子小,但长得白净粉嫩,六年级的时候,坐我旁边的王老师去我们班监考,然后就回来说,你们班有个小女生好漂亮,粉粉嫩嫩的,“你都没有办法不注意她。”

人聪明,成绩也不错。

但和绝大多数狗血的初中恋情一样,和她恋爱的F则是一塌糊涂——至少是大部分人眼里的一塌糊涂。

“她怎么会看上他?”F的班主任跟我说。

“我的女儿要是以后和这样的人谈恋爱,我非一巴掌拍死她。”F的物理老师跟我说。

“你不会拍死她的。”我笑。

如果你的女儿聪明、漂亮,那么,她和F一类的男生谈恋爱的几率,其实很大。

而且,和绝大多数狗血的初中恋情一样,他们之间总要打那么几次架的。

周末,F看不惯和W暧昧的Y,打了他,据说打得挺厉害,还祸及到一个平时还挺老实的另一个学生身上。

Y的成绩也不错,脾气并不算厉害,但或者耻于在喜爱的人面前丢了面子,或者有感于我平时教他们学会反抗,第三节课的时候,居然和两个伙伴一起,上去把F打了一顿。

两个伙伴都不是喜欢打架的人,G是班级里的学霸,另一个Z则是一个动不动就会掉眼泪的胖子——他总是在随笔里说自己不勇敢。

但这一次他们太“勇敢”了,接下来的事情完全脱离了他们的掌控。F并未如同他们希望那样屈服,他说,你们中午给我等着。

他们知道F说的是真的。

然后,他们很惊慌地来向我求助。

我想了想,涉及的班级太多,把他们交给了政教处。

几个家伙却还是担心,担心中午的时候,F他们会先找过来。

……

后来的过程,繁琐而恼人,政教处找各色人谈话,但我们班的胖子一出政教处,便被F的“兄弟”打。而当时,F还在政教处。

其他几个越发不安,越发担心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外面玩的时候会被打。

没有人愿意生活在这样的不安和恐惧之中。

看得出来,这次他们是真的怕了。

我了解这种恐惧,那其实是大部分男生在中学阶段都经历过的东西。

特别是在我以前就读的那所初中学校里。


初中三年,我读到那所学校里死过三个人,每一个都是三班的学生。一个淹死在学校边的水库里,一个在建校劳动的时候被土块砸死,还有一个,在群殴中被人当头一棒打死。

学校后面有一座小山,刚进那所学校时候,我们会去那里玩,发现在很多隐蔽的地方都留有一团一团的卫生纸。

我们隐隐约约猜到那里发生过什么。

一天中午,我看到同班的一个小个子很兴奋地从后山跑过来,看到我,大喊,老虎,我在里面看到了老虎。

我和另外一个同学也马上兴奋起来,虽然我并不相信学校的后山真有老虎。

“真的有,黄色的,在草丛里还一动一动的。不是老虎是什么?”

我们决定过去看一看。

当然,等我们小心的过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老虎。

我们只看到一个人高马大的高年级男生从里面冲了出来,上来就恶狠狠地给了那个小个子两巴掌。

因为种种原因,他并没有打我,但我却深深地感受到那种害怕和恐惧,低着头,一言不发。

后来才知道,和那个高年级学生谈恋爱(姑且称之为谈恋爱吧)的女生,就在我们班级,不聪明,也谈不上很漂亮,但性格文静柔和,班级同学都比较喜欢她。

但后山的秘密到底是藏不住的,初二的时候,他和她都被学校开除。

山区,周边又大多是少数民族,教育方式也自然相当粗放,学校里同学间的打架斗殴实在是屡见不鲜,老师打学生更是家常便饭,厉害的学生把老师打进医院的事情也偶有发生。

我现在想,当时的很多人,都生活在这种暴力的恐惧之中。

但我却很少惹到这样的麻烦。很多时候,我都发现,这样的暴力在我面前会扭头离开。比如说,那个高年级的男生没有打我;比如说,数学老师的教鞭抽完班长副班长,却只在我的头上一点而过。

大约是因为我本身就不是一个容易招惹麻烦的人。但我知道,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的家就在学校,我的父亲,就是那所学校里的老师。

而且,酗酒,脾气相当暴躁。

于是,校园暴力与我擦肩而过。


但是,我却丝毫不觉得庆幸。很长的时间以来我都认为,初中三年,是我过得最为艰苦的三年,阴云密布,寸草不生。几乎每天,我都希望我并未从外婆家离开,几乎每天,我都希望我的父亲不会出现在家中。

但他不仅出现在家中,还出现在我的教室里——他还是我初三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

你可知道那种愤怒与恐惧?你可有过那种被阴暗的情绪掌控了全身,而明天醒来,你却不得不再次面对它的经历?

很多时候,你会以为那样的日子没有尽头。

那个时候的我,多么多么希望获得帮助。但是,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帮助出现。除了在暑假里,我会躲到外婆家一个月。然后呆在那幢老得不像样子的吊脚楼里,几乎从不出门,如洞穴人一般整日整日地在黑暗中对着板壁拍乒乓球。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出现了异性交往恐惧和人群恐惧。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中暗下决心,以后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块地方。

我做到了,对此,我万般庆幸。


想了想,还是得去找F和他的“兄弟”谈谈。

在后来与他的交流中我了解到, F的父亲对他相当粗暴,这与我的猜想一样。与他的交流也算顺利,虽然他两手一直抱在胸前,一副防御的模样,但从眼神来看,倒也算是坦白。

我知道,他应该不会再去制造麻烦。

但打过我们班胖子的C就比较成问题。不拿正眼看人,和你说话的时候,眼睛会往上翻,总让你觉得眼白过多的样子。我看着他,他也向我保证不会再去找他们麻烦。

我放他走了。

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曾经打过八(6)班的一个男生,理由只是看不顺眼。而且,大约英语老师是政教主任的原因,不处分,也不道歉。

不处分倒也罢了,我从来就不认为那样的东西有什么作用,但不道歉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我回想和他谈话的场景,也开始觉得不确定起来。

我得让他们见一见面,得让他当面道歉,我得从他道歉的态度来判定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课间,我再次找到他,将他带到会议室,然后关上了门。

和他说话的时候,我盯着他,而且故意离他很近,使他不得不正视我。他的眼神依旧漂浮,眼白依然很多。或许是感受到压力的原因,我原本以为会有一番较量他才肯就范,但没想到他很爽快地答应向我们班被他打的胖子道歉。

我把胖子叫了过来。他道歉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他。他也并未只是简单地说对不起,倒是做出真诚的样子说了两三句表示歉意的话。

真心抱歉倒也未必,但应该是不会就此再制造麻烦了。  

我放他离开。远远地,听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轻微地“靠”了一声。

——我知道,这种谈话,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

因为,“直视”和“被人直视”,从来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我也是最近几年,才明白这一点。


我最后一次被打,是在高中二年级。时间总在酒后,理由总是无稽而荒诞,当着客人的面,父亲抡起了手中的椅子砸了过来。我再一次痛哭流涕——那个时候的我的确软弱,我从来不像我的哥哥,他即便被打得再厉害,我也从未见他在父亲面前表现过屈服。

“小时候玩弹子车,摔得头破血流,他看到了,上来就是两耳光,后来还是姑姑给我涂的牙膏……”

我读初二时的一个夜晚,哥哥跟我谈起这个,说的时候,他充满了怨念,甚至是愤怒。

那个时候的他,早已走完了他的初中时代。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听话的学生,初中时代持续了五年,打架也打了五年,后面的两年里,是那种拿着杀猪刀追着人跑的主。

那之后,记忆里的父亲酒喝得再多,再凶悍狂暴,也未曾敢向他动手。

当然,他有动手的对象:我,有的时候还有我的母亲。

不过,面对抡起椅子的父亲,那时的我虽然还在痛哭流涕,但我也不再是那个刚刚进入初中只知道低头挨打的小男孩,我也抡起了椅子,将他的椅子挡开,然后,盯着他……

我不知道是因为这个,还是因为另一件事情,那件事也发生在高二。那年正月,我到附近亲戚家拜年,正在聊天的时候,母亲忽然冲了进来,冲我喊:“你还不快回去,你爸又发酒疯了。”

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中学生,这个世界太多太多的事情,我都弄不明白,太多太多的事情,我都无法不理解,更别说让我去解决。

但我没有说话,我默默地和亲戚道别,默默地跟着她回到家中。

父亲果然又在酒桌旁又喊又骂。

看着父亲的模样,我忽然觉得他其实也很可怜。于是第一次,我改变了我的方式,我没有和他争吵,我坐在了他的旁边,一只手放在他的背上,听他大骂,听他大喊,然后,听他大哭……

最后,看他在火炉边趴着睡着……


高中几年,依然过得异常艰难,所幸的是开始住校,开始可以一段时间地离开那让人崩溃的环境。但是,那个时候,自信早已消失无踪,成绩越发是一落千丈,时间推移,但异性交往恐惧和人群恐惧却丝毫不见好转。

如此,一直延续到大学,我慢慢真正地长大,开始有意识地想要纠正它,想要克服它,战胜它,消除它,但它却变本加厉地在我身上发出声声冷笑。

大二下学期,我在校外的书店里租书看,一本老版本的《挪威的森林》映入眼帘,依稀在哪里听过这本书,我信手拿了起来。

那是一本奇怪的书,语言奇怪,直入人心,情节奇怪,不合常理,里面人物所思所想也相当奇怪。

至少在当时的我看来如此。

但我喜欢那本书,在阅读的时候,我明确地感受到作者传达过来的信息: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的身上,都带着林林总总的伤害,都有着形形色色的问题,但他们,却依然能够活在这个世界上,坚定地、安之若素地与自己的问题相伴。

后来,我将那本书买了下来。       

再后来,许多事情也终于开始明晰,开始好转,我那阴云密布、寸草不生的中学时代也终于开始离我而去。

工作后,如愿地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那些恐惧——异性交往恐惧也罢,人群恐惧也罢,还有其他的一些恐惧也好——都悄无声息地杳然而去。

能够生活在阳光下,能够生活在自己掌控的人生里,是多么愉悦的一件事情。


我想,由此,你也大约开始明白,我为什么会对心理学有兴趣,为什么会喜欢TED里面的那些演讲,我喜欢听抑郁症患者讲抑郁症,喜欢听精神分裂症患者讲精神分裂,喜欢听自杀获救者讲自杀,喜欢听脑神经学家讲她的中风经历……他们都以自己的经历,讲述了他们如何与属于自身的形形色色的问题纠缠——否认、拒绝、面对、搏斗,到最后,与它们共存。                  

安德鲁所罗门、舍温纽兰、凯文布瑞、艾琳R萨克斯、约翰施拉姆、吉尔泰勒——我未必全部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我记得他们的演讲。站在TED的讲台上,他们或者已经完全康复,或者依然面容憔悴、满脸疤痕,但他们都仍然坚定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伴随着,他们以前所经历过各色的问题和伤害。

到现在,我终于可以不恨我的父亲,还有我的母亲。我开始试图去理解他们的行为,从某种程度上,他们自己也是受害者,只是他们并不自知,当然,他们也都是施虐者,他们可能也不自知。

多年的伤害,已经让父亲的大脑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心理防御机制——许多次我都发现,他记忆里的世界,并非是真正出现过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许多事情都不曾发生。

他已经老了。


几年前,我和妻子终于成功地让父亲戒了烟,一度还让他戒了酒。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到我这里来住一段时间,最近的一次,住了八个月,在他过来的那些时间里,他帮我装修房子,和我一起在后面的废地上铺上石板,装上栅栏,然后,在剩下的小块土地上,种满了小葱和生菜。

有的时候,妻子会觉得父亲也挺可爱,挺有情怀。

我希望他能够一直可爱,一直有情怀地活下去。

“爱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不懂永远 我不懂自己

爱是什么 我还不知道

谁能懂永远 谁能懂自己

把百合日记藏在书包

我纯真的你

我生命中的唯一……”

这是水木年华《中学时代》的歌词。但在我的中学时代里,在许多人的中学时代里,不光爱是什么,我还不知道。有很多东西,我都还不知道。陪伴我的,陪伴许多人的中学时代,不只是有那些朦胧、美好,很多时候,还有来自家庭的、学校的甚至是社会上的种种暴力和伤害。

愿每一个受害者,都能如我这般幸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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