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进：爱其实很不容易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114 篇文章

题图：作者的演讲现场照。

作者：余进，前麦肯锡合伙人，现埃森哲战略董事总经理，加州理工学院经济学博士，2019 年福布斯中国最杰出商业女性，两个孩子的妈妈。

一诺写在前面：

过年那几天都没有发文章，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包括 1 月 31 日是奴隶社会六周年，准备了文字。也最终没发出来。最近几位奴隶社会老朋友在做一些准备，希望有一个方式，大家一起讲讲此时真实的我们，真实的所见所闻所感，过几天希望会和大家见面。另外最近见到了咱们周日连载小说的作者微木。和文字后面的真人对上，还是很高兴的一件事。感谢微木每周日给我们带来的故事。

今天分享的这篇，是去年五周年庆典上，我们老朋友余进的分享，是她这些年，从博士、合伙人、福布斯杰出女性……成为了许多人眼中的“女神”后，回过头来，关于“爱”的思考。

今年春节，我们都过了一个“特别”的年，特别的“不宁静”，也带来了特别的宁静。静下来的时候，正是我们能真正和最亲近的家人在一起，和自己在一起，思考一些生命中更深层次事情的时候。

奴隶社会，也和大家在一起。

余进分享正文：

相信我们很多人从小都会憧憬自己长大后无限的人生可能性，然后人到中年，可能开始思考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怎样过才能让自己不虚度此生？

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我不断思考人生意义的过程中，开始去繁就简。我认识到：人生要想过好，做好两件事情，足矣。那就是：“爱好自己，爱好别人”。

但是，爱，谈何容易。

跟大家分享自己亲历的两个故事，希望借这两个故事跟大家探讨：如何能够真正爱好别人。

 爱，如何发力？

世界上大多数的岗位，都是先培训再上岗。但也有例外，比如为人父母，我们都是上了岗以后才学习如何去作一名合格的父母。我孕育老大的时候，认真学习怎么作母亲，如何让生下来的小 BABY 茁壮成长？所以那时，我开始研究母乳对孩子的重要性。

我读的书告诉我母乳很重要，然而我母亲和姐姐都没能够成功进行，我家里完全没有成功的母乳喂养的基因，所以我一开始对母乳喂养这件事是很焦虑的，我完全没有自信呀！所幸，职场练就的学习能力让我比较快地有了洞见，发现了只要深刻理解“需求决定供给”，就可以成功地进行母乳喂养，这是我那时候笃信的黄金定律。也因着这条黄金定律的忠诚践行，我成功地用母乳哺育了我的两个孩子。

那时我是麦肯锡整个大中华区第一个既作妈妈又升合伙人的女性。又因为我”好为人师”，特别希望帮助公司的女性们都能一边做好工作，一边作好妈妈。所以那时跟我有过工作关系的女性只要一怀孕，我都是谆谆叮嘱她们践行母乳喂养的黄金定律“需求决定供给”，并且送给他们专程从美国买来的医疗级的 Breast Pump（吸奶器）。

我记得当时团队里的一位女同事怀孕了（我特别喜欢那个女孩子，不但高智商、高颜值，性格也非常可爱），对她我自然是千叮咛万嘱咐，强调母乳喂养多么重要，一定要掌握黄金定律等等。但她做了母亲后的两个月却销声匿迹，等她再突然出现时，我约她见面，一见面最关心的就是她母乳喂养是否成功。她很沮丧：“对不起，我没有做到”，“当时母乳不够，所以还是添加了奶粉。”记得当时我数落了她半天，“需求决定供给啊！”。说完了之后我也没在意。

3 年后的某个场合，我们几个过去的同事一起有一个特别交心的聚会，聚会期间她突然大哭起来，对着我说：“进姐姐，你知道你那场谈话对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吗？从此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特别深的阴影。”我非常的 Shock（震惊）。我真的是出于爱她，关心她，才说那番话的。但三年后的她哭得那样伤心，从她的眼神里我可以深刻地感受到 3 年以前的那个痛还在，甚至留下了一道伤疤。那时我真的是不太能理解：我的好心，就算没能帮到你，怎么会有那样的受伤呢？

几年以后，再想起这事，我才真正的明白，她是一个特别特别要强的女孩子。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职场上，她一定要争取做到最好，她也的确是非常优秀。以她的聪明才智，以她的学习能力，当时的她一定对母乳喂养研究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更何况为人父母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尽其所能给孩子最好的东西。作为一位母亲，经过了各种尝试又没能做到的时候，她得有多大的挫伤感？

其实她来见我的那个时刻，我想她真正需要的是我的聆听、理解、和安慰。更重要的是告诉她：“其实母乳喂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从小喝牛奶长大的，也没耽误我成为现在的我啊。”

某次请教我一位特别有智慧的长者朋友：“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经常会去关心别人，但我经常发现越是关心别人，别人离我的距离越远？”他说：“因为你的爱是用脑子的，没有用心”。

一语惊醒梦中人，正因为他这句话，我才意识到我跟那个女孩子之间的对话为什么会对她产生那样大的伤害。因为我没有真正用心去感知她的需要，我并没有用心去给出她的需要，我固守着我脑子里的认为，给了她我认为的她的需要。

 也许他最需要的只是那一晚我在他身边 

2011 年的 5 月份，我父亲突然发生大面积脑梗，在抢救室里昏迷了 30 多天。那 30 多天以及后来的 7 年里，我一直在发挥着我职场上练就的各种学习能力和办事能力，奔跑在医院之中，跟医生交流，谈各种治疗方案；找护工、换护工；找医院、换医院等等。我父亲后来虽然被抢救过来了，但从此卧床不起，靠身上插满各种管子度日，我们不确定他还有多少意识，也没有办法交流。

我觉得我母亲已近八十高龄，我得为她撑起一片天。所以那 7 年中，我就忙于把父亲的各种事情都操办好，以免让母亲担心，包括提前预备他的后事（把各种衣物都准备好，防止后事随时会发生）。去年 4 月份，父亲再一次被报病危，我和家人都预感到父亲的生命这一次应该是走到尾声了。

自然我也是使出职场上练就的学习能力与办事能力，为他选临终关怀医院，帮他转院，那一天在医院楼上楼下各种奔跑，各种跟医生咨询、交待，帮他安排在最好的充满阳光的病房, 交待好护工，等等。一切就绪，已是傍晚，我疲惫不堪地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医院来了电话：父亲，果然走了。第一次面对至亲的离去，之前连追悼会都没有参加过的我，接下来又是忙各种事务：联系亲友、殡仪馆；父亲遗体火化、安葬等等。最终妥贴地把父亲送走了，我和家里人也都舒了口气。家里的亲友也夸我办事周到、井井有条。我自己也觉得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能够把父亲的后事办好，心里自我感觉很圆满（因为父亲卧床 7 年且没有多少意识，我们其实也希望父亲能早点儿解脱）。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的某一个地方，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总觉得有一个地方空落落的。

终于把一切一切都安顿好的某个晚上，我静下心来，突然间眼前浮现了一个画面：在给父亲入殡前，我注意到父亲的眼角，有一滴眼泪。

我想：我们都以为他没有意识了，其实在离开世界的那一刻，他可能对我们有很多牵挂，可能有很多不舍。

我自认为把一切一切都安顿、操办好了，但我忘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他走的那个晚上，我没有留下来陪在他身边，不是忙于各种事情，而是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陪陪他，告诉他我有多爱他，多么感恩他给与我生命，感恩他的爱和所有的付出，告诉他可以放心地离去，不必牵挂。又或者，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在他身边陪伴着他度过最后一刻，不必孤独恐惧。再想想，在他生病的7年间，几乎每次去医院，我都是忙于把各种事情安排好、交待好。真正留下来踏踏实实坐在他身边，哪怕就是握着他的手，陪他说几句话的时间，都少之又少。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其实能不能帮他安排好一个单间病房，对他来讲也许不是那么重要；是不是能帮他订一个质量好的骨灰盒，也不是那么重要；在他需要陪伴的时候好好陪伴他，可能才是他最需要的。我们在日常的工作生活中，把太多的的精力和注意力都关注在事务上，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人的感受。

 爱的“小奇迹” 

这是我想和大家做的分享。因为我一直以为或者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有爱的人。但是我发现，真正地爱好一个人，真正用心去感知对方的需要，并且能给出对方的需要，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我特别希望有爱的奴隶社会的读者、作者，大家不要有我的遗憾。

最后我还想跟大家分享一个小故事。今天来会场之前，我跟老公一起去医院看望了他已经 100 岁的姥姥。姥姥也已是我父亲当时的状态，浑身插满管子，不认识人了，也不能跟人交流了。我汲取了和父亲相处的教训，在今天走进病房的时候，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在她耳边说：“姥姥，我爱你！”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姥姥像孩子一般盯着我，绽开了一脸的笑！所以，这是我今天跟大家的最后一个分享: 

多抱抱你的家人，多说我爱你！

诺友感悟摘录：

@ 塔拉

深夜时分，追完余进老师的分享，眼泪止不住哗哗流下来，爱其实很不容易，好好爱自己，已不易，好好爱别人，更难!

余进老师安静而坚定说出的那句：“你爱别人的方式，用的是脑，没用心”时，我被震动到了。我也是个不懂爱人的人，多年在外求学工作的经历，已让我越来越理性。我自以为自己是掏心掏肺对待家人，其实大错特错。

当打算爱人时，放下被事物性事务充斥的大脑，用心来对待你爱的那个人，或许才是正解。

感谢余进老师，感谢奴隶社会，让我看到了如此真诚的分享，为我点亮了方向，让那块麻木地带松动了，我大概知道了着力的方向，向光而行。

@ 郭娇

在泪水中听完余进老师的分享，如何爱他人 — 爱人不能用脑子，而是用心。让我顿时解惑，知道怎么爱别人才是最好的。

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我一直理性的为别人出建议，可他们却选择了那些建议没什么用但很动听的人深入交流并成为朋友。我觉得我才是最好的人呀，从各方面出发选出最好的建议，可是他们怎么不听呐？

听完余进老师的演讲，原来我一直把精力放在事物上，忽略了最需要关注的是人以及他们的内心。别人的需求和我的给予完全不相等。或者说我从没有提供出他们需要的，于是我们都很累，就没有办法继续靠近彼此。

@ 怡

或许一个单间病房和材质很好的骨灰盒儿对父亲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他需要的可能只是一小会儿陪伴，一个拥抱和几句倾诉。

由人及己，如今五十多岁的父母远离家乡为我们带娃，我常以“已买二套房为他们提供了稳定居所”和“已为妈妈办理好投靠子女入户手续”为安慰，觉得自己安排好了这些大事，就已经做的很好了！

其实却忽略了日常生活中的很多细节：

1. 交流话题多限于孩子，很少关注他们的感受，他们今天干了些什么，遇到了哪些人，心情怎么样……

2. 没有为他们创造一些新鲜的体验，常常让他们没事儿多出去转转，但是哪里好玩儿，怎么去，却没有为他们提供选择。

常常呼吁孩子需要高质量的陪伴，忘记了年迈的父母更加需要高质量的陪伴……

@ 景小琪

怎么用心去爱，去用心倾听对方的真正需求，去共情对方的感受，确实是要学习练习的一门功课。

我自己也常常不听完对方说话，就忙着给建议说看法；也有的时候觉得是好心帮助了别人，但对方之后也没有再来找我或者有其它下文了，可能是对方是疏忽了，但也有可能是我帮忙没有到点子上，甚至帮了倒忙。今后要学习去耐心地倾听，用心地去感受对方的真正需求，尝试去共情对方的感受，这样才能学会用心去爱。

延伸出去，我觉得“用心去爱”也可以用在如何感受别人对自己的爱，以及如何爱自己上。我经常会觉得父母对我的关心以及嘱咐没什么道理，是他们那辈人的旧想法，所以会很不耐烦地回应，有时还很“有脑”地告诉他们这不对那不对。

现在想来，其实这都是父母用心爱我的表现，哪怕不那么有逻辑，不那么深思熟虑，但这确实最最有价值的“用心爱”。毕竟，你可以“用脑”爱很多人，但用心的才是你最珍惜的。

@ 陈秀琴

余进老师说要爱对，要给予对方想要的爱，而不是你自认为的那是对对方好的，这个并不容易。她讲述了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也让我看到，一个人，不管她在其他方面有多优秀，也会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所谓人无完人，你看到的，只是她的某一面。

也让我看到，一个人，正是因为不断的自我反省，向内看，才会成长的越来越好。我们最终追求的，不是外在的光鲜亮丽，不是各种成功和财富，而是爱，对自己的爱，对他人的爱。

@ WING

我在演讲者的讲述里回放自己的生活。爱，在我的生活里，何尝容易？才过去的年关，回家看望 85 岁高龄的父亲，写一手好毛笔字的父亲，半夜两点醒来，为我们（我、老公、小孩儿）在心里默默打腹稿。

一个人早起研墨，将心里对我们每一个人的寄望，用毛笔慢慢书写出来。然后不知从何处，找出来一个老旧的相框，把给孙女儿写好的字，整整齐齐的装裱在里面。

临到我和老公的字，估计是家里的纸没有合适的了，父亲换了签字笔写在笔记本的横条纸上。写在什么上不重要，关键是父亲要把他心里的话让我们听到看到。我的父亲，在爱的表达上，做得真好。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自己，居然都没有用手机来拍张合影，不知道自己在顾虑什么？现在想起来挺追悔。找个时间我得回去补上，并告诉我的父亲，他的字我们都珍藏着，是我们的护身符。

@ 丹丹

看完余进姐的分享，我突然有一个感受，我这辈子很有可能愧对父母。父母在江西老家，我在广州，陪伴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而有了孩子后对父母考虑也少之又少，我可能连一场他们的疾病都帮不上什么。

余进姐让我感知到，父母现在多需要我的爱，再不好好爱他们，我必会留有遗憾。可是，天南地北，我怎么爱他们？有没有可能，我的爱只是为了让自己不留遗憾？事实上是在爱自己？用心爱，真的不容易。去感知父母的恐惧和需要，他们害怕什么我就帮他们消除什么，他们需要什么（情感与物质），我尽我所能去满足什么。把关注点放在他们的快乐与幸福上。

@ 陈惠钦

我庆幸在老爸临走那天，我能坐在他床前好好地诉说 ，说说他的一生，说说他对家庭的付出，感恩他对我和家人的爱，请他放心离去。至少在他走后，我一直很平静，没有太大遗憾。

@ yxjdream

哭着听完分享，很触动，很感谢余进老师真实、真诚的分享。余进老师分享了两个故事，说她受到的启示是爱要用心而不是用脑子。就在那一刻，仿佛觉得是不是做到完美的爱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好像能够更理解爸妈、也能更宽容地对待自己了。

不是说我否认了原生家庭的理论，也不是说否认了某些伤害的存在、让自己也去认可父母以及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些不好的事情，只是看到了我们身上不那么完美的存在，我们依旧可以向前继续出发。感谢进女神分享了暴露脆弱的两个故事，也让我更能接纳真实的自己和身边人，然后带着这份接纳去修炼与提升自己。

@ 万美好

余进老师的两个故事很典型也很有分享的意义，我想应该是我们多数人都曾经历过却很少会去认真考虑过的关于爱的大命题。原来，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社会，爱一直是个永恒的话题。

余进老师在错误地执行了爱的指令后，能够有机会看到同事的泪水，也有心看到父亲的泪水，这是极大的幸运，是他们的泪水和她的智慧促使她去反思如何更好地去爱。只有用心的爱才能走进人心，感动人心。其实我想，也许余进老师是个完美主义者，才会让她有深深的自责。其实从对待父亲这件事上来看，未尝不需要用脑子的爱啊。

也许对我们来说，只是难以做到在职场和生活中自由切换，习惯了用绝对理性的思维来对待家人朋友。殊不知，爱在理性和感性的天秤中不偏不倚，偶尔微微倾斜。就像我孩子校长鼓励的“以智慧启迪智慧”，也许我们真正要精进的是如何平衡爱的天秤。

这就是此刻我对爱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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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感谢演讲文字整理志愿者：大崔，wing，宋菲，向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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