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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婆那一辈的前浪

夏娃姐姐 奴隶社会 2023-07-25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097 篇文章

题图:潮,来自网络。

作者:夏娃姐姐,海归硕士,曾混迹于一线纸媒和美国上市公司,家有熊孩子两枚,定居上海,热爱生活,盼望着卖字为生的好日子早日到来。本文来自作者公众号:夏娃看世界。



作者写在前面:

前两天网络上关于前浪后浪的争辩,让我想起我的大家族中,在我这一辈里已经没有小于 35 岁的后浪了。特别羡慕后浪的青春和创造力,但容我酸酸得说一句,目前为止,微至家庭,广至社会乃至世界,还主要靠 35 岁后的前浪们撑着。这也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和我的外婆那一辈人,时代赋予他们特有的坚韧和牺牲成就了我们现在的家庭和社会。前浪带领着后浪,后浪推着前浪,潮起潮落,生生不息,谁又能忽视了谁在历史长河里的推动力?母亲节快到了,写一篇小文,回念一下我外婆那一辈的前浪。


外婆今年九十多岁了,耳有些背眼有些花,但就她这个年龄而言,身体也算好的了。我有时给她打电话,外婆声音一样洪亮,但是听力下降后,基本上对话需要靠喊了。背脊在老年初期就开始陀了,这些年矮小的身体越发变得弓形。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带着孩子去看外婆,按照以前的惯例,给老人包个红包,以往外婆总是欣然接收的,但这次却一直说不用了不用了用不上了。我姨解释说,你外婆现在三餐日常都有人打理,腿脚变得不好后,基本上很少出门,所以也就没什么用钱的机会。


我想起来大半年前,外婆在洗浴间不慎滑了一跤,伤了腿脚,很久都卧床,那之后,表弟发信息来说,外婆这一年一下子见老了很多。


我心中唏嘘,对孩爹说,我亲爱的外婆怎么就已经老到了不能用钱了。


我想起来很多年前外婆在我家住时非常有活力的日子。外婆嗓门洪亮,说起话来像个男人般的中气十足,远远的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外婆特别爱捡便宜货。夏天晚餐后,外婆遛弯,经常回来的时候买了便宜却不新鲜的水果,或是去夜市上挑了件不合时宜的衣服。小的时候觉得外婆买的什么都好,长大了点,就知道挑了。渐渐地,外婆也就不再给我买衣物,因为她也知道怕是入不了我的眼。


事实上,我的外婆并不是小地方常见的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恰恰相反,外婆师范毕业,当了多年的教师,也算是那个年代的高知了。上学前,外婆教我写字,是我的第一个识字先生。外婆的字体刚劲有力,在那个没有网络没有电话车马慢的年代,分隔两地时,书信往来是唯一的通讯手段。每次收到外婆的来信都很高兴,外婆的信,用词讲究,有条有理的叙述生活琐碎。


我是比较大了以后,才知道外婆是抱养来的。太外婆多年无所出,于是太外公终于在他经商之处安徽,抱养了他们的长女。小时候丰衣足食,家境优裕,听妈妈说,两个老人对这个养女很疼爱,我想外婆身处偏远浙西山区,在那个年代作为女性且长女被允许外出求学,这也是太祖父母对女儿的宽广深厚的爱和祝福。


外婆 20 岁左右生下我妈。婚后幸福与否,不得而知。仅仅听妈妈讲,我外婆的婆婆对她稍显刻薄,这让从小被捧在手心的外婆很不适应,所以时常回娘家吃饭。不清楚外公对他的妻子是否爱护,我只在画像里,照片里见过他的眉清目秀。从外形看,和我的外婆也是般配的。


我的外公死于肺病。而这病的根源还是和他的牢狱之灾有关。50 年代,土改期间,因为家中有田有产,我外公代替他卧在病榻上的父亲接受批斗,后来顶着地主的大帽进了监狱。几年的牢狱生活亏空了身体,埋下了病种。


在我外公卧病后,膝下还有一对幼女,外婆从此一直是家中的顶梁柱。听妈妈说,很小她就趴在外婆的背上,每天翻一座山,陪着外婆去教课。在她还不到 40 岁时,中年丧夫。


外婆长于富庶之家,一直受父母的宽待,却在成年婚后遭遇生活的种种苛待。我想象外婆当时在遭遇人生重创时,应该也会抱怨命运,或者她根本连沉郁苦闷的间隙都没有,便一头又扎进了生活的风雨中求生存去了。


至于师范毕业的外婆当时是否也曾处于理想现实的夹缝中踌躇不已,我想这个问题对于中年时的外婆来说只是奢谈。大时代背景下的困顿,让一个普通的母亲终日囿于生计。外婆教了多年的书,由于出身成分的缘故,终究一直是一名代课老师,从未转正,当然也没有享受到退休人民教师的福利了,这是早年让外婆一直耿耿于怀的事。


时代是命运的底色。也许我们能做的只是在底色上描红画眉。


▲ 拍于儿子满月时。


外公病逝后,外婆生活的家乡大约是由于水利工程规划的缘故,政府要求几个村搬迁至江西某处。从还算富庶的浙西移至相对贫瘠的地带,离乡背井,将女儿置于更不可期的未来中,外婆心急如焚。最后经过一个亲戚的介绍,外婆嫁给了她后来的丈夫。人至中年,携小女儿改嫁,带着所有家当入户至杭州郊区的小村庄。


现在的外公并不怎么识字,没受过教育,而外婆则是多年的教书先生。可以想象两人当初看起来是怎样的不般配,加上浙江地带语种繁杂,中年的外婆携女融入当地,内心必然也是经历了一番剧烈震荡的吧。


然而两个人还是相濡以沫已经走过了五十年,互相撑扶,我很少见两个老人起过激烈争执。我姨抱怨说外婆大概是已忘了我亲外公了吧。我想女人应该是不会将那个为他生儿育女的人放在脑后的,然后事实是,五十年的沧海桑田后,很多当初深重的记忆和感受的确可能淡了,又或者是不再与人说,只放在了心底。毕竟陪伴着走过半个世纪路的,并不是我的亲外公。


中年也许终有一个人生大坎在等着我们。我妈妈也是,40 多岁终于搬进了前半生拼搏奋斗挣来的房子,还不到两年时间爸爸病倒了。伴随而来还有妈妈崩塌焦灼的内心,而全家赖以生存的店面生意看起来也再难以为继了。


此时,外婆闻讯急急赶来,和妈妈一起站店重新撑起了生活,而这样的日子一过又是好些年。夏天的南方潮热多雨,那时候的店面多不用卷帘门,而是用木板一块块拼接而成,店面开门关门都要重复着将一块块木板门装上卸下。夏天雨后,木门板浸透了雨水,变得尤其的沉重而变形,不记得有多少次晚上娘仨在雨中将一块块门板安上。彼时,外婆已经近 70 岁了。有了外婆的帮撑,妈妈的中年坎也终于算是安然度过。


外婆作为抱养女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万幸的是仍然可以在爱中成长受教育。但是据说外婆年轻时性格较强硬,脾气不小,对于儿女而言,不能算标准的温情慈母。 我想这和她婚后尤其是中年以后被迫独立面对那时代赋予的困顿有关,既形成了她的坚毅,也难以避免得带来了不够温和的性情,如同刀的双刃面。 但与我而言,或是因为隔了一辈,我能想到的便是一个颇为慈祥,偏爱我的外婆。


▲ 图片来自网络。


如今不知不觉中我竟也长到了当年外婆最为艰难时侯的年纪。中年深处,彷徨四顾,也常常会心下惘然。 时代在演进,中年的我虽不再为温饱而蹙眉,然而面对生活的选择时时深感窘迫,心里想是不是坚强的外婆当时和我一样有着相似的愁思和迷惑。如果时空转换,站在外婆当时的时代处境下,我是否能够如她一样坚韧如磐石般,趟过生命的泥潭,或者,如果外婆来到我的位置,是不是就有了一个机会将她的坚忍,智慧放大百倍,成就一个卓越的女性。


那个年代赋予我外婆的多舛命运,造就了这样一个母亲与女性。牺牲或是坚毅,在那个时代的滚滚车轮下,外婆不过是最普通的尘埃一粒,同时却又是这个家族繁衍生息至今有力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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