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自传体纪实小说|投江自杀的17岁女孩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808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Ashley Bean on Unsplash.
作者:喻书琴,出生湖北,原居北京,现住洛杉矶;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法学学士、文艺学硕士、家庭辅导硕士;做过报社记者、图书编辑、小说翻译、业余社工;喜欢观察、倾听、写作、拍摄;近年来致力于人物深度访谈和纪实写作。本文来自:喻书琴工作室(ID:levifish2)。
写在前面:
又到高考季,一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
有的考生金榜题名,胜者为王,被誉为天之骄子;有的考生名落孙山,败者为寇,被贬得一无是处。前者,常以各种名校光环加持的励志文章见诸于媒体;而后者,则打上羞耻的烙印,处于失语的边缘,虽然历年来,考生的焦虑、失眠、抑郁、强迫症问题、高考后遗症问题、甚至落榜考生的自杀问题屡不见鲜,却被选择性漠视,甚至很多从苦难中幸存下来的亲历者本身也小心避免谈论脆弱往事,尘封起卑微个体的血泪,一任“成王败寇”的社会丛林法则继续喧哗。
但本小说作者却勇敢地打开尘封的血泪记忆,细致回顾她 20 多年前两次高考落榜后,遭遇冷嘲热讽、羞辱霸凌、离家出走、投江自杀、噩梦惊搅、复读同学劳累过度去世、分数决定论下的脆弱友情恋情等严酷经历,相续写下《16岁,离家出逃的女孩》、《17岁,投江自杀的女孩》,《18岁,远走他乡的女孩》高考自传体纪实小说三部曲,再现了她和一群五线小县城少男少女悲欢离合的高考生态群像,希望该纪实小说能引发读者对原生家庭父权专制的反思,对应试教育过度竞争的反思,更引发高考话题下对青少年身心灵健康的关注和心理干预的救助。
每一个高考孩子的血泪,都不是时代的一粒灰……
奴隶社会公众号将分别于周六刊发一篇,分三次连载,敬请期待!
作者按:
前些天,我刊发了自传体纪实小说|离家出逃的16岁女孩(可点击阅读)之后,收到好几位高中时代和大学时代朋友的真诚留言,深受感动之余,我决定继续更深敞开自己的破碎,于是,这一周日夜不休地回忆写作,终于赶出了这篇近 2 万字的小说续集《投江自杀的17岁女孩》。
谨以此小说作为少年苦难“幸存者标本”的纪念。
纪念 18 岁白血病突发去世的一中复读班同学丽华;纪念 17 岁投江自杀却未遂的我自己;纪念自杀那夜留我住宿一晚的两位纱厂青年工人。
纪念我那三本不得不被焚烧的高中日记;纪念曾深深滋养我心灵世界的三毛、琼瑶,金庸,古龙;纪念各自奔天涯的女孩子们——那些花儿……
一、1995年秋
1
初秋。
1995 年 9 月,油江路上的梧桐叶由墨绿转成微黄的时候,秦纾钰走进了湖北省公安县一中文科复读班。
进到复读班的第一天,她就发现班里的气氛和在应届班时几乎是天渊之别。
老师,基本上还是应届班的那几位老师,但他们的神色都变得无比凝重;学生,也大多还是应届班的那些学生,但他们的表情也变得无比暗淡。
一名粗眉细眼,面色黝黑,身材矮胖而精悍的中年男子踱步走到讲台中央,这是班主任兼教政治的邢老师。
他负着手,板着脸,神情阴郁,不怒自威,微微环顾讲台底下这些败走麦城的学子,长叹一声,开始了长篇的开学致词:
“同学们,今天,你们坐在这里,想必心情很不好过,我也一样。”
“整个湖北,整个荆州,整个公安,文科的录取率一向比理科低,去年你们这届就更低。我们整个文科应届班考得很不理想,本科线以上只录取了四五名同学。”
“其中,韩宇同学考上了北京商学院;箫立同学考上了四川联大;伊娜同学考上了杭州商学院……如今,他们成功了,去到大城市,过上了美好的大学新生生活。”
“而你们失败了,留在这小县城,准备复读再考。我相信,复读都是你们自己选择的,不是你们父母逼的,那么,你们就要为你们的选择负责,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来学习……”
“今年,我要下达一个硬指标,你们听好——每个同学的目标:至少都要比去年提高30分以上;我们班的目标:至少要有一半的人考取二本,至少要有四分之一的人考取重点,否则,你们对不起我刑老师,也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这一年的大好光阴……”
最后,他习惯性地将短而宽的手臂用力的一挥,就像一个惊人的感叹号: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同学们,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拼命向前冲吧!”
拼命向前冲吧!纾钰从班主任老师的励志训话中感到一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萧杀。
可问题是,这根本不是她想要卷入的“战争”。
“我相信,复读都是你们自己选择的,不是你们父母逼的。” 不,邢老师错了。她不知道其他同学情况如何,反正,她是被逼着来复读的。
本科院校她没考上;专科院校父亲看不上;她想去职大走写作之路,更是招来一顿臭骂。其实,她潜意识里认为,大学是否名牌是否正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挖掘适合自己特质的路。但她这种想法在 90 年代中期过于离经叛道。
但在强悍的父权制权威下,她只能选择逆来顺受,遵旨奉命。
不过,她又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人生不就是由好多的“被迫”组成的吗?被迫出生,被迫成长,被迫成功,被迫复读,被迫刷题,被迫恶性竞争……人,生而不自由,生而被奴役,那就跟着这枷锁一步一步往前捱吧……
纾钰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邢老师训话时,居然没有一个同学抬头。他们把头藏在复习资料堆得一尺高的课桌后面,仿佛躲进沙土中的鸵鸟,羞愧而自卑。
也许,经过高考光荣榜上的名落孙山,经过父母脸上的寒霜,经过一众亲友邻居讥诮的眼光,经过“谁家张灯结彩宴宾客?谁家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炎凉对比,复读生们深深的意识到,这是一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世界。
尤其是那些家境清贫的,背负着改变家庭命运厚望的,从下面各镇各乡各村拼到县城这个重点中学的农村复读生们,更是感到成败在此一举的巨大压力。
从开学第一天起,他们就进入高负荷高强度的备战状态,从早上 6 点的早自习,到晚上 10 点的晚自习,复习不止,刷题不停,几乎没有一丝喘息。
2
深秋。
20 多年后,纾钰对“小镇做题家”的复读生涯回忆,应该是黑、白、灰三色,中间加一点血红。
白色的,是厚厚一摞雪片般飞来,散发浓郁油墨味道的模拟卷子。
灰色的,是黑板上方的大横条幅:“离高考还有 XX 天”。数字如血一般殷红红,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大家静静地看着班主任老师涂去旧的数字,填上新的数字,隆重得犹如歃血为盟的献祭仪式,鞭策着每一个复读生夙兴夜寐,悬梁刺股。
黑色的,是每次模考的排名表格,一个班六七十个学生的姓名按成绩从高到低往下排,语文、数学、英语、政治、历史五科的各自分数、各自名次、总分数、总名次,在这张巨大的表格上都一览无余,将他们密密麻麻的网格化成三六九等。
分数和名次,对有些同学,是荣耀,是赞美;对有些同学,是沮丧,是焦虑;对另一些同学,则是嫉妒,是争竞,是暗涌的闲言碎语,或以上兼而有之。
“啐!她城府可深了!表面跟我们讲,她没用功没上心,其实她暗地里可较劲呢!每天复习到深更半夜,还骗我们说,她晚上 10 点就睡了,不就是为了炫耀她自己多聪明吗……昨天,我找她借第五套黄冈数学试卷的答案,她还故意推说没有,不就怕我比她考得好嘛……”
“咳!他哪里能排名那么高?我跟你讲哦,卷子发下来重判的时候,他又私下把好几个 D 改成 B 了,然后说是老师眼花,判错了,老师也糊涂,事后又给他加的分,我全都看到了。”
纾钰从来不参与这些同学私下的闲言碎语,她只是独来独往,并深深想念两位已经远走高飞的好友,伊娜和箫立。
因为,复读班再也找不到象伊娜和箫立一样,可以因一本好书,一首好歌,写小纸条儿深度交流的女孩。九十年代的小纸条儿。
3
暮秋。
伊娜,她高二时的同桌,班上最漂亮最温柔的女孩,考到了杭州,读英语系;
箫立,她高三时的同桌,班上最聪明最洒脱的女孩,考到了成都,读历史系;
她们曾约定过,高考后无论成败,都要保持密切联系,然而,整个秋天都快过去了,她们的信却一直迟迟未来。
最后一片叶子快掉落的时候,她终于同时收到伊娜的信和箫立的贺卡。
伊娜的信。淡蓝色的纸张,淡蓝色的信封,嘘寒问暖的语气,娟秀温婉的字迹,犹如伊娜本人。
“亲爱的钰,不好意思,来信太迟,你在复读班可还好吗?前一阵忙于军训、校舞蹈团的练习,和英语专业的初赛,方才抽出空来……”
“虽然侥幸挤过高考这个独木桥,但来杭读大学后,才发现,这里人才济济,卧虎藏龙,我们小地方来的女生,必须付出比大城市女孩更多的努力……”
”对了,昨天我们班组织去西湖郊游,西湖果然如诗如画,美不胜收,附上集体照一张,希望不远的将来,你我能在西湖一聚,加油哦!”
纾钰抽出照片,涳濛的西湖桥边,溢出一群女大学生朝气蓬勃的素颜。她们眼神明亮,笑容灿烂,但最明亮最灿烂的还是伊娜。她相信,伊娜永远会是最美丽的女孩,无论高中还是大学,以及未来的未来。
只是,纾钰对着照片端详良久,默然叹了口气。
伊娜,你已经过了高考的独木桥,将有新的欢乐,新的烦恼,新的追求,以及——新的朋友;而我,还是继续定格在桥内旧的环境里的人,桥外的你,如今是无法感同身受桥内的我,我的无奈、迷惘、痛楚……我也无法企及你新的世界,西湖?我怕是去不了了,倒不如相忘于江湖。
箫立的贺卡。正面,草原上策马扬鞭的少女,背面,龙飞凤舞意气风发的手笔。犹如箫立本人。
“待功名,铸鼎钟,方显得奇才大用,任区区肉眼笑英雄!”
连姓名和祝语都省了,这倒也符合箫立潇洒不羁,特立独行的风格。
不知道箫立在四川的新环境中适应得怎样?以她的聪明劲,应该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吧?她相信,箫立永远会是最聪明的女孩,无论高中还是大学,以及未来的未来。
只是,纾钰对着贺卡端详良久,默然叹了口气。
箫立,你错了,你是奇才,可我不是英雄,而且,我只想做个凡人,能自由呼吸的凡人,却连做凡人的权利都没有。你能明白我卑微的处境吗?也许,你永远也不明白,因为你太被众星捧月了,太耀眼了,太高了。策马扬鞭?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倒不如,相忘于江湖……
纾钰重新作词,写了一首校园民谣《同桌的你》,寄给远方箫立的生日,作为最后的,决然的告别。
别了,与伊娜一起读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读琼瑶的《在水一方》的日子。
别了,与箫立一起读古龙的《欢乐英雄》,读金庸的《天龙八部》的日子。
别了,那些花儿。
她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她们就这样,散落在天涯。
纾钰再一次与伊娜和箫立相遇,已是 20 年之后。
二、1995年冬
1
初冬。
湖北的冬日总是干的冷,尖锐的冷,生拉硬拽的冷。最冷的那日,刚迈进家门,就迎上父亲勃然大怒的脸。
“都什么时间了,你还有脸看这些不三不四的武侠小说!”啪的一声,一本灰线格子的笔记如抹布一般扔在她面前。
纾钰愣住了。她的新日记本!她特意用牛皮纸包好,伪装成课本,藏在书架上的新日记本,竟然被父亲发现了!
父亲翻开她最近写的那一篇关于古龙小说《天涯·明月·刀》的书评——16 岁的武侠梦:致傅红雪。
“高考考这个吗?又是武打,又是涉黄,全是乱弹琴的东西!”
“没有,这本小说不是讲武打,也没涉黄!”
“还敢犟嘴?你自己听听!”父亲大声念了出来,“‘她曾经为生存挣扎在社会最底层。忍做最下贱的事情,屈干最下等的行当。今年欢笑复明年。’这是你自己写的原话。这不是涉黄是什么?”
纾钰脸都涨红了,却不知道该如何为古龙辩护,从小,她只知道隐忍。
“就算不涉黄,那你这句呢——‘刀下已经烙下一双望穿秋水的眼,心中已经印下一句情为何物的话’。这些话是你这个年纪该说的吗?酸不拉唧的!不觉得害臊?” 母亲也忿忿地附和道。
纾钰心里咯噔一下,他们竟这么想!她被一种深深的定罪感和羞耻感击倒了。
“还有你这篇——‘三毛在《逃学为读书》里回忆自己的少年时代,她觉得学校里教的东西僵化而教条,于是索性逃了学,每天跑到台北的墓园,坐在那些安静的逝者墓碑旁边,阅读大量她真正想看的书,并从中汲取美和爱的力量。我渴望像她一样,可是,这个小县城里,却没有墓园……’你说,这话是不是混账,无病呻吟?”
“三毛呀,初中就辍学了,不务正业;琼瑶也是,考了几次都没考上大学,只会写风花雪月,”母亲知识面涉猎甚广,但步调也和父亲高度一致,“你要学她们,一生就毁了!”
“你第一年没考上,就是被你吹捧的这几个人给害的!什么古龙、金庸、三毛、琼瑶,我看统统该封杀!成天打啊杀啊,情啊爱啊,对中学生祸害无穷!”身为理科老师的父亲咬牙切齿地作了盖棺定论,“我哪天要给教育部写封信,禁止这种歪风邪气的书!”
纾钰淹没在狂轰滥炸的口水里,但她早就习以为常了,麻木了,驯化了。
她低下头洗耳恭听时,最担心的是其它日记——高一、高二、高三的那三本日记,同样包了牛皮纸,藏在书架顶部的月饼盒子里,会不会已经被偷看了?
那些日记中,可是有更多按父母的价值观定性为“毒草”或“毒瘤”的文字,一旦被发现,那么复读这年,对她的羞辱势必会比应届那年更升级。纾钰眼前一黑,充满恐惧。
终于,父母气咻咻地骂完离开了。书架已经翻的一片狼籍,颇像文革红卫兵抄家后的兵荒马乱。所幸,那个月饼盒子没有打开过的迹象。纾钰这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然而,书架肯定不是久留之地了。藏到哪里呢?
他们家非常窄小,是化肥厂的职工宿舍,不到 30 平米。没有客厅,没有厕所。
藏到床底下?不行,只有两张晃晃悠悠的床,父亲和弟弟睡一张床,母亲和她睡一张床;17 年了,她连自己的床都没有。
藏到衣柜里?不行,衣柜也是全家合在一起用的,没有自己的衣柜;
藏到学校里?更不行,课桌是没有锁的,她知道有些值日生喜欢乱翻其他同学抽屉;
藏到外婆家?也不行,外婆家人多眼杂,被三姑六姨们发现了打小报告更可怕;
藏到她经常去的江边?还是不行,江岸湿气太重,就算用塑料袋包裹好,纸张也容易被腐蚀。
日记藏到哪里才好,成为纾钰焦虑的心病。因为,它们是她在这冰冷的人间唯一的“树洞”了。可她这才发现,这几本长宽高各自不超过 40 厘米的日记本,天地之广,世界之大,却没有它们的容身之地!
最后,纾钰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把三本日记放到一件旧背心里缝了起来,白天,她带那三本日记去学校,晚上,她带那三本日记回家,塞在了枕头下,枕着它们睡觉,可谓形影不离。
2
深冬。
然而,即使没有更多日记作为被批斗的资源,每天或早晨上早自习离家之前,或中午在家吃饭之时,或夜里下晚自习回家之后,父亲照例要狠狠训话一顿,而这时,母亲往往充当置之不理的看客,或加油添醋的帮闲。
“考上了,我们把你当坐上宾;考不上,我们会把你踩在脚下,当蚂蚁,当垃圾!你听到没有……”
“家里养的几只母鸡都比你强,它们还知道为老子下蛋,你呢?白吃白喝糟蹋钱……”
“这回模考怎么才涨了这么点分!学到猪肚子里去啦?今天碰到老马,说她家丫头都在大学当学生会干部了,你呢?还在原地踏步,不求上进!你说老子这张脸,往哪里搁?丢人显眼!”
如果,一天羞辱 2 次,一个月 30 天羞辱 60 次,一年 300 多天羞辱 600 多次。羞辱的日子看不到尽头。
洗耳恭听各种狂轰滥炸的羞辱时,纾钰就低下头默默注视着屋子里那张灰色饭桌,饭桌中间,不知何时裂了一个小缝,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惊恐的发现,小裂缝竟然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
不安的噩梦也接踵而至。
灰色饭桌上,赫然摆着她那三本被打开的日记,她伸手,想要拿走,饭桌的裂缝竟然变成一张巨大的咆哮的嘴唇,加速翕动着,噬咬着,追逐着,
她抱着日记本往家门外跑,但怎么跑也跑不动,脚跟灌了铅似的。仔细一摸,自己的脚竟然生出细而密的茸毛,仿佛变成卡夫卡变形记里的甲虫,而那裂缝的嘴唇已经追了上来……荒诞的世界。
纾钰一阵头晕、心悸、胸闷,然后惊醒。
三、1996年春
1
春分。
复读班平房窗外的夹竹桃树,蜡绿的叶子在微风中盈盈晃着。
“纾钰,看什么呢?马上就要考试了!你还不过来!”她的新同桌骊骅向她招手。
骊骅并不是纾钰应届班的同学,她今年是第二次复读了。她的目标是武汉大学。
纾钰回头,看着这个清瘦的女孩向自己走来,骊骅方方的脸,短短的头发,脸色潮红而苍白。她怕冷,总是抱着一个银色的大保温杯,杯子里红枣和枸杞的香气腾腾。
“来,考前吃一颗红枣吧,养颜又补血!” 骊骅抓了几颗放在纾钰手心。
纾钰感激的点点头。骊骅是个好女孩,若不是学业压力太重,她们也许能慢慢发展为好朋友。不过,骊骅骨子里的争强好胜是纾钰没有的,说话也雷厉风行。她的座右铭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你还有闲情雅致赏花呀?”骊骅喝了一口热水,然后摘下她的深度近视眼镜,用力揉了揉,“好奇怪,今年的夹竹桃怎么还没有开花?往年这时候都开的可欢了。”
“你喜欢夹竹桃?” 纾钰有些惊讶。
“是啊,从小就喜欢,春天的夹竹桃太漂亮了!”骊骅停了下来,厚厚的镜片下,似乎有光流溢,声音比平日慢了很多,像是在喃喃自语:“有粉的,有白的,香气特别浓,我就喜欢那种浓烈的劲儿——”
不过很快,骊骅就从呢喃中回过神,“唉,不过这几年,一直就是复习、考试、考试、复习,考不上好大学,我也没心思看花。还是回教室吧。”
随即,铃声响了,高考第二次模拟考试即将开始。
先是语文,后是数学。
考语文的时候,纾钰就发现骊骅似乎有些焦躁,抱怨天气太干。等到考数学的时候,骊骅开始流起了鼻血,不停地流,像拧开了龙头的细水,关不住,但她还是左手用纸巾紧紧的捏住鼻子,右手飞快地答题。
血,甚至流到了纾钰的脚下。“骊骅,你没事吧?要不要休息一下?”
“嘘!”骅骊摆了摆手,示意纾钰小声,“我经常流的,喝口热水就好了,别担心!”
监考老师却听到她们交头接耳的声音,警觉地走了过来,看到这一地白色的卫生纸,和红色的血,吓呆了。
“这位同学,马上跟我去医务室!”
“老师,求你了,让我考完再去,二模对我很重要。”
但监考老师执意带她去医务室观察。骊骅极不甘心地放下考卷,又深深望了一眼旁边的纾钰,留下最后一句话:“唉,我还有 5 道题没做,一共 30 多分的题呀!”
骊骅的座位空了大半个月,纾钰忐忑不安,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却又侥幸地想,也许,她只是回家静养一段时间吧。
然而,噩耗终于临到。
2
惊蛰。
那一天的早自习,班主任邢老师来得比平素晚了一些,一进门,就阴郁着脸,大步走到讲台中央。
纾钰以为他又要开始一天的训话了,没想到,他声音低沉而沙哑地宣告道:“同学们,骊骅同学因为白血病,抢救无效,已经昨天晚上,不,今天凌晨 1 点去世了。”
白血病?!死亡?!同学们一片面面相觑。那时,山口百惠演的阿信早已深入人心。阿信就是身患白血病去世的,可谁能想到,电影中的悲剧情节竟然发生在湖北五线小县城这个复读班,自己身边的女同学身上?!
怎么可能?怎么可以?骊骅才 18 岁呀!纾钰心彻底沉了下去,眼巴巴的望着邢老师,期待他能透露更多的解释,然而,邢老师只是颓然而虚弱地摆摆手——“希望同学们化悲痛为力量,继续抓紧时间复习吧!”
同学们,尤其和骊骅关系好的几位女同学们,自然有些难过。然而,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高考大战还在前方磨刀霍霍的等着他们,连花时间难过也是一种奢侈。
勿动情,勿伤心,勿怀念。大家继续把自己埋在故纸堆里,鸵鸟一般争分夺秒地苦读着。
纾钰注意到,邢老师颓然地背着手,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平时,他在上早自习时,总是喜欢站在讲台中间,略带讥诮的笑意,瓮声瓮气地说:“韩宇、箫立他们都还是应届生,就能考这么好,你们复读一年,能像他们一样,考二本以上的大学吗?扪心自问,你们付出了多少的心血?”
而那一天清晨,他一言不发。
早自习之后,还是邢老师的政治课。这时,他终于像往常一样开口了:
“今天,我们继续讲社会主义战胜腐朽堕落的资本主义的必然性,请大家翻到政治课本第 50 页。”
突然,他的嘴角颤抖了一下,沉默了半响,缓缓地把政治课本合上,换了一种悲伤的语调:“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大家时间都很紧张,但我还是想多说几句话——骊骅同学是我看着长大的,因为她就住在我家楼上。”
纾钰热切而感激地望着讲台上的邢老师,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
“去年复读的时候,她其实去年就可以去读湖师的,但她去年志愿没填好,可惜了!就决定再努力一把,第二次复读,考个好一点的本科。你们知道她有多努力吗?每天多晚才睡吗?凌晨一点!她白血病是突然查出来的,但身体其实一直不好,贫血严重,她是劳累太过度的呀!”邢老师越说越激动。
“她在学校医务室,鼻血还是没有止住;去了人民医院,她还惦记着要把复习资料带过去,不肯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她最后去急诊室,我也去了,她那时也知道自己情况很不好了,头发都快掉光了,还跟我打听她二模考了多少分。她一模进了我们班前十,二模她本来希望进前三……”
“走的时候,她一边流泪,一边跟我们挥手:你们不要为我伤心,你们好好考!再见了,同学们!再见了,老师!再见了,爸爸妈妈!”
邢老师说到这里,有些哽咽了,而教室的空气也仿佛凝固了。
然而,也只是这短短 10 分钟。当邢老师把积郁于心的悲伤之情表达出来后,他看了看手表,突然又恢复了平时的瓮声瓮气,“好,跑题了,我想说的只是——同学们要发扬骊骅同学这种奋不顾身的奋斗精神,向前冲刺!”
他将短而宽的手臂用力的一挥,就像一个惊人的感叹号。
随即,他严肃而冷静的念道:“翻到第 50 页,翻开没有?昨天,我们讲到美国的垄断资本家,为了避免通货膨胀,宁可将大量牛奶倒到沟里,也不给嗷嗷待哺的婴儿,看着它们活活被饿死……”
纾钰的政治书页上一片洇湿的泪水,不是为“万恶的美帝”饿死的婴儿,而是为可怜的身边病死的骊骅。
这将是她这一生中最难忘的政治课。
3
那天晚上,纾钰没有复习,而是偷偷拿出《红楼梦》,将宝玉悼晴雯的《芙蓉女儿诔》再读了一遍,读到“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之时,潸然泪下。
纾钰随即含泪写下一篇悼文《荆江女儿诔》。多年后,她还记得悼文最后一句:“骊骅,但愿天堂里,没有复读,没有熬夜,没有白血病,只有春天的夹竹桃。”
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个把生命,在高考的滚滚巨轮中是算不得什么的,从那天以后,班里几乎不再有任何人谈论起骊骅。
邢老师继续津津乐道地夸赞着他考到一线城市的几个得意门生——他们给他写信了,寄明信片了,感谢师恩了,他们的大学生活怎样怎样多姿多彩了……
同学们继续孜孜不倦地背诵着如多米诺骨牌一样漫长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洞见——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规律是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
连骊骅的那张课桌也被挪走了,仿佛她从来不曾来过。
这更深地加重了纾钰的悲伤。
骊骅就这样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地淡出复读班的记忆了吗?难道大家不应该集体纪念她一下吗?纾钰有些不甘心,总想做点什么。
“可得有女同学跟我一起组织纪念才好。”纾钰不禁朝她的新同桌阿紫望了一眼。
纾钰跟阿紫并没有深交。阿紫成绩一般,性格散漫,喜欢打听八卦,还有点玩世不恭,可人是极伶利的。
纾钰对她印象最深的,还是去年同在应届班的时候,语文老师讲《范进中举》的那天。
老师慢条斯理的念着教参笔记:
“同学们,关于范进中举的社会意义,标准答案是这样啊——吴敬梓通过《儒林外史》这部小说中范进发疯发狂形象的塑造,深刻地揭露了十八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有力地鞭挞了封建科举制度毒害读书人的罪恶,辛辣地讽刺了……”
随后,午间下课铃声响起。
纾钰在应届班的同桌箫立,潇洒不羁,特立独行的箫立,将笔记往桌角一扔,尖锐的说:“呵!范进中举的社会意义?!非标准答案——我们就是当代的范进!”
前几排的阿紫则转过头,模仿范进老丈人胡屠户的语气,朝箫立的头上拍了一下:“你这现世宝,不过中了个相公,还是托我的福,如今,倒痴心妄想做起老爷来?呸!”
箫立大乐,也朝阿紫的头上重重一拍:“我今日可是举人了,你这趋炎附势的杀猪奴才,还不快磕头?!”
阿紫做了个鬼脸,拱手作揖:“贤婿,你才学高,品貌好,真乃文曲星下凡也!赏小的一两银子买个午饭吧。”
阿紫针砭时弊的语气如此惟妙惟肖,周围同学一边吃午饭,一边哈哈大学起来。
纾钰回忆起那天中午的表演,不禁莞尔,唉,去年做应届生的日子,虽也紧张,但这些可爱的女孩子多么善于苦中作乐啊!
那就找阿紫吧!
4
清明。
一日上晚自习时,纾钰把自己写的悼文《荆江女儿诔》悄悄拿给阿紫看。
“写的挺好。” 阿紫淡淡点头,却不多言。
纾钰鼓起勇气,又写了一张小纸条传给阿紫:“骊骅都走了半个月了,我想跟邢老师提个建议,能不能抽一个晚自习的时间,组织开一次烛光班会,大家一起好好纪念她,比如唱个歌,写点贺卡,朗诵几篇悼文……”
沉默半晌,阿紫才回复道,“别折腾了,老邢肯定不会答应的。”
“你怎么知道?”
“搞这个纪念活动跟升学率有啥关系?弄不好还涣散军心,消磨意志。老邢最关心的,其实还是升学率。我听说了,跟老师绩效考核挂钩,奖金也不少。”
“骊骅可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升学率上的数字!”
“人又怎么样?还不是跟草差不多?适者生存呗。我算看清了,上次老邢讲,骊骅死那么早,是白血病,但也是劳累过度。结果,他还不是号召我们向她学习,累死也别停,往前冲。”
“所以,我们才要说服大家,停下来,喘口气,纪念一下骊骅啊!”
“纾钰,你太理想主义了,不能认清现实。”阿紫突然烦躁起来,直言劝道,“其实,我倒觉得老邢是对的。骊骅只是没考上就死了,我们这些复读生要是考不上,也是死路一条。今年,曾埠头中学那边有个男生,考了 5 次都没考上,最后喝敌敌畏自杀了,你知道不?”
“啊?!自杀?太悲剧了!” 纾钰听得心惊胆颤。
“这种事儿,每年都有!其实啊,如果两个选择只能选一个——考上了,健康没了;没考上,还有健康,我宁可选第一个。”
“为什么?”纾钰问时,手心已经一阵冷汗。
“你要考上重点大学,好歹光宗耀祖争口气了,就算之后再病死,周围人也会觉得你英才早逝,青眼有加;你要没考上,窝在这小县城里,当个女工,被谁看得起呀?谁又在乎你啊?”
纾钰微微一震,她发现阿紫变了。
去年做应届生时,阿紫还嘲笑胡屠户对范进的前倨后恭,今年做复读生了,倒彻底认同这套范进中举的价值体系了。那么,班里其他同学,也是这种“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想法吗?
纾钰心头一紧。
她望着窗外,那几棵夹竹桃树总算姗姗来迟的开花了,红色的,白色的,都是骊骅喜欢的,却再也看不到了……
阿紫不支持集体悼念,纾钰也只能独自凭吊——极简单的凭吊。在那个有月亮的晚上,纾钰晚自习偷偷溜了出来,来到校园的夹竹桃树下。
叶影参差,花影摇曳之中,她蹲下来,挖了个小坑,又各摘了几片粉色和白色的夹竹桃花瓣,连同那篇《荆江女儿诔》的悼文,一同埋入树下的尘土。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骊骅,你可看到?你可瞑目?你可安好?但夹竹桃无言。
但随后的日子,纾钰开始失眠,做起恶梦,且总是梦见相似的场景——
她正在考试,或是三模,或是四模,或是月考,铺天盖地做不完的题海,却又犯困,迷迷糊糊的,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她回头一看,竟是骊骅。
“你们复习都那么久了,怎么也不叫上我!”骊骅心急火燎地坐到她旁边的空座位上,声音透着幽怨,“纾钰,好可惜呀!二模我还有 5 道题目没做,30 多分的题呀!”
“你人聪明,这次考试应该没问题的。只要你回来就好。”纾钰试图安慰她。
骊骅欢喜一笑,用力吸了吸鼻子,突然,大片殷红的血涌了出来,流向卷子,流向课桌,流向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纾钰一阵头晕、心悸、胸闷,然后惊醒。
四、1996年夏
1
夏之隅中。
三袁故里的蝉鸣声中,公安一中富丽堂皇的教学大楼盖起来了。
复读班也从小平房搬进了大高楼。只是,高楼的回廊太深太曲折,纾钰常常迷失在这铅灰色的钢筋水泥里,甚至常常找不到去洗手间的路。
教室黑板旁边的灰色条幅和红色数字仍然继续快速翻动着:离高考还有 30 天——23 天——16 天——9 天——2 天。
终于,1996 年 7 月 7 日,第二次高考了。那考试的三天,纾钰头晕、心悸、胸闷的感觉也越来越重,重到了极致。
骊骅的死亡与复生、日记的躲藏和发现、饭桌的裂缝、咆哮的嘴唇、凝滞的双腿、丑陋的甲虫,这些梦交织成一张透不过气的网,仿佛鲁迅先生形容的无物之阵,曾零零散散分散在复读那一年,却密密麻麻拥塞在临考那几天。
纾钰生出一种极度不详的预感。
终于,放榜了。
第二次落榜——不只是落榜,是比第一年考得更糟,还倒退了20多分,连自费线也没有达到。
邢老师黑下脸来,但声音还算克制:“秦纾钰,你怎么回事?我们复读班,你是唯一一个退步的。其他所有同学,都平均提高了二三十多分。你这是在拖我们班的后腿。”
父亲更是黑下脸来,声音近乎咆哮:“都考第二年了,越考越差,还有脸见人吗?你他妈的是不是天生的弱智?”
纾钰早已料到会发挥失常,只是,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命运的咒诅?虽然 17 岁的纾钰并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隐约觉得,一定有某种黑暗的宿命在捆锁着她。
她顿时心如槁木,万念俱灰,从小就得在父母冷眼下苟且偷生;长大了又得在高考竞争下苟延残喘,这都是宿命,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啊?
“想当年,我是可以上北大清华的,就是政审没通过……如果我就考你这点分,我肯定跑到长江里一头扎进去算了。”有一次,骂到气急,父亲愤愤地抛出这样一句。
纾钰突然被点醒了,是啊,为什么不跑到长江里一头扎进去呢?死,多好的尽头,多好的解脱!
2
夏之午后。
其实,从小到大,纾钰萌生自杀的想法不知有多少回了,但因为自己的懦弱,都没死成。
印象最深的是初中,12 岁左右,不小心忘了关电灯,父亲勃然大怒,把她重重奚落了一番,平时遇到这种情况,都是忍气吞声、忍辱负重,也就过去了。
但那一次,面对那些辱骂嘲笑之语,纾钰实在忍无可忍,哭着跑了出去。
家门附近 300 米处就是长江,她在长江码头上一边哭泣一边徘徊,直到情绪平静后,才蹑手蹑脚地走回家。
结果,父亲只是冷眼看着灰溜溜回家的她,继续讽刺道:“还敢哭?还敢跑!有本事你就别回来啊!”
12 岁的纾钰打了一个寒战,表面忍气吞声,心里却暗暗发誓:“这真是自取其辱,永远不要当他们的面再哭,这个世界,不相信眼泪!”
如今,17 岁的纾钰下了决心:“父亲说得对,初中那一次,我就应该死掉不要回来的。不过,现在意识到这一点,还不太晚。”
于是,纾钰开始为自己的自杀做精心准备。包括遗产和遗愿。
她有遗产吗?
一行行掠过书架,满满当当的教科书和模拟卷子,这些算不得遗产,如果这 17 年有遗产,也就是她写下的三本日记和买的七八本小说了。
可日记,是绝对绝对要烧的。否则,死后被父母看到,估计要骂到她九泉下都不得安生了。
小说呢?她一本本望过去,《简爱》、《雾都孤儿》、《呼啸山庄》、《绿山墙的安妮》、《红楼梦》……都是她最珍爱的,烧了有些可惜,可是送给谁呢?谁愿意看呢?
这些小说的主人公多和她自己一样,是童年不幸,命运多舛的“孤儿”,她想了想复读班里的女同学,都基本是家庭幸福,或家庭不那么幸福,但也算瑕不掩瑜的女孩子,应该对这种被苦难泪水浸泡过的小说没有兴趣。
如果没有能懂这些小说的知音,倒不如烧了,就像黛玉焚稿一样。
她留遗言吗?
还是留吧,免得嫁祸于人。纾钰想了半天,为了不让学校受牵,不让父母蒙羞,她终于写下这么一句:
“对不起!我辜负了人间的厚望,请原谅我,这么一个不值得的存在。”
20 多年后,纾钰回首往事,才觉得 17 岁的自己何等像被洗脑的斯德哥尔摩症患者,谁对不起谁?谁辜负谁?谁又该原谅谁?
她本应写:“这样薄凉的人间,不值得我来过!”
3
夏之黄昏。
1996 年 8 月,周末,傍晚 6 点,湖北公安县城炎热无风。
纾钰将遗言放到床褥子下,将小说和日记放到书包里,又从厨房拿了两盒火柴,然后上路了。
公安去往沙市方向的某段长江码头,是最好的自杀地点,离家远,地势陡,游泳的人也极少。
终于,她走到了空旷荒寂的码头沙滩。火柴盒咔嚓划了一下,微蓝的小火苗串了起来。
亲爱的日记,这一年,你们跟着我被挨骂,又跟着我东躲西藏,也受尽了委屈,这下,你们不用再流浪了。
亲爱的小说,这些年,谢谢你们字里行间带给我的真、善、美,还有爱,你们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希望在另一个世界,我还能读到更多的好书……
纾钰眼睁睁看着它们一本本,一页页,一句句化为灰烬,仿佛自己的生命也化为灰烬。
此时,夜色,完全暗了下来。
江风萧瑟,江水呜咽,又到了长江涨潮的季节。
路过防汛指挥部时,她依稀听到有个中年男人在办公室打电话:“今天的水位又升高了,要加强防洪工作,你们再调几个人来执勤。”
纾钰赶快找了一个低矮的洼地,向水中走去,一阵刺骨的冰凉。
她并不知道水有多深,但埋没一个像她这样微不足道的生命应该是不成问题的。此刻,她突然想起已离世半年的骊骅。
“骊骅,当日,我在夹竹桃树下葬你,今日,不知谁会在这长江边葬我?但这又何妨?我随你而来了,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和你做个伴了。”
水越来越冷。纾钰开始想像,这水会怎样一步步漫过她的脚,她的腰,她的肩,她的头顶;然后,她整个身体会被水窒息住,无法呼吸;最后,她将在那片无边的幽冥之域挣扎又挣扎。
会有某种可怕的水怪向我袭来吗?纾钰仿佛已经看到它,正潜伏在水的深处,觊觎她的到来……
纾钰突地停止了脚步,感到极大的恐慌,倒不是怕死——纾钰相信政治课本上的标准答案:物质第一性,人死如灯灭。她怕的是生死之间那一段挣扎的坎。
虽然挣扎最多不过几分钟而已,但那几分钟,她却得以清醒的头脑和无能的身体去面对那冥冥中可怕的未知,那几分钟也许会像一个世纪那样长!
想到这个事实,纾钰竟然失去了勇气。只好返回岸,又换了一个下水的地方,但走了几步后,纾钰再次想到那与未知挣扎的恐怖情景,再度踌躇起来。
这样反复几次走到江水齐腰处又返回后,纾钰开始对自己绝望起来,她何等厌恶自己的求生本能!
要不,别投江了,换一种死法?上吊?可哪里去找封闭空间的梁木?吞安眠药?可哪里能开处方证明?撞车?那比投江更惨烈,还会连累无辜的司机;对了,藕池中学不是有个男生,考了 5 次失败后喝敌敌畏自杀了吗?可敌敌畏是不是只有农村才有呢?她一阵迷惘。
生太苦,死也太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究竟要怎么办呢?为何天地之间要生出一个“我”来呢?若 17 年前不来到这世上该多好!就不用为生而苟延残喘,为死而提心吊胆,活得如此窝囊。
夜色苍茫,孤坐在那漠漠的江水面前,纾钰的眼泪默默地流着。
然而,眼泪毫无益处。毫无。
4
夏之深夜。
不知不觉,江水也融入深深的夜色之中,一片漆黑,纾钰感到极其的冷。而这冷使得她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
她跌跌撞撞地往岸边走,走到码头附近一户人家门口,隔着灯火昏暗的窗户,看到桌子边上厚厚一摞的报纸。
纾钰想起语文课本上露宿街头,用报纸包裹全身御寒的流浪汉苏比,就下意识的敲了敲这户人家的纱门。一个睡容倦怠的中年男子的脸探了出来。
“叔叔,能不能借几张报纸?我迷路了,冷,需要几张报纸。”
“哦——”男子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好的,你等一等。”旋尔回头对屋子里的女主人报告,“外面有个小丫头要报纸。”
但女主人透过窗子,朝纾钰瞟了一眼,警觉的对男主人说:“这都深更半夜 10 点多了,那丫头谁知道什么来路,说不定是骗子。”
“就要几张报纸,小丫头能骗我们什么呀?”
女主人听了更生气,直接走过来驱赶纾钰,“走走走,我这里不是搞慈善的。”咣当一声,毫不客气地关上了大门。
纾钰凄楚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向前走,却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
然而,终于看到昏黄的路灯了,纾钰便蹲在灯光下的马路沿。没有报纸,有灯光,也多少是温暖的。
几步之遥的地方,是四个青年男女,支了一个小方桌,借着微弱的灯光,一边喝可乐,一边打扑克。
“小丫头,你是学生吧,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打完扑克,喝完可乐,最高个的男青年向她走了过来。
“迷路了。”纾钰麻木地回答。
“那你晚上准备睡哪里?”
“就这里。”纾钰继续麻木地回答。
男青年若有所思的打量了纾钰一眼,冲着那个还在收拾的女孩喊道:“小梅,你们宿舍有空床吗?让这个小丫头住一晚呗。”
“没有空床,但她可以睡我的床。我睡小王的床,小王回娘家了。”一个矮矮的,胖胖的,眼睛圆圆的短发女青年也走了过来,友善地冲着纾钰一笑,“我们是纺纱厂的职工。这么晚了,大马路不安全,跟我来吧。”
纾钰点了点头。虽然,她知道,跟陌生人走有多危险。
如果这几个青年存心作恶,一伙人强暴她绑架她拐卖她都有可能,可是,连强暴这样的危险她都麻木了。
反正她是想死的。强暴了是死,清白了也是死,横竖都是死。她甚至想,如果被强暴了,奋不顾身寻死的勇气可能会倍增吧。
纾钰麻木地听由他们的摆布,麻木地走进那间小小的女工宿舍,麻木地坐在小梅的床上。
然而,这张床布置得很少女心,粉色的床单和被子,米色的憨态可掬的大布袋熊,床头还贴着几张小虎队开怀大笑的明星照。纾钰不禁放轻松了许多。
小梅是个很快活的女孩,一边哼着粤语歌,一边热情地给纾钰拿来毛巾、牙刷、牙膏、脸盆,甚至还朝招呼她脱下湿裙子,换一条自己的裤子。
“我看你肯定是高中生吧!” 小梅一边点了一盘蚊香,一边好奇的问,“公安一中的?”
纾钰默默点头。
“我也上过高中。在杨厂,三流高中,没考上大学。我这人吧,天生不是读书的料。”
“那你没有复读?你父母没要求你复读?”提到考大学的话题,纾钰更加沉郁了。
“我才不想复读呢!我文科理科都不行。”小梅毫不在乎地说道,“我父母也看得开,说人跟人不一样,反正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他们还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想去技校,学点手艺。他们就答应了,后来,我读纺织学校,招工到纺纱厂来当女工,也挺好的。”
纾钰听愣了。阿紫的话几乎是同时也在耳畔响起:“你要没考上,窝在这小县城里当个女工,被谁看得起呀?谁在乎你啊?”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阿紫大概会瞧不起甘当小县城纱厂女工的小梅吧,不止阿紫,还有邢老师,还有纾钰的父亲,还有很多很多的大学生,都会瞧不起小梅吧。
记得身为教师的父亲曾断言,没考上大学或不想考上大学的女孩全是没有志气的失败者。
可是,小梅的父母并不觉得女儿是失败者,小梅也因为父母的接纳和自我接纳,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一生——哪怕只是县城普通纱厂女工的一生。纾钰不由得深深羡慕起她的家庭来。
“那——你自己就不想离开这个小县城吗?” 纾钰又问。
“离开?也想过的,后来还是觉得在这里好!我是独生女,也没有兄弟姐妹,他们也舍不得我走太远,我周末呢,还能回家看看他们,顺便蹭个饭吃。我爸做的羊肉烤串,我看整个县里,都没人能比得上。”小梅自豪地说道。
纾钰又听愣了,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恋家的女孩,和一心只想逃家的她完全相反!同样是女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异?
“而且呀,”小梅半是神秘,半是大方地笑了起来,“我现在有对象了,我要是离开,他怎么办?”
“是不是那个让你带我来的高个子男生?”
“嗯,他叫大冰。哦,他说了,你好好睡,明天早上他可以骑摩托送你回家。”
“你们两个真的很配。” 纾钰感激地说,”都很仗义!”
“哈哈,他这人是很讲义气,重感情,脾气也好,有点像我爸,要不,我也不会跟他了。我爸也说他人不错……其实啊,我跟你说,他是我高中同学,不过那会儿,都三八线,互不来往的……”
躺在床上,聊起自己的小秘密,小梅开心的说个不停,不过,说着说着,她就发出均匀的呼噜声。纾钰暗想,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纱厂小女工,真是一个天真的,喜乐的,温暖的,被爱着的,也有能力给予爱的女孩。真好!
或许是受小梅那种单纯幸福的感染,纾钰也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5
夏之清晨。
醒来时,竟然已经是早上 8 点了,纾钰还从未这么香甜踏实地睡过一觉!
宿舍静悄悄的。小梅还在呼呼睡着,纾钰想,奇怪,这复读一年,她头一次不在家里过夜,也头一次没有做任何噩梦!梦中甚至一片安宁,真好!
突然间,她明白自己为何复读这一年会发挥失常了!不是她受了咒诅,而是她所在的环境受了咒诅。
要想安然入睡,要想正常发挥,要想考上大学,就必须想方设法打破魔咒,摆脱那种令人慢性中毒的环境!
她的父亲永远不会成为小梅的父亲——甘愿接纳一个当纱厂工人的女儿。她得面对这一现实——父亲肯定会逼她再次复读考大学的现实。
那么,她必须恳请父亲答应她一个条件——无论如何,逃离家里那种极度恐惧的氛围,从走读生变成住宿生;无论如何,逃离一中那种极度压抑的氛围,选择别的中学复读。
是的,无论如何,换学校,改住宿。
她突然坚强起来。那就和平请愿吧,请愿成功,或许就有活路;请愿不成功,再考虑自杀也不迟。历史上所有的权利,岂不都是抗争才得来的吗?
告别在即。纾钰拒绝了大冰相送的好意,准备自己独自走路回家。
“小丫头,那你自己要注意看路啊,也要看车!” 大冰再三叮嘱。
临行前,小梅突然在她手上塞了两个清香的橘子。“我爸妈前几天去果园摘了,带给我吃的,可新鲜了!你尝尝。”
纾钰的眼睛有些湿润,为这两个没有考上大学的,被一般人看不上的,却让她感到人间温暖的纱厂工人。
只是,祝福的话始终没好意思说出口——大冰,小梅,祝你们一生有爱有幸福。
沿着长江码头沿岸往回走,江风依然萧瑟,江水依然呜咽。
但她想自杀的念头已经没有那么强了——如果能找到逃离咒诅的密匙,她是愿意好好活下去的。她毕竟才 17 岁。
她想到县城的远郊,好像有一所叫车胤中学的学校,姑且就去那里试试吧!若苍天有怜,请祝我一臂之力。
想着,走着,走着,想着,纾钰终于跌跌撞撞到了家门口,几个有头有脸的亲戚也来了。
“你去哪了?整个家族的人都在找你!你外公找了你一晚,脚都走破皮流血了,”父亲铁青着脸质问道。
“别说她了,人回来就好。”有亲戚使了个眼色劝道。
纾钰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爸,对不起,我求求你了,如果非要复读,请让我去车胤中学寄宿吧!”
“你说什么?”父亲震惊了,“车胤中学,那是三流学生才去的学校!那里的学生都是千方百计挤破脑门要想来一中的,你知道车胤中学升学率多少吗?一中的四分之一都不到!”
纾钰低头长跪不起,如果父亲再不答应,她准备用头撞那个灰色小饭桌,以血明志,以死抗争了!
“你就先答应她吧!也怪可怜的!”又有亲戚使了个眼色劝道。
父亲看看她,也看看周围的亲戚,最终做出他认为已经高抬贵手的让步:“寄宿可以,换学校不行,要寄宿也得去一中寄宿!”
在家里那种威权弥漫的氛围下,纾钰抗争的勇气又怂了下去,她只好妥协。
是的,她只好妥协,卷着铺盖,重返一中。
才坚持到第三天,望着灰森森的阴沉的邢老师的脸,她忍了;望着灰森森的钢筋水泥的教学高楼,她忍了;望着灰森森的一只老鼠半夜在她枕旁窸窸窣窣吃饼干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她大声尖叫了起来,惊恐的声音划过公安一中午夜的宿舍楼。
“不过是只老鼠,怕什么?”复习到深夜才睡的室友们被她吵醒,打着哈欠,一脸的不屑,“这里多了去了!你习惯了就好!”
习惯?怎么可能习惯呢?那么丑陋的东西,那么压抑的环境,虽然,她们可能是习惯的。
而她,到底是个异类,不属于这里。于是,她明白,如果继续在这个灰森森的重点中学复读下去,魔咒未能彻底斩断,明年一定又会发挥失常,进入永劫的轮回。
她只好再次和平请愿。
父亲终于一声长叹:“宁做凤尾,不做鸡头,你非要去三流学校做鸡头,我也懒得管了,你好自为之吧!但有个条件——这最后一年,你必须考过重点线!”
换学校,改寄宿,出枷锁,得自由。
自由之后,将是最后一战。
喻书琴
写于 2022 年 4 月 6 日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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