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都难复旧梦
题图：来自网络。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586篇原创文章。欢迎转发分享到朋友圈，未经授权，不欢迎其他公众号转载。
11月20号，上周五恐怖袭击之后的第七天。一整天的雨淅淅沥沥，也许真有天人感应，才借这寒凉冷雨，贯穿天上人间，共担一种哀愁。
一个曾经赏色斑斓的花都，现在若是街道长久地响起警车声，消防车声，仍可以看到对面楼的窗户打开，警惕地往外看看，又合上，街上人们的神情也会因为紧张而凝固，确认没有事后才能放松。不错，像上周美国今夜秀的John Oliver所说“If you are in a war of culture and lifestyle with France, good f**king luck!”法国人骨子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自由浪漫情怀，同时心灵又可以高度理性。在这个以“自由平等博爱”为信条的国度，热爱生活是唯一应当称颂的追求。早晨咖啡香气氤氲,搭配羊角面包与各式甜点；街边巴黎女人小黑裙、大衣和围巾的经典打扮，手提袋中永远有一只口红，再赶时间也不忘细致地涂抹嘴唇；茶余饭后，人们喜欢争论政治、哲学和艺术；奥赛博物馆里，穿着普通的巴黎市民对着梵高的画作仔细端详，驻足良久，对于美有一种天然的直觉和鉴赏力而决不是附庸风雅……被称为“城市之光”的巴黎，有着不露锋芒的繁华，不着声色的精致。
上课之前和班上一个希腊同学聊天，他问我“最近还好吗？”我想了想，回答说“我在慢慢恢复”。蓝眼睛的希腊男孩叹了口气，“一周以来，大家努力地继续生活，咖啡馆，剧院，展览，酒吧，这些地方照去不误……那些人想要强加给这座城市的恐惧不能夺去我们对于生活的热爱，《圣经》里上帝用七天创造了世界，现实中我也多么希望今天这第七天，一切可以回到过去的样子。可是这一场雨带来的寒冷阴沉，我不清楚其他人，但我又记起了那道伤口。说到底，他们是因为太多不满才滋生仇恨，诉诸暴力，而我们在巴黎政治学院，这个所谓欧洲最好的政治学院，又找到什么促进种族、阶层、宗教和解的办法了吗？”说完，他转头望向窗外，雨横风狂，行人匆匆，我知道我不能安慰他什么，他也并不指望我能安慰什么。说到底，我们都是这片土地的异乡人，但共同经历的伤痛，使各自心底在情感上对巴黎有了更深的依恋。
11月16日，巴黎各高校周一继续上课。课堂开始的前几分钟，老师告诉我们自己两周前就在这次流血最严重的巴塔克兰剧院看表演，“我一直喜欢巴黎右岸，那里有着丰富又和睦的风景，新潮的小货摊，阿拉伯咖啡馆、亚洲小饭馆、巴基斯坦人的酒吧、穆斯林书店和犹太教堂，在那里生活呼吸有一种世界公民的骄傲，周五晚上在剧院登台的是一个超级酷的摇滚乐队，吸引了很多不同国家的年轻人，音乐是我们共同的语言，谁也不能想象会发生随后的悲剧……”老师顿了顿，不想让悲伤的气氛笼罩随后的课堂，接着又说，“不要害怕，但必须小心。”
结果，课上到一半，警报声大作，学校主楼发现可疑包裹，我们收到广播通知要立即离开教学楼，撤离时不少人惊慌失措，和我同行的一个女生手机直接摔在地上，裂痕触目惊心，我们先在学校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到了小花园，外面仍是天朗气清，树叶的颜色，花草的颜色，全都鲜亮明媚，可每个人心里都惴惴不安，虽然恐怖袭击是小概率事件，一旦发生就是百分之百。不幸的是，尽管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也没有谁比谁更低贱，但恶人的魔爪总会伤及无辜。命运竟是如此悬置于不可知之中！而这小小花园，一贯是学生们三五聚会，谈笑风生的地方，现在却成了临时的避难所。
我们一群学生和老师站在了一起，当中一个法国女生神情激动地说“他们在打仗，他们，萨科齐、奥朗德、瓦尔斯、卡梅伦、内塔尼亚胡、奥巴马。他们在打仗，他们和他们的政治盟友，他们和他们当着跨国公司老板的朋友。他们把我们也拉进去，却从来没有询问我们的意见。从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亚、马里、叙利亚，明明这些军事行动会给国内带来不安，暴力和悲剧，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为了人权，为了民主和自由，至少他们是这样宣称的。可这是他们的战争，却造成了我们的死伤。”周围人默默不语，老师也只能用力拍拍年轻女孩的肩膀，示意她保持平静。
几个小时以前，主楼内刚刚为这次遇难者默哀一分钟，默哀结束，学生们自发唱起法国国歌《马赛曲》，很多人眼含热泪，我站在其中，拼命忍住自己的泪水，想起上一次我听见法国人齐唱国歌是在今年7月14日法国国庆的埃菲尔铁塔烟火音乐会，当日夜空五色斑斓，流光溢彩，埃菲尔铁塔在璀璨烟火之中，温柔得如同一个梦境。我和周围的陌生人，他们是还未认识的朋友，一起构成这永恒之美的小小部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触摸到了关于生活的信仰，这正是花都的灵魂，爱和自由。几个月之后情景如此转换，多么希望，巴黎可以安心做着和过去一样奔流恣肆的梦，但不能了，尽管花都最珍贵的部分永远不会被夺走，但随着奥朗德宣布法国首次进入二战以来的战时状态并力主将紧急状态延长至三个月，这座城市昔日轻歌曼舞的快乐一去不返。花都难复旧梦。
后来俨然事态升级，工作人员示意我们不要停留在小花园，而是离开学校，出校门时听到有人问保安“我们应该怎么做？”得到的回答“离开学校，越远越好”，一时间大家乱成一团，在一个很少看到有人匆忙跑着的优雅国度，人们内心紧张，尽量加快脚步，不去高声尖叫，但早已失去了从容。一个小时之后，安全警报解除，不过是两个粗心的学生落下的书包，却使人人皆成惊弓之鸟，然而当此非常时期，虚惊一场实在是有着最高的温柔善意。
周一晚些时候，仍有学生在facebook上表达了担忧和不解“为什么一定要在周一就恢复上课？难道不可以给我们多一点时间让情绪得到缓冲吗？不让恐怖分子影响我们正常的生活是一回事，但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是另一回事。我们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尽管那可能是更快驱散心中恐惧的方法，但却难以面对我们自己的良心，也不能保证我们以后的平安。我们必须不断提起这件事，从各种角度思考起因和未来走向。反复揭开伤口会疼痛异常，但除此之外，文明社会的爱和人性要取得胜利，没有更好的途径。我想未来很长时间内，我们都必须置身危险之中，但也许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绝无危险的日子。”
随后几天，每堂课的前几分钟老师都会询问有没有人想对上周五的事情说一些看法，这是学校对学生们采取心理干预措施的一种。于是，不同国籍，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年轻人纷纷举手发言，承认脆弱，直面恐惧，从各自的视角阐述观点。
“法国成为恐袭的主要目标，这和法国的外交和对外行动有关，但也是因为恐怖分子讨厌在这样一个多族裔高度融合的社会里法国人悠游自得的‘世俗化’生活方式，这种举重若轻的生命态度是那些迷恋死亡的人无法理解并极端仇恨的。”
“法国真的是多族裔高度融合吗？这次恐怖袭击的罪犯里有从小在法国生长的人，移民后代，边缘人群，失业，失望以至绝望走向极端。他们不可能是为了宗教的理由去杀人，没有任何一个宗教会教人去杀人，正是社会地位和经济能力的双重困窘让他们失去了最起码的人性，而这一切，在奥朗德上台以来一系列愚蠢糟糕的政策之下加速并恶化了。”
“我们不能因为恐怖袭击就责备从中东北非来到欧洲的难民，真正应该负责的是ISIS，应该检讨的是欧洲部分国家混乱而不加甄别的移民政策。这不是什么正确，这是法兰西立国信条‘自由平等博爱’，那些指责难民的极端右翼政客们忘记了，这片土地诞生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人文主义和理想主义一直到今天都是人们珍视的思想，以欧洲的传统价值观，以欧洲的政治良心，以欧洲的责任担当，应不应该接收难民从来不应是一个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如何更好地接收难民？”
“如今发生这样的悲剧，谁也不愿看到，但如果因此就收紧难民政策，使平民和难民之间生发恐惧和不信任，间接帮助恐怖分子在人们心中播撒恶之种子，这才是我们一直引以为豪的欧洲文明真正的溃败，而那些遇难者的鲜血也白流了。”
“我来自黎巴嫩，我的祖国在那天也遭到了恐怖袭击，当我看到报纸，电视台和我的同学们讨论与关心的都是巴黎时，我很难过，但我并不想去指责什么。世界上每天都有悲剧发生，人们不能对一切都抱以同样的关注，这不现实，也不符合人性。巴黎是西方世界里一个最美好的文化符号，很多人来过这里，爱上了她，很多人住在这里，却不喜欢，但无论怎样，没有人可以否认城市之光的魅力。我想大多数普通人更关注巴黎是因为他们的确更喜欢巴黎，而且这已经是巴黎在一年之内遭遇的第二次恐怖袭击，相比起来，贝鲁特之前还算平静；大多数的政客关注巴黎是因为法国对他们而言是重要的政治伙伴或盟友，更关注巴黎并不代表一个黎巴嫩人的死就不重要，这不是双重标准，不是虚伪，只是人性而已。”
“我只能说不同的利益不同的诉求，各自需要用意识形态和法律文化固化自己，没有这些，我们人类社会也无法被架构出来，所以对立和冲突不可避免。可怜的是最终总有人受伤，而且当我越去了解这些遇难者背后的故事，我就越觉得心痛和愤怒，我是一个基督徒，我相信每个人的生命都带着造物主的荣光，本不可以这样被摧毁，我们当前最需要的是团结，左派和右派，穆斯林和非穆斯林，我们共同珍惜的爱与人性正是使我们连结的缘由。”
于是，我的心情随着大家在课堂内外关于此事的争论起起伏伏，忽而悲伤焦躁，忽而充满希望，周五上完课回来，刚刚课上还在脑海里一直回响着的希腊男孩的质询“我们又找到什么促进种族、阶层、宗教和解的办法了吗?”很快被我抛诸脑后。
一周忙忙碌碌，终于有时间从集市买一些新鲜蔬菜，迫不及待回到家中，打开冰箱取出存放几日的牛排，专心地检阅着眼前的食材，洗涤，切菜，先在锅里加入黄油，看着它慢慢融化，然后开高火煎牛排，冬日里缓缓升腾的香气使我的胃和大脑都得到了预先的满足，暂时忽略了窗外时不时呼啸而过尖锐刺耳的的警车声，把牛排整整齐齐地摆在盘子里，接着在锅里下洋葱炒香，再下蘑菇，紫色的和白色的一经混合，颜色便生动不少，窗外是越来越深的夜，总让人疑心又有新的不安全事件，窗内是地道的人间烟火，一个安宁平和的所在。又倒了一点儿白葡萄酒，看着蘑菇的颜色变得鲜润柔和，加入欧芹碎，出锅前必不可少的还有盐和胡椒，末了，在每块牛排上依次浇上刚做好的蘑菇汁，大功告成！
我的心情却突然忧郁起来，这一次亲历历史，太沉重了，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欢做饭，觉得柴米油盐酱醋茶会让自己坠入庸常，可当我真正知道那么多人在一个平常日子里，在一个我深深热爱的城市中，猝不及防被夺去了生命，夺去了此后人生一切或辉煌，或黯淡，或精彩，或乏味的可能性，我发觉日常生活的点滴其实是那么的可贵，而渺小的个体在巨大的悲剧面前所能作的是那么的有限，因而我只好努力地去享受每一天中的每一件小事。尽管这世界有时让我觉得不可理喻，但总有一些明亮温暖的东西让我留恋，为了这些好好活着，在伤痛之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好活着。
吃完晚饭后和国内的男朋友通电话，隔着7小时时差，一万多公里的距离，我心底因为最寻常的人间爱情感到温暖，却不由得想到当日巴塔克兰剧院里一个一个被处决的人，他们等待死亡时又怀着怎样的心情，他们是谁的妻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谁的母亲，谁的女儿，谁的儿子，谁的朋友，谁的同事。历史，宗教和政治的因果，环环相扣，导出一幕幕悲剧，然而花都何辜，竟一而再地流血，遇难者何辜，要承受这般无妄之灾，亲友何辜，要历经切肤之痛。
“被故事选中的孩子，你啊，虽然是要你经历一个悲伤的故事，但既然活了下来，就不能白白活着，要更好地去学习、生活，让这故事有一个美好的下文，这样，那些无辜受难，被事故选中的人们的血才没有白流……” 时空错置，欧亚一端，爱侣的开导娓娓道来。
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发生的无数悲剧里，花都一晚，只是微不足道。有人被故事选中，有人被事故选中，只有巴黎，经历事故之后仍要续写故事。天心虽曲折，仍愿天地有情，可以为人类社会指引出更好的路。花都难复旧梦，但使来日方长，焉知没有好梦？
推荐阅读：
爱与性的难题 -- 作者之前的文章
你读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读经典老文章，发送 m 或者点下面的菜单。有感悟想和大家分享请回复「投稿」。
长按下面的二维码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