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过年双城记

导读

“中国城市规划”于春节前夕推出“规划师眼中的城市观察”有奖征文活动，邀请各位规划师，细心观察我们生活、工作的城市，体会城市更新的进程，感受城市发展的对比，用文字、影像或视频，记录下对这座城市的观察或者建议。

本文字数：4737字

阅读时间：14分钟

 

我生于西南云贵高原的小城独山，目前工作在广东深圳，离家之前过年是习惯一样的存在，2001年至今，过年所在地大多是深圳。2021年的春节，肆虐全球的新冠疫情尚未消停，国人响应号召就地过年，作为景观规划设计从业者及文学爱好者，年后提笔写此小文，多重视角审视独山和深圳的过年图景，愿中华国泰民安。

1

灯火可亲——独山的过年图景

独山群山环抱，冬日气候湿冷，我家住在独山县医院宿舍楼，最温馨的回忆是冬夜一家人围着铁炉子，上面盖着小薄被子，各人拿本书在看。汪曾祺先生有美文写过年：“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寥寥几字，描摹出我心目中的独山冬日图景。进入腊月，家里便开始忙碌，先是拆洗床被，打扫房间，贴春联年画，之后打糍粑，灌香肠，熏腊肉，最后准备年夜饭，老妈乐此不疲，说这叫三十晚三十条路。少年时物质没有现在这么丰富，元旦后等待着放寒假，等待着穿新衣，等待亲戚们来独山一起看耍龙耍狮，和邻居们比赛放烟花，走亲访友收压岁钱，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都是美好的回忆。

独山历史悠久，汉代属毋敛县，保留了不少过年习俗，打糍粑时添加不同的辅料，色彩缤纷，打好的糍粑放置一段时间之后清洗泡入大水缸，可以一直食用到清明前。还会切成条晾干，用大铁锅炒香之后存储，有时乡下盖好新房，由老人抛洒让孩子们抢，五颜六色一地喜气。灌香肠的时候，将猪肉切片腌制好，放在大盆里，我们几个小孩喜欢一边帮大人灌香肠，一边将肉片放到铁炉子上烧烤，那个美味至今难忘。

汪老在写美食的文章里还提到一种叫冰糖酸的咸菜，就是独山盐酸菜，现已成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除夕的年夜饭除了鸡、鱼之外，还要用盐酸菜蒸扣肉，用豆皮卷肉蒸好后切片做“卷珍”，用鸡蛋摊皮做蛋饺，切香肠腊肉，蒸八宝饭，拌金银丝（凉拌白萝卜和红萝卜丝），再加上炒三丁，炒腰花等。家人一边吃菜，一边在汤锅浸新鲜食材，老人各种口彩：吃猪肝叫“快发财”；吃猪耳朵叫“吃衰菜”，意即将来年的傻气吃掉；素菜要吃淮山，淮山在独山叫“山药”，与吃猪耳朵的寓意差不多，还要吃菠菜，意思是“红嘴绿鹦哥”，吃了之后来年口舌灵巧。除夕大餐过后，有不少剩菜，独山有一种发酵后的酱料，叫“臭酸”，是独山特色的火锅底料，大锅上油烧热后倒入，加姜蒜辣椒等调料制好，之后将一些荤菜一锅乱炖，是独山人津津乐道的美食。臭酸是用植物发酵，虾酸则是用河虾发酵制作，用法差不多，与盐酸菜、臭酸并称为独山三酸，我现在深圳的家中常备，不时吃上一餐，慰藉思乡的胃蛋白酶。

独山盐酸菜

独山人间烟火最盛的时刻，是年夜饭前家家比赛着谁家先放鞭炮，下午两点半之后，陆续有鞭炮声响起，阴冷的天空下不断回响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小城空气里弥漫着炮竹的硝烟气息，拉开除旧迎新的序章。之后大年初一早起放鞭炮，叫“开财门”，这一天所有的房间内的物事都是财，鞭炮碎屑，垃圾废水都不能丢。到子夜再放一次鞭炮，意为关财门，将房间打扫之后，才能清理掉垃圾和废水。

独山还是花灯之乡，民间文艺活动丰富，初一开始闹新春，独山县有耍龙、耍狮子的传统，初三或者初五耍龙队敲锣打鼓游街，一家老小一起上街看耍龙，按照老人们的说法，要“钻龙”行大运，即从扛着杆子撑着龙身的表演者之间穿过。表兄弟们好胜心强，不钻走龙，要钻舞动起来的飞龙，不时还看到一些老人家也在儿孙牵引下钻龙，其乐融融。有心的人家可以在自家门前搭台接狮，摆上烟酒点心红包等，请耍狮子的队伍前来抢宝，图个热闹。耍龙之后，元宵要烧龙。灯火里还要更热闹，耍龙的人舞着草扎的龙身，放火烧着之后游街，行人可以拿烟火对着游龙放，黑夜里表演队队员光着上身，身上涂了防烫伤的药膏，后来因为出过事故，烧龙就很少看到了。

再后来电视春晚将全国人民锁定在电视机前，春节也越过越文明，老妈现在随我住在深圳，年夜饭还是喜欢张罗几大盘，保留着开财门、关财门的习俗，只是鞭炮不能放，电子鞭炮象征性发出“恭喜发财好运常来”的机械女声，那种原生态的年味，那些弥漫在天地群山间的硝烟气息，渐行渐远，除夕夜观深圳高楼林立，万家灯火，也是观另外一种繁盛。

2

独山的魔幻景观

以上的过年图景与故乡印象一同存储在脑海，独山作为国家级贫困县和国家新型城镇化综合试点地区，引入来自江苏的干部，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开启雄心勃勃的毋敛古城建造计划。2016年7月我回独山，县城已经是按照新的规划拆得天翻地覆，面目全非，当时还写过一首小诗：

别人的城最终很小

故乡始终很大……

从前有个山叫独秀峰

从前有个镇叫城关镇

从前有个城里的医院宿舍有个未成年人

睡前总爱将胳膊伸到被子外冰冰凉再缩回

在分外的温暖中沉沉睡去

故乡终于还要长大

毋敛古城即将在推土机后闪亮登场

小十字尽头的粮店不再需要购粮证

大十字老金家的租书店不知道回迁到哪个小区

隔壁实习医生姐姐干燥的床单还会不会散发爱情的气息……

唉世界

我已经试探过你的冷暖

今夜我回到故乡的被窝

做—个与时俱进的梦

即使乡愁如刻舟求剑

2020年的独山随着巨量地方债出现在人们的视野，独山县在每年财政收入不足10亿情况下，通过城投平台大力举债，融资负债超400亿，多个旅游项目烂尾，或空置或半停工的天下第一水司楼、盘古城等景观显示着这个县城领导者曾经的宏图与抱负，也见证着一些魔幻现实主义的泡沫破裂。我在与独山同乡讨论此事时，身为一名景观规划设计师，一方面对独山一些新建设的公园、景区的建筑景观高品质点赞；一方面，也很遗憾没有机会参与前期投资可行性研究论证。独山县从资源评价、区域发展定位、交通区位以及未来一段时间内的经济发展和外来人口趋势，根本不足支撑如此巨量的投资，独山或者会成为城乡发展及旅游、景观规划、建设、管理者的借鉴样板，但是旧城区更新后建设好的崭新商品房，鲜花盛开的公园景区，也为独山县居民带来不少福利。今年与老家亲戚视频互相拜年，他们日子过得很惬意，在城镇旧改中获得新居的亲戚朋友，言谈间也不乏对该领导的溢美之词，不论县城外观如何改变，县民们沿袭千年的过年传统不会变，彼此的人情往来中，维系这个小城的安居乐业。

3

深圳的花样年

2001年我来深圳之前，已经在珠海生活了八年，在珠海工作时就爱上了逛南方特有的花市。广东冬日气候温暖，艳阳高照的时间比较多，阳光下花团锦簇、琳琅满目，让人赏心悦目，每年例行购买年桔摆在家，取大吉大利之意，再买上一株桃花，桃花和年桔挂满红灿灿的红包，一屋子春色。买富贵竹、石蒜、银柳、菊花、大丽花、康乃馨、月季等，在家里满满插上一大瓶，还有买上含苞未放的水仙，一直可以开到十五。今年节前下雨，再加上疫情的缘故没有到花市，我们就近在小市场采购，老板将挑选好的年桔盆栽、鲜花等用一个小车拉好送来，微雨里也抖擞着春天的气息。

在深圳过年久了，也渐渐养成一些过年惯例，例如大年初一到园博园的福塔祈福，到茶花园看茶花，初二到深圳湾公园看海看鸟，初三到莲花山公园看看邓公，初四到下沙公园给黄氏宗祠敬香，车马不喧嚣的深圳，似乎空气都明朗很多，顺便观察这些环境景观规划设计项目的动态。

2018-2020年深圳创建世界著名花城，去年在深圳卓悦中心中央大街花市里采购年花，街道原本就精致美丽，加上各种店铺争奇斗艳，在林立的高楼间分外惹眼。今年过千万人留深过年，公园绿地作为开放空间和生态福利，是市民休闲游憩的首选，深圳2019年已经实现千园之城的目标，不少特色公园建成开放，也为市民提供多样的活动场所。

香蜜公园内郁金香绽放

福田中心区综合整治之后街道开放空间增加很多景观及游憩设施

节后去了几个景点，处处人头攒动，餐厅人气爆棚，电影院热映的电影当天很难预约，之后就挑一些平时没空看的典范项目走走看看。到市民中心南广场看油菜花的同时，顺便全程走完中心绿地和通廊，考察福田中心区交通设施及空间环境综合提升工程，感受智慧城市、智慧交通与环境品质提升带来的新的感受；还到前海公园绿地远观湾区之光摩天轮，感受未来理想城市的雏形，未来深圳要打造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包括公园在内的人居环境建设应该会再上新台阶，值得期待。

4

此心安处

过年前看了都市实践在南头古城的项目介绍，对其公号文的最后一段深感认同：

“

“具有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的社区逐渐形成城市认同感，逐渐形成更加独特、动人的本土文化。直面现实问题，这种以日常生活出发的改变在本质上区别于推倒重来的“溯源行动”或现成置入却难以维系的热闹图景。”

”

过年期间特意去了南头古城，遗址保护与街区更新结合得很好，不由联想到独山县那遥远的毋敛古城，以及那些不知如何收尾的人造景观。追求美好人居是城市管理者、规划设计从业者的初衷，在政权、资本与知识之间，如何获得平衡，未来一段时间都会持续学习并关注。

深圳南头古城

在南头古城游览时，在城中村与高楼之间，在历史与现代之间，在外地人与本土居民之间感受这个城市的独特脉搏，看处处涌动的人流，蓦然涌出东坡先生的词句：“此心安处是故乡”。

深圳南头古城城中村改造后的景观

这首词出自《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下半阙，全文是：

万里归来颜愈少

微笑

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

写此词时，1083年的东坡先生身在黄州，但对好友充满同情。1094年东坡先生被贬到惠州的时候，惠州西湖边明媚的阳光，满目的繁花是否也慰藉过这位颠沛半生的老人，从而“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1086年的东坡在杭州主政，留下苏堤遗韵千古，到惠州驻足，“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园冶》有言：三分匠，七分主人，从这个角度，苏东坡作为杭州外来主政者，他也是西湖的总景观规划师，结合整治西湖，兴修杭州水系，整合了空间的诗情与画意，苏堤作为西湖绿道的重要构成，至今仍然让今日的市民在山水间审美自然和人文，在美好的环境里心安而足。

秦朝开凿灵渠连通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最终把岭南大部纳入中原王朝的版图，一直陆续有南迁移民在岭南区域生活，深圳的南头古城也见证着上溯至东晋的近1300年的建城史。唐朝时张九龄力主开辟贯通南岭的大庾岭路，遍植梅花，形成古代的京广线。2016年，在广东省推动下启动南粤古驿道建设，这条梅关古道现已成为南粤古驿道的经典路线。近代以来南方开风气之先，东西文明在粤港澳交汇，已经吸引不少人流。改革开放以来，更是人口大迁徙，深圳短短四十年间聚集了近2000万的管理人口，我也是千万移民之一，在深圳有更多的机会参与全国各地的景观规划设计项目。年终总结，心满意足。

中国大地千年的文化传承，遍布基于远古时期的军事、经济、交通、民生迁徙而形成的线性文化景观。感谢在深工作期间的机会，我于2009年参与广东省绿道建设及若干景观规划设计项目，多年来得以陆续构建文化中国的景观图景。宋代张载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景观规划关注天地人文，也愿意在理想人居环境建设领域继续尽绵薄之力。

城市化的趋势下，未来还会有更多的人怀揣梦想，通过更便捷的交通离开故乡，过年期间的中国春运见证着巨量的人口迁徙，北渡南归。一边是故乡承载着亲情和传统，一边是远方的理想人居图景敦促更多的流动。2021年的春节，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国人，见证全球疫情蔓延，国家高层调度得当，民众支持配合；作为一名景观规划设计师，见证一个城市和一群人建设理想人居环境的努力。写此小文，联想对比独山和深圳的一些人居环境建设，希望我们的城市决策者、规划设计从业者、普通民众能创造出新的城市文明，他乡与故乡之间，构建新的文化自觉与人文关怀，此心安处，处处是故乡。

走遍万水千山，乡愁仍在独山，回望南国繁花，此心安处岭南。

深圳市民中心南中轴绿地里的油菜花

参考文献 

[1]都市实践：迈向“城市共生”

https://mp.weixin.qq.com/s/VWG70TjjWdK-bTLqwW45Ig 

[2]独山县"烧掉400亿"只是冰山一角 贵州多地区隐形债务庞大. 

https://finance.sina.com.cn/money/bond/market/2020-07-14/doc-iivhuipn2918207.shtml

庄  荣

从事多年风景园林规划设计工作，著有《写在园林边上》，现居深圳，深圳市作家协会会员

你可能还想看这些

迁徙途中丢失的公共记忆——航拍故乡山村后记

点击图片阅读全文

就地过年：凝望大城中的老社区之一——又见鲜鱼口和东晓市（城南篇）

点击图片阅读全文

刘晋华：“情感+”城乡规划——规划师留城过年的体悟和絮语

点击图片阅读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