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丨陈虹:我的母亲一生信奉爱情至上
老编的话:“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母亲节将临,本号特辟“春晖”专题,邀约新三届朋友缅怀母亲的一组文图,以为慎终追远、不忘来路。
原题:
棉袄中的秘密
——陈白尘女儿回忆父母
半个世纪的爱情故事
那晚,她亲手为爸缝制了一件中式的棉袄,不为别的,只为在那个衬有袼褙的硬领里藏匿起她的家书——一封足足写满了六张信纸的家书!我不放心,悄悄地问妈:“爸怎么会知道棉袄中的秘密?”妈只回答了我一句话:“心有灵犀一点通!”
也许是爸头上的光环过于耀眼了吧,妈被我长时间地忽略了;也许是妈本人的经历过于平凡了吧,我始终不曾探问过有关她的一生。
那是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爸刚去世不久,妈说她睡不着,想跟我说说话,于是我第一次亲耳听到妈讲述她自己的故事。
“我一生信奉的是‘爱情至上’。”她这样开的头,声音很低,却没有丝毫的迟疑,“我知道,你们这代人是不能理解的,甚至会看不起我……”
“嫁给你是我自愿的,
吃苦受穷也是我自愿的”
什么是“爱情至上”,我们这一代的确已无法理解了。但妈对爸的“至上”却深深打动了我,不久我在《自有岁寒心——陈白尘纪传》一书中,记下了他们俩从相识到相恋的过程:那是1939年,爸因养伤的需要,来到重庆歌乐山中一个名叫高店子的小镇上……主人杨英梧年纪不大,却已有了一儿一女。他的妻子叫金淑华(这是妈以前的名字,跟爸结婚后改名为金玲,是爸给他起的),不多言不多语,吃饭时总爱用那双深邃的大眼睛时不时地对着新来的客人瞅上一眼,里面蕴藏着的是好奇,是崇敬,当然还有对外面世界的渴望与遐想。
“这个女子真单纯,真年轻,就像是一名刚刚迈出校门的女学生!”——这是这家女主人给我爸留下的第一眼印象。
“你今年多大了?”一次杨英梧不在家,我爸忍不住向她开了口,尽管他明白随便打听女士的年龄是不礼貌的。
“21岁,属马,1918年生。”
“这么年轻!那你……”我爸似乎不知足,还想再知道点什么。
“是父母之命!就连高中都没有让我读完……”“女学生”的那双大眼睛黯淡了下去,她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爸一下子慌了:“真对不起,不该问你这些。”他赶快掉转话题,希望能让对方快活起来:“……是啊,我看杨英梧还是很爱你的。”
“不,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女学生”脱口而出,竟令我爸大吃一惊。“我向他提出过好几次离婚的要求,他都不同意!”这时“女学生”的眼圈已经红了,她毫不掩饰地掏出了手帕。
后来,我爸终于一点一点地了解了她的身世——她是江西九江人,父亲为当地一位资产颇丰的商人。由于姐姐欠了镇江姓杨的人家一笔人情债,便动念要把自己的妹妹许给人家作媳妇。父母没有反对——在重男轻女的年代里,女儿的婚姻并不需要他们去操太多的心。于是反抗、哭泣,甚至绝食,都没有丝毫的结果,终于一顶花轿将金家的二小姐抬进了杨家的大门。那天她正发着高烧,但父亲竟连一丁点的恻隐之心都没有。
“我对杨英梧讲,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只请你把我出嫁时父亲送我的二百块钱还给我,我拿它去读大学。”
“哦,你爱读书?”我爸的兴趣来了。
“陈先生,不瞒你说,你写的剧本《虞姬》,我在初中时就读过了。”“女学生”的眼里闪出一星光亮,但很快又黯了下去:“杨英梧就是不答应,他不让我去考大学,他心里只有钱,而我也只是他的生儿育女的工具……”
这样的谈话一直断断续续地进行着,但我爸那只木箱子里的书却被“女学生”一本又一本地读完了……
这部书出版之后,我得意地拿回家给妈看。不料妈读完后很生气,只给我打了个70分。我明白了:我的笔只能描绘出当年的那个情景,却无法阐述出妈心中的那个“至上”的内涵。
……再后来呢,则是杨英梧终于发现了他们两人的秘密,不得不下“逐客令”了。由于事发突然,妈当时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用手帕包了几块铜板,悄悄地塞进了爸的口袋,她知道这时的他身无分文;而爸当时所能做的一件事,则是暗暗地递给了妈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坚忍”。
再后来,便是妈不顾一切地从杨家跑了出来,她只拿了几件换洗衣裳,没有要姓杨的一分钱。她告诉我说,她千方百计地找到了一份工作,“获得了经济上的独立”;至于那一双小儿女,“大的送进了保育院,小的则送到重庆南岸的一家托儿所……”
再后来,便是她同杨英梧终于办妥了离婚手续,当然付出的代价也够惨痛的——爸被杨英梧迎面狠击了一拳,流了不少的血。不过二人最终还是友好地谈了一次话,我在书里这样写道:“他俩谈了些什么,我不知道;但这一过程,不知怎的让我想起了瞿秋白与杨之华的故事……”
可能就是因为有了这句话吧,妈不再责备我了。——难道正是这几个字道出了她们那一代人的赤诚追求?还是这几个字表述出了母亲心中的“至上”?我至今不敢轻易回答。
凡是见过妈的人,无不为她的美貌所惊叹——那是一种柔弱的美,柔得让你心生爱怜,弱得让你陡生愍惜。当年夏衍先生第一次看见妈时也曾凝眸了片刻,他没有称“夫人”,也没有称“女士”,而是喊出了一声“金玲娘子”。众人皆愕,继而鼓掌——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然而,正是这位“娘子”,这位柔心弱骨的“娘子”,做出了让今天的人都不敢相信的举动。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问妈:你后悔过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知道,为了这一“至上”的爱情,她付出的牺牲实在是太多了——先是不满两岁的小女儿夭折了,妈说过,她是那样的漂亮和可爱。
接着,便是自己患上了在当年如同绝症般的肺结核,差点送掉了性命。那天妈吐了一脸盆的鲜血,爸抱着妈哭了,这么硬的汉子——蹲过大牢、挨过枪子,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汉子,竟为自己太穷,为没能让心爱的女人过上一天好日子而悲痛欲绝了。妈说,是她给爸擦去了腮边的泪水,并安慰他说:“别难过,嫁给你是我自愿的,吃苦受穷也是我自愿的……”
陈白尘夫妇晚年,摄于1994年。这年5月坚持不去医院的陈白尘在夫人的怀中去世。
“让你坚强地活下去,
让你安心地写下去”
妈不顾一切地爱上爸,到底是因为什么?我同样不敢提出这一问题。
老一辈的人都说:“你爸年青时可英俊呢!”我问过妈,她却扑哧一声笑了:“土!”——只有一个字的评价。“你看他,头发梳不好,领带打不好,就连看书……”她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蘸口水的动作,连我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一点没错,直到晚年爸也没能改掉这个土得掉渣的毛病。
爸是在极端封闭的苏北小县城里长大的,这自然无法与妈的老家——早在1858年就成为开埠城市的九江相比了。至于各自的家境,更是悬殊:我爷爷的全部资产,充其量也只能算个小业主——一共才有五台老式的手摇织袜机;但是我的外公,则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不仅经营着众多的工厂和商店,还担任过九江市的商会会长。为此,妈自幼便受到良好的教育,长大之后又考入教会学校,那一口流利的英语,着实让只有一张“野鸡大学”文凭的爸望尘莫及。
看来,妈对爸的感情纯粹是由“追星”开始的——儒励女中的生活让她接触到了五四运动所传播的新文化和新思想,她便一发而不可收地痴迷于其中了。别的不说,就拿那篇发表在《文学》杂志上的《虞姬》来说吧,那是爸1933年在监狱里写成的,算算看,这一年妈才15岁,竟一字不落地读完了它,并且还牢牢地记住了那个让古人喊出“爱情万岁”的作家。
后来妈在《祭白尘》一文中这样写道:
我尊你为师,你经常给我上课。你说,你只有通过作品,才能表白自己;你还说,只有写作,才能感受生活。我感动万分,并在心中立下誓言:今后要竭尽全力为你安排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让你坚强地活下去,让你安心地写下去。
……那时我们很穷,只能靠你写文章的微薄稿费来维持生活,但是我们却享受着精神上的富有……每当你顺利地写完一个章节时,都会对坐在身边的我报以会心的微笑,又或是紧紧握着我的手,让我也分享你的快乐和幸福。每当这时,我就会为你泡上一杯新茶,点燃一支香烟;而你喝下一口茶、吸上一口烟后,又埋头写了下去……
这就是妈苦苦追求的幸福!这就是妈朝思暮想的爱情!她的要求其实很低,她只愿永远作爸的绿叶,永远隐于爸的身后。她说了,她的最大欣慰就是——“成为你的每一部作品的第一个读者。”她还说了,她的最大幸福则是——“在你的每篇作品中都浸透着我精神上的无形支持!”
1951年三岁的作者和父母在上海。
我看过妈给爸抄的稿子,那一手端庄的颜体不能不让人惊羡和感动;我也看过他们二人在一起研讨作品的情景,妈说得头头是道,爸听得聚精会神。其实要论妈的才华,她完全可以不当绿叶,不隐幕后。妈的老领导——著名作家陈翔鹤就曾这样夸奖过她:“论文学功底和艺术修养,绝不在他人之下。”这时的妈在中国作协古典文学编辑部工作,可能是出于鼓励吧,翔鹤先生竟送给了妈一套珍藏多年的《聊斋志异》,而且是乾隆三十一年的青柯亭刻本。
一次,我忍不住悄声问妈:“你自己就从来没有写过点什么吗?”我还自作聪明地说道:“我爸从解放前到解放后一直在编报纸、编刊物,他不会不给你支持、不帮你发表吧?”
哪知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并向我吐露了一个久藏心底的秘密——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读成大学。“我爹爹不让我读,是重男轻女;杨英梧不让我读,是要‘金屋藏娇’。哪知你爸也同样不让我读——他的理由是:‘我就在大学教书,你何必舍近求远呢!’”
“那他教你了吗?”
妈笑了,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讲了这样一个故事——那是1943年在成都,妈悄悄写了一篇社会见闻,说的是一个贫苦的农妇因为无钱进医院,只好在厕所里产下一子。她将稿子投给了《华西晚报》,当时爸正在那里编副刊。妈说,她亲眼看到爸是如何拆开那个信封的,又是如何边看边点头的,但很快他便停止了阅读,并转过身来望着妈的眼睛:“哈哈,还想骗我?别以为改换了笔迹我就认不出来!”妈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从爸的眼神里读懂了其中的意思。于是她低下了头,并从此埋葬了心中的那个梦……
“我爸也真是的!”我忍不住埋怨起来。哪知妈一把抓住我的手:“别怪他,他有他的难处。”
那是到了1977年,大学终于恢复招生了。妈急不可待地把我叫回家:“快,快去报名!”“妈,我都30岁了……”我嗫嚅着,没有太大的信心。妈紧紧攥住我的手,连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你能考上,一定能考上!——就报南京师范学院!”
我的心猛的一震——南京师范学院的前身是金陵女子大学,这里曾经是妈的梦想。当年她和众多的有志青年一样,向往着它,遥望着它,周围的同学们一个个地考了进去,就连同宿舍的余振华也在妈的资助下迈进了化学系的大门,但她自己却永远失去了机会……两个月后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妈哭了,我也哭了,我是为了妈心中的那个久远的梦。
“七年中我俩的家书
一千多封,一封未留下”
妈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读成大学;妈这辈子最大的懊悔又是什么呢?直到我读完她写的《祭白尘》后才明白——
“文革”中,你被揪去干校,关进牛棚,从此我们天各一方。在离别的七年中,我们只有每天通信,若有一日接不到信,你我都会焦虑万分。你每封来信中,不仅告诉我你所受到的遭遇和迫害,更重要的是在这人世间你有了一个诉述苦闷和烦恼的知己。七年中我俩的家书加起来该有一千多封,然而懊悔的是,当时为了怕抄家,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每封信的末尾都写上“看后即焚”,竟是一封未能留下……
爸是1966年的9月11日被中国作协的造反派从南京揪回北京去的,从此之后竟连通信的自由都没有了——不仅每一封信都要经过专案组的审查,而且还每每在信封上打上几个黑××:“你的老婆居然还称你为‘同志’!——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这一年妈才48岁,由于此前文艺界已被折腾出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文化小革命”,不仅爸被发配到了金陵,妈也受到株连,被迫办理了退职手续……就这样,整整七年的光阴,我们一家人孤零零地生活在南京。——没有钱,妈不怕,她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但没有爸,妈撑不住了,她整日忧心如焚、怅然若失。
我没有看到过妈给爸写的任何一封信,但我看到过妈每天等盼邮递员时的焦虑身影——倚着门,伏着窗,一动不动,如同石雕一般。那天,妈又落空了,晚饭后我陪着她坐在房间里,没有开灯,一任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地面上。许久她终于叹了一口气,轻轻的,却又那么悠长:“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我一下子像被什么东西所击中,半天缓不过气来。
说来让人见笑,已经读到高二的我,竟然不知世上还有如此销魂的诗歌。于是妈的思念成了我的课堂,就在她那喃喃的诵读里,我明白了什么是爱情——“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明白了什么是不渝——“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妈此时的苦,不仅是思念,更是无法传递这思念。——爸给妈写信,可以寻找机会避开造反派的视线,将信掷入路边的邮筒里;但妈给爸写信却难了,既要能够顺利地通过检查,又要能够让爸读懂其中的意思。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方法,直到有一天——
……那天其实也很平常,大妈在厨房里烧饭,妈推门走了进来。她掀开锅盖,小心翼翼地撇出一小碗米汤,浓浓的,泛着泡沫。大妈说,妈身体不好,权当补充一点营养。不料回到卧室后,妈却关上了房门,拉上了窗帘,举止极为诡秘。我忍不住扒着锁孔向里偷看——只见她先是拿出一张报纸,继而又取出一根竹签,然后蘸着那碗米汤,在报纸四周的空白处匆匆写了起来。
“妈,你在干什么?”我猛地撞开了房门:“这也不是墨水,怎么能写得出来?”妈抬起头,望了望我,不仅没有丝毫的责怪,反而是一脸的神圣与庄重。“只要拿酒精一涂,就能显现出来。这是解放前你爸干地下工作时教会我的……”
“妈!”我的心狂跳不已,既为偷窥到了一项绝密的工作,又为发现了妈的一个重大秘密——隔不了几天,她就要给爸寄去一张报纸,说是上面有重要的社论,让他认真学习。
整整七年的离别,整整七年的相思,爸究竟从妈的去信中获得了什么?在他的日记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孙××将南京寄来的包裹当面拆开,检查无讹后方交还于我。返回宿舍,立即从“机密”处寻到玲的附信,读后心潮起伏,不能自已,大呼:“玲知我!玲知我!”
这是1971年的事情。爸的“问题”升级了,《红旗》杂志登出了批判他的文章,干校接着也“狂轰滥炸”了起来。他愤怒,他无奈,但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妈在南京也看到了这篇文章,她同样气愤,同样无奈,但她明白这时的爸最需要的是支持,是理解。于是她又动脑筋了——必须要写一封长长的信,一封能够逃避检查的信,将心中的一切表述出来。
那晚,她手中拿起的不是竹签,而是缝衣针。她亲手为爸缝制了一件中式的棉袄,不为别的,只为在那个衬有袼褙的硬领里藏匿起她的家书——一封足足写满了六张信纸的家书!妈的女红实在不敢恭维,针脚歪歪斜斜尚且不谈,手上更是扎出了不少的针眼。最后还是叫来了大妈,在她的帮助下,总算做成了这件衣裳。我不放心,悄悄地问妈:“爸怎么会知道棉袄中的秘密?”妈只回答了我一句话:“心有灵犀一点通!”
陈白尘和夫人金玲的结婚照,摄于1942年。
“你爸喜欢孩子,
我是为他生的”
妈对爸的深情着实令人感动,但同时又着实令人不安——毕竟爸年长妈10岁,且于“文革”中被折磨出了严重的冠心病,万一有一天他走在了妈的前面,妈又如何能够活下去?
我听到过爸对妈开的玩笑:“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也看到过爸和妈相依相伴的身影——天晴时,他俩相互搀扶着在庭院中散步,二人的背影衬着西天的晚霞镶嵌在了那片葱郁的竹林中;天雨时,他俩则手拉手地坐在沙发上讲故事,二人的笑声伴着清风,飘出了窗外,飘向了苍穹……
然而,人生的自然规律是无法抗拒的——不管怎样的不安,怎样的提心吊胆,最怕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是1994年的初夏,爸与世长辞了,妈的精神也随之而崩溃了——她整日以泪洗面,这我能理解;她坚持不让安葬,这我也能理解。但她后来竟于夜深人静之时悄悄地吞服了安眠药,这则让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更难以原谅。
……急诊室的那位医生,眼神像刀子一般:“这是你们的亲生母亲吗?”我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却又无法能够解释得清。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我忍不住号啕大哭:“妈呀,妈!难道在你的心中只有爸,就没有我们儿女吗?”妈木然地看着我,摇了摇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们?”我几近绝望了。“你爸喜欢孩子,我是为他生的……”妈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的表情,我的心却碎裂了。
日子总还得过下去,没有了爸的家依然还得是个家。
为了能让妈高兴起来,我特地跑到专卖店为她挑选了一件天蓝色的开司米毛衣。不料,她看都不看就扔在了地上:“你爸刚走,我怎能穿新衣服?”一边说一边用脚使劲地踩。我流泪了:“妈,这么贵的东西,我自己从来都没舍得买过!”
为了能让妈开心起来,我陪她随意地画起了漫画。不料,仅仅为了一张纸,一张爸生前用过的信纸,又让她大发雷霆起来。她将我拽到了爸的遗像前:“跪下,向你爸认罪!”我哭得天昏地暗。
……这难道就是妈说的“爱情至上”?我想起了那个凄风苦雨的深夜,想起了妈对我讲述的一切——她说:“你们这代人是不能理解的,甚至会看不起我……”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日子总算平静地过了下去,妈没有再吞安眠药,也没有再对我们发脾气,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这是2001年一位作家朋友来看望妈时,记下了的所见所闻:
我仔细地打量着她的卧室,西南一隅设了一座陈白尘的灵位,已七年矣!墙上挂着陈白尘的遗像,供台上的两只花瓶里插满了鲜花。八卷本的《陈白尘文集》和各种版本的陈氏著作各成一摞,用红缎带系着,分列于供桌两侧;中间是一尊小香炉,炉前置着一只陈白尘生前爱用的白瓷杯。我掀开杯盖,茶色碧清,数片香茗漂在水面上,热气卷着清香扑鼻而至……
的确,这就是妈的卧室。妈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爸的遗像前点燃一炷香,泡上一杯茶,换上几枝新买来的鲜花,然后便开始了她和爸的心对心的谈话——就像爸还活在世上一样。娓娓的,絮絮的,永远有着说不完的话题……整整14个年头,五千三百多个日夜啊,她没有落下过一天。望着妈那瘦小、羸弱,甚至有些佝偻的身影,我不止一次地流下了眼泪。我终于理解了妈,也原谅了妈——她的心上只有爸,她只为他一个人活着,却活得如痴如醉,活得无怨无悔。
爸的骨灰盒是妈亲自挑选的,她买了一对,一模一样;爸的墓碑也是妈亲自设计的,黑底白框,并排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墓盖上是爸生前为妈亲笔写下的十六个字:“柔情似水,意志如铁。共患共难,同枕同穴。”
……妈终于走了,那是2008年的冬天。我们在墓穴里放进了一个小铃铛,那是爸病重时妈怕听不见爸的呼唤而特地为他准备的,上面留有爸的指纹;我们在圹穴里放进了一只钢笔,那是妈数十年来为爸抄写稿子时使用的,上面留有妈的汗水。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终于在天国团聚了。为了这一天,你们曾天人相隔,苦苦思念了十四年,切切等盼了五千多个日夜。从此以后,你们便可再也不分离:妈妈继续为爸爸抄稿,爸爸继续陪妈妈散步,两人手拉手地继续去讲述那些永远也讲述不完的故事……
我流着泪读完了祭文,相信爸和妈一定会听到的。
(原载《南方周末》2011年0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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