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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雪:缘梦重温——重访上海锦江饭店

2017-01-03 张小雪 新三届文苑

        作者简介:

        张小雪,1955年生于上海;1960-1970年代去过干校、当过兵、做过描图员;1982年毕业于人大科社系国际共运史专业,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历史所从事苏联史研究。1990年起,先后担任香港金帆国际有限公司驻京首席代表、美国Pitney Bowes公司中国区行政总监。现已退休。


8岁的我与妈妈合影。


       我是在黄浦江边出生的,喝着她的江水长到11岁,无论你告诉我那方土地曾经多么苦难和沧桑,无论你说现在那座都市多么荣华和昌盛,也无论你如何评价和褒贬那里的百姓,上海,她永远是我的第一故乡!太多太多的梦境发生在那里,许多许多次我在梦中回到故乡。常年萦绕着我心头的场景除了我童年的住所之外,就是上海锦江饭店,我妈妈身前工作过的地方。


        我的妈妈出生于河南的一个地主家庭,15岁在县里女中读书时,受到新思想的影响,卖掉自己的首饰和绸缎衣物,和一个穷人的女儿胡幼琴(后来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留下一个女儿,受到我妈妈和其他叔叔阿姨们的殷切关怀)投奔共产党参加抗日战争。因为有文化,有能力,我的妈妈在共产党的队伍里茁壮成长,仕途坦荡。


        全国解放后妈妈随部队南下到了上海,1955年由陈毅市长亲自任命为上海锦江饭店副总经理兼党委书记,成为文革前新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酒店女经理。从此开始了她在人生道路上的最风采的阶段,也是我童年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锦江饭店的前身是华懋公寓(现在的锦北楼),1951年4月2日,改名为“锦江饭店“。由董竹君(“我的一个世纪”的作者)、任百尊等人牵头,在华懋公寓,锦江川菜馆、锦江茶室、上海酒楼等单位的积极筹备下,锦江饭店于1951年6月9日正式开业。饭店档案室现存的最早一张广告刊登在开业当天的《解放日报》上。2000年3月锦江饭店被国家旅游局评为五星级饭店。

 

锦江饭店开业广告。


        2008年12月23日,我和女儿来到上海过圣诞节。为了能够近距离地怀念我的妈妈、璐璐的姥姥,我们特意选择了上海锦江饭店住宿。出租车载着我们从淮海路拐进了茂名南路,锦江饭店北门逐渐进入了我的视线,我的心开始发紧……大门还保持了旧貌,在厚重的石墙中间闪出了宽宽的门道,多少次看见这个大门我就兴奋,因为我感到妈妈近在咫尺。我的记忆中那里通常有两个门卫,一个年轻帅哥(是我大哥的情敌,曾经非常垂涎我大嫂的美貌)一个中年大叔。那时,无论他们哪一位见到我在门前探头探脑,都会热情地招呼我,并顺利放行……


        出租车驶进北门,我情不自禁地抬头向左望去,锦北楼的二层,西起第3个窗户是我妈妈和任百尊总经理(曾是上海地下党)的办公室,妈妈主管行政,人事和党务,任伯伯主管酒店业务。据悉,他们两人合作不错。文革后任伯伯来北京看望过我妈妈,妈妈到上海也会去他家拜访。


        当年我经常一个人从大约5-6里外的永嘉路徒步来这里找妈妈,混进锦江饭店大门是轻而易举的,但是下一步就比较艰难了,我会站在北楼楼下翘首“遥望”二楼的窗户,只要看见妈妈的影子我就挥手蹦达(不敢大声喊,怕打扰外宾),设法引起她和任伯伯的注意,接着就是被他们招呼进办公室,经常有糖果招待(当然是任伯伯给的)。


        虽然每次妈妈都要比较严肃地告诫我,以后不要擅自来找她,会影响她工作的。但是我看的出,她的内心并不气恼我。在我记忆中,妈妈整天忙于工作,我们兄妹很少能在家里见到她,只有晚上在梦中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她来“查房”。


        长大后我才明白,当年我才8-9岁,居然能够一人走40分钟(1996年我曾试着从童年的住宅走到锦江饭店,要40分钟左右)来饭店找妈妈,那绝不是为了几块糖果,而是太想妈妈了,渴望和妈妈多呆一会儿。如果幸运的话,我不但能找到妈妈,还能等到她下班,被她牵着手一起回家!在路上妈妈给我唱歌,“朝阳沟”、“十送红军”、“南泥湾”……

妈妈工作的锦江饭店北楼。


        当然,也有倒霉的时候,我在楼下站立多时见不到妈妈,只好取道大堂进入楼北侧的大厨房,站在门口往里张望,妈妈常在那里帮厨。那个时候共产党的领导干部可没有现在的贪官们舒服,经常要参加基层劳动,和群众打成一片。记忆中的大厨房呈现给我的是一个机器轰鸣(可能是鼓风机之类的机器响声)、蒸汽腾腾、人们不停地穿梭忙碌的画面。我妈妈的身影经常出现在洗碗池边。


        讲到这里,我想起刚入小学时,有个老师问过我父母亲在哪里工作,我告诉她,我妈妈在锦江饭店,她的眼睛一亮地问:“是厨师吗?”我答:“洗碗的……”我还没有说完,她就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而去……如果我在大厨房也找不到妈妈,就得一个人独自悻悻地回家,虽然心情很糟,但是我没有哭过,从小就不爱哭!


        可是今天我哭了,我的心在哭,我默默地说,妈妈,我又来烦你了,而且还带着我的女儿,你的宝贝外孙女璐璐。瞬间,我觉得妈妈就在那间办公室里,从玻璃窗上可以看到她那自然卷曲的头发……

 

        之前,我预定酒店时要求住锦北楼,一定要面对花园的朝南房间,酒店满足了我的要求。我们被安排住在1028房间。10层!这是一层我很熟悉的楼层……


        那里有一间朝北的房间,打开房门,右侧的大床上躺着一个非常漂亮的阿姨!她脚受伤骨折了,天天躺在床上休息。按照妈妈的旨意,我和大姐经常给这位漂亮的阿姨送汤送菜,还送过我姑奶奶亲手包的饺子(听大人说她是北方人,爱吃水饺)。我妈妈每天都会去看望这位阿姨,安慰她好好休息,并承诺等到她能活动了就送她回家。


        随后的一天,两个大人来我家做客,其中是一位美丽的女士,还送给妈妈两个带有照片的大镜框。一张是她的大头像,一张是话剧“蔡文姬”的剧照。原来那位女士就是北京人艺的老演员朱琳,是蔡文姬的扮演者,后被誉为中国话剧皇后;另一位是她的丈夫刁光覃先生,饰演蔡剧中的曹操。

妈妈办公室的窗户,也就是我经常在楼下翘首张望的地方。


        他们夫妇登门拜访,是代表北京人艺来感谢妈妈的。那一年,人艺来上海首演“蔡文姬”,全团住在锦江饭店,那个漂亮的演员阿姨不慎受伤,被留在上海治疗,受到了妈妈的关照……


        40多年后,我也住在10层!多么奇特的巧合啊!我选了朝南的房间,是为了能够看见我熟悉的花园,璐璐一进房门就上前帮我打开了老式的百叶窗,她知道我很想念这个花园,一股温暖而又清新的气息迎面扑来。我俯身望去,还是那咖啡色的楼宇,粗斑纹的石建筑;花园依旧,礼堂还在,可我的妈妈和当年关爱过我的人却不在了,我的心沉浸在无尽的回忆和思念中……


        面对花园的左边是一个袖珍的小礼堂,曾是毛泽东和他的同事们开会的地方,也是中美联合公报的发表地。70多年来,那里已接待过400多位来自世界各国的国家元首及政府首脑。它见证了无数次重大的会议,是锦江的骄傲。许多著名的文艺团体在那里演出过,我知道的有北京人艺,北京京剧团,上海越剧团,南京军区文工团等等。


        一个跟我有关的小梨的故事也发生在这里。那是我学龄前的事情,我对这件事情几乎忘却了,基本上是听妈妈和姐姐说的,好象有一天妈妈带我去了小礼堂,看的什么戏全然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个非常好看的慈祥的奶奶把我领走了,拉着我一直坐在她身边,好象很高兴很喜欢我,至于其他细节都模糊了……


        散场后,妈妈来接我,对奶奶非常尊敬,和她握手,把她送回北楼。这时我的手里多了一个小梨,给我小梨的奶奶就是宋庆龄主席。

1960 年代锦江饭店员工大会,中间发言的女士是我妈妈。


        窗户的正前方就是小花园,花园里绿草坪中间的喷泉池还在,那里还留有我们儿时摘果子,采花草的调皮和欢快的痕迹。记得有一次,大姐带着我来饭店找妈妈,还教唆我向妈妈要两毛四分钱,说是可以买两根大雪糕。我妈妈为了打发我们,痛快地把钱给了我。


        可是钱一到手,我大姐就变卦了,她给我买了一根大雪糕,她自己却买了一根小雪糕和一根棒冰(大雪糕1毛2分/根,小雪糕8分/根,棒冰4分/根),这样一来,形势变的很严峻。当我吃完大雪糕时,她手里起码还有一根棒冰!这就意味着我要眼铮铮地看着她多吃一根!


        那时,我心里想,等自己长大了,能像姐姐一样聪明就好了。可是,长了几十年,我还是没有姐姐的脑筋灵光。


        花园的南面是南楼和贵宾楼。大气而厚重的贵宾楼始建于1934年,外型以中部最高逐步朝两侧跌落,横竖线条相交清晰,主楼高18层,东西两侧高13层。大堂走廊连续几何图形的装饰豪华雅致,每个角落尽头都能感受到昔日的情调。


        锦楠楼近年也装修过,基本用于行政办公区域。我最熟悉最喜欢的还是锦北楼,英国歌特式建筑的锦北楼始建于1925年,高13层,融合了20年代的优秀建筑和80年代的装饰风格,无论是蟹脚扶梯、铜门铁饰,还是电梯厅别致的楼层指示钟,经历70多年风雨,依旧散发出经典完美的气质。


        锦北楼实际上高13层,建造者显然是受西方宗教思想的影响,忌讳“13”这个数字,楼层排序里没有13层,12层之后就是14层了。


        我独自来到14层,那里也留有我的童年足迹。以前,14层全是接待贵宾的单间。逢国庆节和劳动节等有礼花放的日子,晚上妈妈会把我们放在14层的某个房间里,跟许多员工的孩子们一起看烟花,她自己去忙别的事情。

1970年代妈妈在北京。


        使我终身难忘的一件事情也发生在14层。1964年的一个周日,妈妈爸爸带着我和胡幼琴烈士的女儿效民姐姐,在14层的一个房间里设宴招待南京来的老战友全家。房门开着,大家吃着说着,突然看见门口走过去三个人,这三人看见了我们,又退回来站在门口,大家们立刻迎上去,争相跟其中一位英俊的先生握手,另外两个小伙子像是随从。


        我妈妈把效民姐姐推到那位男士面前,很隆重地介绍是烈士的女儿,先生特别紧握了姐姐的手,俩人还说了话。当我一见到他,就觉得很眼熟,我在旁边不停地问妈妈“他是谁啊?他是谁啊?”妈妈就把我往她身后拽,急的我直嘟囔。


        那位先生对我笑起来,他边问妈妈:“侯经理,这是你的女儿吗?”边拉起我的手也握了握,我的心马上就舒坦了!三人离开后,效民姐姐高兴地直跳,大人们也很激动,原来我又“邂逅”了一位伟大的人物——周恩来总理!听妈妈讲,周总理非常平易近人,走到哪里都会主动与周围的人打招呼。


        周总理还有着超强的记性,能够记住接待过他的每一位服务员的姓。从此,这位伟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后来的日子里,我越来越尊敬和爱戴他,他是我今生最崇敬的男人!


        如今的14层,故人虽离去,楼却没有空,已经成为饭店的经典餐厅和小贵宾室,装修豪华气派,以往亲切温暖、让人眷恋的氛围荡然无存了。随即我来到北楼的二层,通往妈妈的办公室的走廊被封住,里面的区域已经作为商务中心和内部办公的地方。我的脸皮太薄,没有好意思闯进去看看,现在颇为后悔!


        我往二层的北走廊溜达,原来的理发室竟然还在。那里也是我小时侯经常惠顾的地方,为了等妈妈就到那里消磨时间,看看人家烫头发,修指甲。有一个女理发师,那时侯大概40多岁,是饭店最棒的理发师,总是客气地对我说笑。

妈妈遗照。


        有一次,没有顾客来,她就把我的辫稍烫成卷的了。这下惹麻烦了,妈妈发脾气了,严肃地批评了她,还把钱生硬地塞给她。1975年,我和妈妈居然在上海的大街上遇见了她,她激动地拉着妈妈的手不停地摇晃,眼泪涌了出来。


        当年我不明白的是,那个阿姨关照和打扮了我,妈妈却毫不留情地批评她,现在我更不明白,那个阿姨不但没有结怨,见了妈妈还那么激动和高兴(第二天又来到我们的住处看望妈妈)。我问妈妈当年为什么要批评她,妈妈说不能搞特殊化啊。是啊,这事情要搁到现在,我是做不到妈妈那样铁面无私的,凡事总得给人留点面子吧。


        而我的妈妈就是这样严于律己,甚至固执强硬,得罪过不少人,但在同事中享有很高的威信,那个阿姨也一定是了解和信任妈妈的。文革期间,锦江饭店也乱成一团,有些造反派嚷嚷要到北京揪斗我妈妈,无奈拥戴我妈妈的保皇派居多,使前者没有得逞!


        1965年初,原本我父亲要调往浙江省工作,妈妈调任杭州饭店总经理。后来爸爸突然被调往北京,妈妈也就离开了锦江饭店,随父亲带着我们全家一起搬到北京,准备上任北京饭店副总经理。


        因为长期劳累,妈妈身体严重透支,多种疾病缠身。趁没有去北京饭店上任之前,组织上安排妈妈住院,做了一个较大的手术。没有等妈妈的身体完全康复,文化革命就开始了。妈妈要求马上工作,随即被派到公安部门,从此被卷入“十年动乱”。


        由于妈妈在饭店旅游业中颇有名气,文化大革命后,被公安部下属的旅游学校聘为校长,为北京饭店,昆仑饭店培养了不少业务骨干和管理人才。


        1980年代,我出差也在锦江饭店住过,那时的总经理艾汉生阿姨是妈妈早年的下属。她几次跟我说:“候经理是我们的榜样!”是的,妈妈也是我的榜样,她一生正直诚挚,品行端正,廉洁正派,朴实大方,给予我们兄妹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培养。2006年3月11日,在她的讣告中的结尾部分这样写道:    


        5天仿佛一晃而过,我和璐璐要离开上海各奔东西了。我们确信今后还有机会到这里来寻觅妈妈留下的痕迹,来享受对妈妈回忆的那种幸福。出租车驶出北门的一刹那,我又看见了妈妈,她透过那间办公室的玻璃窗,宁静地平和地望着我们母女俩,似乎在说:你们放心吧,我在这里一切都好!……


        2009年3月11日完成于上海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获许可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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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逆编辑、工圣审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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