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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国胜:重温王友琴的《未名湖,我想对你说》

2016-12-18 熊国胜 新三届文苑

王友琴(右2)与班上部分女同学在一起。


2009年的一天,我闲来无事,翻出了1982年北大五四文学社出版的《大学生作品选》,看到上面有一篇王友琴的散文——《未名湖,我想对你说》,文中写道:“这里原是乾隆宠臣和珅的花园。”我顿时吃了一惊,我是在毕业多年以后看了某个电视剧才了解和珅的,她怎么那么早就知道了?

 

不久之后我和朋友聊天,不知怎么就聊起了当代史,那位朋友(不是北大毕业的)居然很熟悉王友琴,还给我讲起了卞仲耘的故事,我听了又吃了一惊。我没有料到,大学毕业30年后,我对王友琴又增添了新的敬意,发自内心地想喊她一声——“王大姐”。

 

王大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过去我只知道,她是1979年的全国文科高考状元,当过知青,比我年长十岁左右,其他就不太清楚了。虽然大学同在一个班,但王大姐无论在学识上,还是在思想上,与我这样才疏学浅的人相去甚远,所以也就谈不上有什么交流和来往。加上王大姐为人朴实、低调,也不喜欢在各种校园活动中抛头露面,所以在那个年代真正了解王大姐的人恐怕不多,我对她也只能是敬而远之了。

 

大学毕业30年后,出于对王大姐新的敬意,我再次打开了王大姐大学时写的《未名湖,我想对你说》。这篇文章曾获1981年北京市五四大学生征文一等奖,我确信这里面一定有过去我未曾读懂的内容,而且通过它可以抵达青年王友琴的内心世界。

 

这篇文章的开头是这样的:

 

我站在你的面前。


我的鞋子沾满了灰尘,因为我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程——当然,不仅仅是用脚,还用我的心,我的生命。

 

果然,我现在可以读懂上面这个“跋涉者”形象了。“我站在你的面前。”——这开篇的第一句拔地而起,势大力沉,用时下的话说就是——“太霸气了!”

 

王大姐到底走了多远呢?当年我误以为王大姐是云南人,现在我才知道她本是北京师大女附中(现北师大实验中学)的学生。从她的中学到北大,原本只需几十分钟,可这一段路她却走了十年,走过了“八千里路云和月”。

 

我最近从一份旧杂志(《中国农垦》1987年第7期)上得知,1969年,本该上高一的王友琴却“上山下乡”来到了云南河口农场蚂蝗堡分场七队,那一年她17岁。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妹妹王友棋,妹妹只有14岁半,刚上初一。

 

来到农场后,她们和另外六位女知青被安排住进了“马棚”,王友琴被分配当了割胶工,妹妹王友棋因年少体弱当了苗圃工。劳动之余,这对姐妹挑灯夜读,把自己铸造成名副其实的“知识青年”。

 

八年后高考恢复了,只读过小学五年级的妹妹王友棋竟然直接考上了大学,后来还获得博士学位。而王友琴则比妹妹早两年离开农场,她以过人的文才,在1975年被调到云南省文化局,担任《云南文艺》编辑。


大学生作品选封面。

 

1978年王友琴在云南参加高考,并获得全省第一名,但因父亲的所谓“反革命”问题,没被录取。1979年的春天,父亲彻底平反。王友琴终于以全国文科高考状元的身份,走进了北大中文系,来到了未名湖畔:

 

我到过曾经是中国第一大湖的洞庭,也到过两千米高原上的滇池。我觉得你太小了,小得象一片旅行用的镜子。


我喜欢镜子,在镜子里能看世界和我自己。

 

有人把未名湖比作海洋,而它在王大姐眼里却“小得象一片旅行用的镜子”,足见王大姐心胸之广阔,精神之高远。王大姐走了那么远的路之后,并没有“坐”下,还是“站”着(“我站在你的面前”);她终于看见了“容光焕发”的湖面,但没有陶醉,而是清醒地看见了“镜子”中的自己。现在我才懂得,王大姐的起点之高并不在高考分数上。

 

丁香正在开放,紫的和白的,香气醉人。我走进了图书馆。我不敢走得太快,因为人造大理石地面打过蜡,太滑太滑。我忽然想起,在我们那间用竹篱笆建的知青宿舍,每晚就着油灯坐在小板凳上看书,双脚把床底下的黄土地蹬出了两个大坑。

 

我对图书馆的水磨石地面也记忆犹新,因为有时走在上面会发出“吱吱”的响声,觉得好玩。而王大姐却想起了那个连电灯都没有的“知青宿舍”,那时她和妹妹以竹床当书桌,坐在小板凳上看书学习。可以想象那种坐姿是很不舒服的,所以天长日久,来回挪动的双脚竟然在地上蹬出了两个大坑。

 

清洁女工用棕毛刷子蘸着肥皂水,洗刷长长的走廊,白色的、小小的泡沫,破灭在嵌金线的绿白花地上。第一次看见,我感到惊讶。第二次看见,我的脚步停了一下。第三次,我看都不看就走了过去。


我感到了恐惧,人的心也会打上蜡的吗?

 

人的心打上“蜡”后会产生怎样的后果?王大姐为什么会感到恐惧呢?后来我发现王大姐在恐惧的背后早就有着系统而深入的思考,王大姐曾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中写道:“一种先进的技术,一种先进的制度,在落后的文化环境中,可能失去效用。”“任何时候,一个民族都应反省历史,超越过去,不断走向新的目标。对于一个必须急起直追的民族来说,更是这样。对历史悲剧的忘却,只可能导致历史悲剧的重演。”(《中国农垦》1987年第7期《跋涉者的足迹》

 

看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多年以后,王大姐不还是在为战胜“人心打上蜡”的这种恐惧而努力抗争吗?一位学者曾经这样质问:“面对权力我们可能手无寸铁,但是至少还有记忆。相比之下,中国有多少文艺作品在守护我们的集体记忆呢?”(刘瑜《民主的细节》)我想王大姐应该作出了一种有力的回答,而且她的回答比任何文艺作品更加震撼人心!所以有人这样评价王大姐——“她一个人抗拒着数亿人的遗忘。”

 

“叮铃——”上课的电铃声响了。不,这是一连急促的哨子声,然后是一声长腔长调的“割胶班,上工罗……”


大学生作品选内页。


王大姐在文中对当年的知青生活写得比较简单,没有展开。好在我曾经读过陈凯歌的回忆录《少年凯歌》,他与王大姐同岁,也是1969年“上山下乡”到云南的北京知青。虽然他1971年就当兵离开了那里,比王大姐下乡的时间短很多,但在回忆录中他还是留下了不少生动的文字。

 

下面就几个小细节,把他俩的文字排列在一起,加以对照,或可加深对王大姐知青生活的了解(其中未注明出处的段落分别摘自《少年凯歌》和《未名湖,我想对你说》):

                  

蚂蝗

 

陈凯歌:在林中劳动是一件辛苦的事。即使不砍树,走路也要带着刀,砍开纠结的藤蔓,防备草丛中的毒蛇。竹根腐朽的地方往往藏着巨大的蚁窝,不小心踏上去,会招来蚁群的攻击。山蚁呈红褐色,体型很大,列队爬过朽木时景象壮观。最讨厌的是山蚂蟥,虽不如水蛭大,叮咬之后,血流不止,经常弄湿裤管。女人们尤其要穿上蚂蟥袜。

 

王友琴:黑洞洞的,天还没亮。我从吱扭直响的竹床上跳起来,胡乱穿上衣服,系紧防蛇和蚂蝗的粗布袜子,挑起胶桶就走。在伙房买上一盒稀饭,加进一撮咸盐,放在桶里,沿着左绕右拐的小路上山去。(别忘了王大姐下乡的所在地——云南河口农场蚂蝗堡分场七队)。

                         

吃饭

 

陈凯歌:开始时还有人把玉米粒拣出来喂鸡,不久就饿慌了,反而偷鸡,夜里煮了吃。蔬菜很少,按说不应该;不会种,雨又下得太多,都烂在地里。没有肉。常常煮一锅盐水,撒一点切碎的韭菜,盛在碗里,有一滴油浮着,叫做“玻璃汤”。

 

王友琴:曙光微露。我拔出割胶刀。下刀、行刀、收刀、摆杯子、取杯子、跑……重复几百次。腰直不起来了,就哈着腰跑,一直跑到开头的那棵树下,捧起饭盒,搅匀盐巴,吃着稀饭,等候收胶。

 

 

陈凯歌:在我的行装中,有十袋特大号的牙膏,五公斤糖果和一木箱书。书在我去当兵时全部遗失了;糖果后来在亚热带的草舍中迅速融化,引来了大群的蚂蚁。我把糖果连同蚂蚁一起放进杯子,冲进开水。我知道这涉嫌杀生,可我的健康需要喝这糖水。

 

王友琴:有一次买到了糖,我加在稀饭里。可是割完胶一看,饭盒上密密匝匝的全是蚂蚁。我用手背擦着满脸汗水,丢下饭盒,看着那一滴一滴流进瓷碗的白色的,象牛奶一样的橡胶汁。(显然,王大姐没有杀生。

 

野蜂

 

陈凯歌:有一次,我和队里的一位老工人因为受到野蜂的袭击,反而发现了一块生蜜。蜜深藏林中,厚厚的一块金黄,我们脸还肿着,就决定把它吃掉。边吃边把蜂蜡吐出来。才吃到一半,我的头开始晕眩,觉得自己变成了浑身长满了蜂刺的一只蜜蜂。我飞进厨房中喝水,之后甜甜地发着高烧,呕吐了一夜。没吃完的一半称了称,足足有三公斤。(陈凯歌因祸得福,当了回“小熊维尼”,比王大姐幸运得多。

 

王友琴:还有一次我被野蜂包围,差点被蜇死。(见《中国农垦》1987年第7期《跋涉者的足迹》

 

喊山

 

陈凯歌:1970年岁末,一位16岁的上海知识青年砍倒了一棵大树,又被树压倒。树太大,倒下来的时候,天似乎缺了一块,就那么空着。抖动着的枝叶把他遮盖住,找不到了——他被压在大树的副干下面,发现时全凭了他发自胸腔、猫一样的哮喘声。因为无法动用刀和锄,人们只好用双手刨开他身下的泥土,磨破的手指上沾满血和新鲜的泥。他死在去农场卫生所的路上。被砸碎了的身体没有出血,蜡一样的洁白。

 

王友琴:刚学垦荒时,没经验,手上常挂着磨起的血泡。砍倒的竹子,留下了高高的竹茬儿。当大树放倒,一听到“喊山”声,我不知怎么躲闪才是。慌乱中扑倒在竹茬上,划破的口子鲜血直流。(见《中国农垦》1987年第7期《跋涉者的足迹》,该文还说王大姐的右手仍留着长长的伤疤。


王友琴(右2)与同班同学在北大校园。

 

对照他俩的经历,陈凯歌似乎更幸运一些,有时还能逢凶化吉;而王大姐(以及妹妹王友棋)就更显其女性的柔弱和艰辛了,何况那样的生活陈凯歌只过了两年,她们姐妹却是一个六年,一个八年。希望将来能读到王大姐对这段生活更加详细的回忆。

 

尽管在云南付出了那么多,但最后王大姐并没有觉得从此有了索取的资本,而且她也不相信有什么是“免费”的:

 

五千九百块钱一吨的干胶片就是用这一滴一滴的胶乳提炼的。我做了五年割胶工,我真希望我曾创造的财富可以支付在学校的费用。


我不能因为我是“考”进来的,便问心无愧地享有你身边的一切。我知道不可能有什么“免费”,问题只在钱由谁出罢了。

 

枝叶窸窣,是你的树林在歌唱。新叶在微风中摇荡,叩打着我精神的帘幕。我觉得它和我的橡胶树的喧哗是一模一样的。

我试图在网上查找橡胶现在多少钱一吨,结果是查到一个“价格面议”。我想当年王大姐他们那一代人付出的青春,有谁跟他们“面议”过呢?他们当中有的人甚至永远留在了那片红土地上。我由此怀疑——“青春无价”不应该只有一种解释。

 

当然,王大姐不能忘怀的还有更早的历史,她知道“这里原是乾隆宠臣和珅的花园”,知道“宝塔是燕京大学的水塔”,知道“那些从圆明园废墟上搬来的石碑”……她由衷地感叹:

 

历史常常捉弄人,一湖一塔,你们都是一个可悲的年代的产物,今天,却是北大校园里最美的所在。

 

看到这里,我再次感到了自己的浅薄,发现当年我对未名湖的所谓“诗情”,完全是建立在对历史无知的基础上。我要是早一点知道临湖轩的主人是司徒雷登,早一点知道办公楼叫“贝公楼”,早一点知道以红楼为标志的老北大是“国家知识分子的发动机”(司徒雷登语)……一定会激发我进一步去探寻那些尘封在建筑物背后的秘密,我的人生也一定会因此而不同。

 

重温王大姐的这篇美文,除了再次欣赏王大姐“透明的心胸,纯净的感情和活泼的思想”外,我还从中进一步看清了自己。过去我肯定知道我犯了很多错误,但那些错误的根源是什么,错到什么程度,我未必清楚。王大姐在文中说:“人不见得都象铁罐子里的玉米豆,撤去压力就爆成玉米花。”看过了王大姐的这个精妙的比喻后,我终于明白——我曾经就是那种当了“爆米花”而浑然不觉的人。

 

我从中学到大学只是坐了一宿的火车,我怎么会理会王大姐那长达十年的艰难“跋涉”呢?我怎么会理解王大姐挣脱“政治羁绊”后对自由的那份珍惜呢?王大姐曾说:“自由越多,责任越重。”(《中国农垦》1987年第7期《跋涉者的足迹》)——这句话多么精辟有力!今天读来依然令我为之一振。

 

她说:“星期天,是跳舞还是啃书本;是上櫻桃沟还是写文章,全得作出选择来。这是一种幸福的权利,也是一种沉重的责任。”(《未名湖,我想对你说》)我扪心自问:我何时把“选择”当成过“幸福的权利”?在可以选择的时候我珍惜过“选择”吗?

 

当我像“爆米花”一样蹦来蹦去,头重脚轻,找不着北时;王大姐却告诫自己:“我希望自己象树,埋在地下变成了煤,虽然失去了青枝绿叶,挖出来却还能燃烧。”这又是何等的境界呢?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可能与树越来越亲近,但王大姐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愿意化作一棵“深埋”的树,怎不令我震撼呢?王大姐在结尾处写道:

 

我注视着你容光焕发的湖面。我不是来顾影自怜的。我只希望,今生今世,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能有着透明的心胸,纯净的感情和活泼的思想。

 

人们用各式各样的形容词来概括我们这一代人,未免为时太早。因为这要看我们给历史真正留下了什么,而不仅仅凭我们说过和想过什么。

 

你会看到结果的。


我想告诉你,我将尽我所能。


未名湖,你听到了吗?

 

我想,30年后不仅未名湖听到了,而且全世界都看到了——王友琴大姐给历史留下了什么。 


王友琴(左1)与班上年长的同学在一起。


        作者简介:

        熊国胜,198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王友琴同班同学,资深媒体人。

 

        (作者注:本文完稿于2013年夏,为纪念北京大学中文系1979级文学班毕业30周年而作。引文中保留了“象”字,这是那个时代通用的写法。有关北京大学的照片由李晓锋摄影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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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逆编辑、工圣审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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