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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砚平:我心中一面永远高扬的旗帜

2016-11-30 何砚平 新三届文苑

——记原河北省委书记、

       中央党校校长高扬


高扬遗照。

        我与高老的第一次接触,是在1986年西安事变50周年之际。为了澄清历史上的许多疑团,众说纷纭的不实说法,西安事变领导小组决定出版一系列有关西安事变的史料、书籍,高扬作为《西安事变简史》的主编接受了我的采访。


        我把写好的稿件交给他审阅,本以为他也会像许多领导人一样交给秘书,随后就打发了。他可不一样,不仅亲自审稿,还亲自改稿,把一些不准确的提法一一矫正,甚至还帮我修改了不准确的标点符号。


        当那篇“把《西安事变简史》编成信史”一稿在《暸望》周刊海外版发表后,台湾媒体第一次转载了《暸望》的稿件。


        由于我家和高老家只有一墙之隔,所以从那以后我就时不时到他家聊天,越聊感情越深,慢慢竟成了忘年交。


        当时正直中国改革开放之际,中国该向何处去?路在何方?人们似乎一时都摸不到头绪。在邓小平总设计师的带领下,坚持以发展为中心,搞好中国经济,国家强大人民富裕为既定的大目标,开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举国上下摸着石头过河的历史大探索。这是前无古人的创举,因此在探索的实践中问题不断,争论不断,迷惘彷徨不断。


        在社会转轨变型的激烈动荡中,真善美、假恶丑全都登台亮相,各种思潮纷起,各种现象杂生。我和高老常就此进行讨论,有时因为观点不一致,时常争论得面红耳赤,甚至于彼此高声大嗓,各不相让。


        每逢此时,高老的小女儿总要推开门来探视,然后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就是你,只有你一个人和我爸爸这么说话。”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心想下一次一定要注意,心平气和,多多讨教。可是一到争论起来后,又忘记了他是大领导、老革命的身份,又是较着我的理振振有词,把高老气得够戗,最后忍不住对我大声教训。


        当然大多时候还是他说服了我,不过我也给他提供了不少信息,包括不同意见,使他对更多人,对不同见解得以重新审视。特别是在那次动荡后,高老受中央之托,和几个老同志一起筹组中央领导班子,当时他甚至征求我的意见,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


        我把自己认识的人筛选了一遍,觉得做中央领导人都还有些缺欠,最起码比起高老差了一截。因为当时在我的心目中,国家领导人应该是人中精英,才识过人,品德高尚,决非一般人可为,所以我谁也没有推荐。


        虽然有时和高老争论起来,忘记了彼此的身份,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是很佩服高老的,不仅因为他是老革命、老干部。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得以接触大量的高层领导和名人。接触多了,对他们的神秘感便消除了,甚至对有些人颇不以为然。


        有的领导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往往不能让人叹服,采访他去,他却来个“小何呀,我要给你布置作业了,这个问题你好好查查资料,组织一下,写好稿子让我看看。”于是我就开始查资料,然后自问自答,让他过目后,便以采访他的名义发表了。没办法,因为他的地位高,如果以我自己的名义肯定发表不了。


        还有个别领导思路不清,你采访东,他给你说西,而且是语焉不详,稀里糊涂,但是居然还能坐到很高的级别。逢到此时,我连话都不想再多说一句,只是暗暗地想,“他凭什么坐在这个位子上耽误事?还不如我呢。”


        和高老在一起,我却感到自己很幼稚,很无知,不仅缺乏对中国国情的认识与理解,理论水平也远远不及高老,所以从他那里受益良多。


        对高老的钦佩还在于,他对自己和家人的严格要求。清朝有句“官到贫时方为清”的名言,高老就是这样的高官。那一年《暸望》想撰写一组有关高级干部严格要求子女的文章,我们到中组部请他们推荐人选,结果中组部只推荐了高扬一个人。无奈,那组选题只好作罢。


        高老对于自己和家人的要求很严,甚至比我们这些有点小权利的人还过分,这一点我有亲身感受。有一次,高老的夫人居然托我为他的女婿找工作,还嘱咐我不要告诉高老。我本想帮忙,但是始终没有帮成,心中有些内疚。


        一直以来,高老家的家务都是高老夫人操持,自己买菜做饭。我还在他家吃过几次,说实在的那饭菜太平常了,就是两个普通的青菜和米饭、馒头,还不如我们家的讲究。后来高老的夫人年纪太大了,实在做不动了,于是就托我找个小时工,但是由于他们出的工钱太低,我找了几个做小时工的,谁都不愿意干,我也无能为力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除了内疚之外,更多的是感慨,我党的一个要员却要为这么点钱精打细算,他的清贫可见一斑了,当时和现世谁人能比?


        我第一次到高老家,看到他家那简朴的装修和家具摆设时,心中甚为惊讶。客厅里,只有几个样式简单的类似办公室里那样的沙发,一台电视机。书房里就有一张写字台,一个书柜,两把简易沙发。写字台上通往中南海的红色电话机擦得锃亮。一副“松风梅骨”的字幅挂在墙上,好像也不是出自什么名家真迹,据高老说是他的一个朋友所送。门厅、厨房全是水泥铺地,没做任何装修。


        有一段时间,我曾打算为高老写一篇传记。于是我一到他家,他就如数家珍的和我谈起他的经历,为什么革命,为什么1959年被打成右倾。被打成右倾后,他逐步认识到我党的封建残余还很严重,于是说话办事就不那么书生气了。


        他说,其实和邓小平早在大别山根据地时期就已经在一起工作,但是他从来不搞关系,也没有到领导那里串过门,所以仅是一般的工作接触,文化大革命后他几次被启用,是因为邓小平了解他。


        确实,已经七八十岁高龄的高扬几次临危受命,而且他也是从来不辱使命。文化革命结束后,河北省两派斗争仍旧激烈,派了几任都搞不定,经济上不去,社会很不安定。最后派了高扬,他一个干部也没带很快就打开局面,理顺关系,带领全省走上正轨。



高扬在河北。


        后来他又被任命为中央党校校长,为党的建设作了很多贡献。当时他曾写了很多语重心长而又具有真知灼见的建议和意见,都上交了党中央,我曾希望在《暸望》上发表,他却说不宜公开。同时他还写过一些杂文,都是言之有物,切中时弊。


        他曾向我袒露心声,中央曾让他当王鹤寿(中央纪委第二书记)的职位,他推辞了。他说:“因为我自己了解自己,我是一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人,面对那么多的违法乱纪,不能视而不见,避重就轻,但是整顿起来谈何容易。”


        谈到这些,高扬露出忧虑而无奈的戚戚之情。后来我们每次谈到党内的不正之风,以及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的失败教训时,都可以深深地体会到他的焦虑、愤慨、无奈和期盼。


        他说:“共产党是一个很神圣的组织,作为一个执政党在发展党员时一定要极为严格,人数不必过多。过去革命时期入党就意味着随时可能掉脑袋,所以投机者不多。现在你执政了,入了党就可以升官发财,投机者自然会多,所以更应该重视质量而不是数量,否则,党的声誉就会受到损害。”


        他常对我说:“小何,你太天真,太善良,你不了解人间的丑恶,你是要吃亏的”。我问他:“那为什么您还愿意和我说这些呢?”他说:“我觉得你像我年轻时那样,我喜欢的就是你的善良、正直、热情,但是你要成长。”


        的确,当时我自己也感觉与高老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所以就很想深入了解他,缩短距离,但是一个人的成长是需要时间与生活的磨砺的。


        有时候我也和他开玩笑,有一次我问他,您有过第三者的恋人吗?他摆了摆手说:“我和老伴一直很好,她为我生儿育女,照顾家庭,和我荣辱与共,福祸同当,我凭什么就不要人家了呢?”


        后来,我才真正体会到他们老两口之间相濡以沫的真情实感。当他的夫人过世后,高老仿佛也一下子垮了下来,胃大出血,后来竟然有些老年痴呆。


        那次我到北京医院去看望他,进了病房后,他客客气气和我打招呼,十分礼貌。我问他:“您认识小何吗?”“啊,新华社的小何,我认识。”他说得很肯定,但是对眼前的我却没有反应。


        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伤感、懊悔和愧疚,为什么没有珍惜以前的时光,趁他头脑还清醒时,完成那篇传记呢?他一定会像当初为我修改采访稿一样,认认真真逐字审查的。我将了解一个真正共产党人的一生是如何走过来的,他是如何在国家危难时毅然弃笔从戎,历经生死磨难和战火考验的;他是如何在党内严酷斗争中既不丧失原则,又灵活运用斗争策略的;他是如何在金钱、利益、事关儿女前程等等的诱惑面前坚守情操的;他是如何在党内乱云飞渡时守望真理的。


        在他的身上,真正体现了“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中华民族传统美德,他不愧是一个优秀的值得尊敬的真正共产党员。这才是中华民族的脊梁,这才是中国共产党人的楷模,我们多么需要有更多这样的共产党人啊!


        2009年3月29日下午2点17分,高老走完了他多姿多彩的人生之路,享年100岁。作为他的一个忘年交,在悲伤流泪的同时,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深深的崇敬之情,是遗憾与自责。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一次,我一定会更加珍惜那些时光,珍惜他给予我的机会和信任,完成他的传记。


        实际上,高老用他自己的行动,自己的作为,自己的人格魅力,已经撰写了一部感天动地的传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2009年4月2日


        作者简介:

        作者父母自幼由冀入京定居,1948年出生的她自然就成了名符其实的“京二代”,从众取名“燕平”,后改名为个性化的“砚平”。作者的工作经历中有两个“一直”:上大学前一直在北京第一机床厂当工人,一干就是8年;1982年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一直在新华社工作,一干就干到了退休。作者是新华社的高级记者、终审发稿人,曾发表过数百篇新闻报道、杂文、散文等,得过不同奖项。


(原载作者博客,小号获许可转载。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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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逆编辑、工圣审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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