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高考生635分的背后 ,除了励志,媒体还应该追问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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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青,评论人,设计师,残障义工网络发起人,目前主持公号“韩青说书”,致力于用设计改善生活,同时推动校园无障碍建设。
这几天,很多残障群组内都在转发这一条新闻,安徽盲人考生昂子喻考得635分的好成绩,的确让人欢欣鼓舞,大家也纷纷送上祝福。但我仔细看了相关报道评论,忍不住摇头叹气。
报道的指向,全是在昂子喻如何如何努力,父母怎样怎样付出,比如,学习时间是同学的三倍,父亲三年为他读了一米多厚的试卷,等等。媒体和网友评论也都在感慨,你有多努力,就有多特殊,人家盲人都这么努力了,我们正常人就更得好好学习了…
努力和励志,的确是昂子喻的人生故事打动人心的一部分,但这并不是故事的全貌。
报道中有提到,昂子喻中小学都是随班就读,成绩也名列前茅,但因为中考没有盲文试卷,昂子喻只能去青岛盲校学习;但即便是在这所全国最好的盲校,昂子喻依然感到“学习强度不够”,因此又转回合肥六中随班就读,要靠父亲帮忙读题,每天基本都到12点以后。
媒体报道中,这些障碍都成了昂子喻励志的点缀,成了昂子喻一家身上的军功章。似乎,障碍越大,障碍越多,越能反衬昂子喻的坚持有多么可贵,父母的付出有多么伟大。
但就是忘了追问,这些障碍的存在,是合理的吗?残障群体,就理应比常人多付出吗?
只有正视和回答这两个问题,才能看到昂子喻励志背后更大的真相。
中国政府早在2008年就签署了《残疾人权利公约》。在《残疾人权利公约》的定义中,残障是个人的身心损伤与社会设施与观念综合作用的结果,这也被成为残障的“社会模式”。
而《残疾人保障法》中的定义仍是“医疗模式”,“残疾人是指在心理、生理、人体结构上,某种组织、功能丧失或者不正常,全部或者部分丧失以正常方式从事某种活动能力的人。”
“医疗模式”下的残疾人,强调个人的残缺或有病,需要矫正或治疗,社会可以关爱,但更要靠自己努力,这也是残联每年都会评选自强模范的原因;“社会模式”下的残障群体,更强调通过消除社会上的障碍和观念上的偏见,让残障群体可以平等地融入和参与社会。
“医疗模式”,暗含着一具理想身体的标准和模板,“社会模式”,则接纳、认同和包容了个体的多样性。显然,“社会模式”更为进步,对人更为尊重。
如果按照“医疗模式”,盲人就无法参加普通高考,因为根本无法答题;聋人考生的听力题部分也只能白白丢分;脑瘫考生如果没有在统一时间内完成,也只能怪自己不中用;就算考了高分,残障考生也可能你被一些学校或专业拒绝录取……这就是2014年之前的状况。
在2014年盲人李金生参加普通高考、实现“零的突破”之后,“合理便利”的概念被引入到相关文件和法规当中。其实,在2012年国务院颁布的《无障碍环境建设条例》中就提到:
“国家举办的升学考试、职业资格考试和任职考试,有视力残疾人参加的,应当为视力残疾人提供盲文试卷、电子试卷,或者由工作人员予以协助。”
2017年修订完成的《残疾人教育条例》,“合理便利”正式成为一个法律概念:
残疾人参加国家教育考试,需要提供必要支持条件和合理便利的,可以提出申请。教育考试机构、学校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予以提供。
也就是说,在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努力下,我们的法规越来越有“人情味”,越来越能接纳和认同个体的多样性,也在向着“社会模式”的方向前进。这就是2014年之后,每年申请合理便利的残障考生达到近万人的大背景,也是每年都有昂子喻等盲人高分考生的大背景。
遗憾的是,眼下多数的媒体报道,没有看到这个大背景,只关注昂子喻努力的细节,难脱传统媒体残障报道的窠臼:带有猎奇成分的正向宣传。其本源还是那句话,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非残障考生过700分都不值得报道,但盲人考生635分就能抓人眼球。
迎合受众,追逐热点,正向宣传,这都不是错,但仅有这些,离一篇负责的报道还有距离。媒体,在西方国家被称为“第四权力”,记者,也被视为社会这艘大船上的瞭望者,即便不用追求每篇报道都可以“用新闻影响今天”,但至少,可以多一些问题意识、发现一些冰山吧?
比如,为什么当地中考不能提供合理便利,中国有哪个地方的中考可以提供合理便利?
再如,为什么就连青岛盲校的学习强度都不够,中国有哪所盲校或特校是在为普通高考准备?
还有,昂子喻打小是在普通学校随班就读,如果用电子试卷答题效果如何?如果更多学习和考试资料支持读屏,是否也能为其父亲减轻负担,不需要逐字逐句来读一米高的试卷?
今年高考考生1071万,但盲人考生只有5人,对比1700万的盲人,比例为何如此之低……
每个问题背后,都是一个很好的报道选题,也都能引发公众的关注和思考。我们身处互联网的时代,并不缺乏浅层信息,需要的是,既能打动人心又能引发思考、推动社会进步的报道。
与之类似的,是之前“人民日报“公号关于陕西某校残障女孩成“团宠”的报道。“16岁的陕西西安女孩田欣因病双腿瘫痪,回到学校后,男生组成志愿队,轮流值班,抬她上下楼,从去年9月份,一直坚持到现在……”这被视为爱心和正能量广为传播。
但就是很少有人追问,为什么学校不能建一个无障碍坡道?为何她的教室不能定在一楼?上楼需要男生抬,上厕所怎么办?学校里有没有无障碍卫生间,每次上下楼都需要这么多人帮忙,田欣本人乐意吗?其他女生怎么看?换位思考,自己愿意被别人当成宠物吗……
似乎,只要是和残疾沾边,人们就只关注到残疾的部分,性别没那么重要了,人的常规需求也没那么重要了。田欣本人,可能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因为如果捅破了,可能学都没得上。但社会层面、媒体层面、学校层面,就不能多一些思考、多一些体贴吗?
想起2014年底我去武汉采访,去到盲人考生张耀东的学校。那年高考,他以高分成绩被湖北中医药大学录取。入校之后,他的辅导员便召集班上男生,成立了志愿服务队,每天两个人,陪他上下课、去食堂。耀东知其好心,但也不堪其扰,“搞得我跟被监视的犯人似的。”
他推脱不掉,只能每天斗智斗勇,想办法甩掉志愿队的同学。等到周末,自己拿着盲杖,乘坐公交,逛武汉知名景点。那种感觉,就跟“间谍摆脱盯梢的特工“一样开心。
两周下来,辅导员也只能听之任之,志愿服务队也自行解散了。
耀东对于爱心的反抗是种办法,用倔强的行动让老师同学放心。但并不是每个残障学生都有这样的勇气和能力,就像田欣那样,所以需要媒体在报道时不要一厢情愿,而是将心比心。
不过,寄望于媒体做出改变很难,很多记者的饭碗都是朝不保夕的,哪还有心思更进一步。我们能做的,就是一些社群明星在接受采访时,多传递一些权利视角和问题意识。就像我们之前在公益机构时,会提前写一些新闻通稿,这样至少重点表述和核心概念不会走样。
媒体看到的是盲人高分,是自强励志,但残障社群看到的还有,便利缺失,障碍重重。
如果不是没的可选,没有人天生就愿意做一个自强模范;如果不是没的可选,也没有父母甘愿牺牲自己的三年,去读那一米厚的试卷。
个人层面的喜悦背后,还有社会层面的悲哀。一将功成万骨枯,残障社群明星励志的背后,有其家人的牺牲和成全,更有普通残障人群的沉默。不是每个残障考生或盲人考生,都有昂子喻这样的天分,也不是每个残障考生或盲人考生,都有如此支持和给力的家庭。
他们,就是“635分”、 “5名盲人考生”、“1071万高考考生”之外看不到的数字。
努力当然可贵,自强也值得称赞,但残障考生及群体,也应该和其他群体一样,即便不够自强、不够努力,也能享有平等机会的自由,不管是入学机会还是学习资源。
优秀的人总是少数,无论是在哪个群体。作为公众,可以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故事,但作为媒体,还应该看见“看不见的数字“,关注普通残障人群和考生的命运。
昂子喻的梦想是北师大的免费师范生,以后可以去特教学校当老师,祝愿他能如愿以偿,也希望不管他考到哪所学校,都可以有一个无障碍的环境,不需要父母再为之奔忙。
这,才是残障学生理想的校园生活,这,也是我们这个社会该有的状态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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