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是动画，我们依旧很克制地在用光影和色彩，希望呈现出丰富又沉稳有质感的画面，还原出广东特有的天气湿度。”
正在热映的国产3D动画电影《雄狮少年》，是近年来极少数挑战现实主义题材的国产动画电影之一。该片讲述了留守少年阿娟和好友阿猫、阿狗，在退役狮王咸鱼强的培训下，参加舞狮比赛，经过重重磨砺，从病猫变成雄狮的成长故事——这样贴近当代背景的现实主义题材，其剧情就算在当下的真人电影中，也鲜有表现。
因此，作为一部动画作品，我们可以想象到该片美术&动画团队在最开始所面临的挑战：比如，如何利用动画手段，来增加一个现实主义故事的感染力？如何在写实与卡通度上寻找一个平衡点等等。最终《雄狮少年》在美术&动画上的表现相当亮眼：惊艳水墨风动画开场、满满烟火气的广州乡下风景、迷幻冰冷的城市水泥森林、以及让一头头充满精气神儿彩布狮子……该片在概念设计、建模、渲染等多个方面，都竭力呈现出了贴近现实的美术风格。与此同时，它也为动画特有的演出表现留出了不少展示的空间，贡献了数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华彩桥段。那么，该片的美术&动画团队在背后都经历了哪些创意过程？又下了怎样的功夫，才打磨出如此效果的呢？对此，我们对《雄狮少年》的艺术总监李炜畅进行了一次专访，试图挖掘出这部影片背后的诸多技术细节。毕业后先进入游戏行业，曾参与《摩尔庄园》《惊梦》《功夫熊猫》《童话大冒险》等游戏项目；后回归动画行业，担任《美食大冒险之英雄烩》美术指导，动画电影《雄狮少年》艺术总监学术趴：您在电影《雄狮少年》中担任艺术总监一职位。请问最初您是为什么参与到这个电影的制作的？请您简单介绍一下您的具体工作内容。李炜畅：当初选择加入这个项目是因为喜欢这个题材，喜欢这种接地气的并且又和民俗文化相关的题材。参与了一小段时间后，我看到一个比较粗糙但是相对完整的全片故事板，那会儿是半夜一点多，看得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就更加下定决心要好好做好做完这个项目。工作内容涉及到的方面主要有：前期概念设计，场景布局设计和把控以及一些辅助性的指示，美术组的一些任务分配和反馈，与其他各部门相关环节的配合等。和导演以及其他部门的配合相当顺滑，分三个阶段说一下：①在项目初期，需要出不同的概念图，一般出概念图之前，导演会先给我一些文字描述或者他想要的感觉的参考，然后跟我开会讲一下相应的场次的戏，在会上我会快速刷一些草图来缩小范围，慢慢明确导演意图，会后找齐资料就开始绘制概念。②中期制作环节主要分两方面：一是模型方面的，模型部门搭建出粗模之后，我会在此基础上去做相应的布局指示和调整，与导演沟通完毕后传达给模型部门的同事，去做调节和后续深入制作的推进；另一方面是关于灯光渲染的，我们的灯光总监会根据导演意图和概念气氛快速打出第一版的灯光，然后给到导演和我去看，有必要时候我会直接在初渲基础上去绘制或者调整出想要的效果，会比较直观高效，再给到灯光部门这边，这样来回几次（一般就两次）的调整，就越来越接近成片的光影效果。这里需要重点吹一波我们的灯光总监，非常的强，经常一步到位，帮我省掉无数气氛图！这也让我空出更多时间把控其他环节。③影片最后期的阶段就是各种查漏补缺画面里的细节，和给影片做最后的调色。这里又不得不吹一波我们的调色团队，叫直接调色，非常直接的名字，调色大佬非常专业，将我们的需求理解得精准到位，并且高效地完成，且还有很多出彩的提升，甚至直接用调色的方式修复了不少bug，非常惊艳。还有我们的mp（数字绘景）大佬，参与的虽然不多，但却绘制了全片最出彩、最点睛的几个天空的mp（没记错的话，应该是8个），相信大家看电影过程中就能判断出哪几个是他做的，也是非常专业高效！学术趴：电影《雄狮少年》是一个原创故事，这对美术设计来说不太容易。美术团队是何时开始工作的？团队在初次展开概念设计的时候，经历了哪些想法上的碰撞？请您举举例子。李炜畅：这个片子题材是比较接地气、也是现代的，所以对于画面美术来说，最要紧的就是尽可能让观众很有代入感，而要做到代入感，采风就必不可少。在项目初期，我们美术组的同事以及其他部门的主创，都被导演拉去了佛山的村子里面做实地考察，大量拍照拍视频取材。导演自己本身就很喜欢广州的烟火气，经常没事去穿街走巷，这次我们主要的采风取景地就是导演在他去过的好些村子里挑选出来的，而我们团队百分之九十多都是广东本地的小伙伴，对广东本身就有很强的归属感，所以每个环节的同事都在尽可能地让片子呈现出”广味“，有了这些采风的素材作为依据，做起概念和设计来就变得有底气了。美术团队的几个同事是在我出了少部分概念图后就开始介入的。组里专业靠谱的设计师同事，会把概念图中表现到的建筑和单体物件做更精细、全面的设计——作为模型制作环节的指示图，其中有位同事虽然是第一次参与动画电影，但进步飞快，也参与了部分概念图的绘制。最初在展开概念设计的时候，比较纠结的是卡通度的问题，一开始我是希望全片的场景美术风格是偏写实带一点卡通变形的，但经过了一小段时间的磨合后，发现我们团队在模型制作上更擅长写实的方向，所以为了更快捷且高效地推进制作，也为了能更贴合剧本和角色造型的气质，果断走了写实的路。但其实，片中留有我们起初尝试的影子，比如村子中的建筑，细心的观众或许会发现，建筑的造型是带了小幅度的变形的，包括一些窗户之类的都有做一定程度的夸张，也更接近设计师同事的设定图一些。学术趴：电影《雄狮少年》是一个现实主义类型的故事，这在眼下的国产动画电影中属于较为先锋的类型。请问这一点，是如何影响了美术团队在概念设计方面的具体工作（如造型、色彩设计等）的？李炜畅：我们片子的场景有着写实的造型和写实的光影，角色造型剪影上也是基于写实比例基础上，做了小幅度的卡通变形的。所以看过电影的观众对于画面呈现第一印象应该就是很真实和谐的，这个气质很大部分原因也是来自我们的剧本故事本身就是一个现实主义的题材，所以为了让这个故事更加接地气更加可信，我们在画面呈现上也就自然的往写实方向走了。学术趴：电影《雄狮少年》的开场，是一段非常炫酷的水墨效果片头动画，由FLiiiPDesign制作完成。请问美术团队对于开场设计有着怎样的考量？您如何评价本段最终实现的效果以及与FLiiiPDesign的合作？李炜畅：这个开场动画最初的时候，导演和我想要的都是风格化很强并且有张力的全二维表现形式，基于这个前提，我们去搜索合适的团队，然后导演突然发给我FliiiP Design这个团队的作品，我们都很喜欢，就风风火火联系上了。团队负责人很诚恳认真的态度也打动了我们，当时我就感觉找对了，整个合作的过程非常顺利。FLiiiP成员的作品截图，来自@FliiiP Design官方微博他们工作室真的很专业，和他们第一次开会表达完我们的想法之后，他们很快的就出了几个风格稿给我们，然后经过较短时间的磨合后，就定稿了，然后导演给过去一段旁白文字和一段音频，他们很快就反馈给我们一版故事板，当时我们看到就觉得很给力了，镜头感以及和文字描述的贴合程度都非常到位，后续做了一些调整后就很快地推进下去了。在这次合作中，我印象最深的他们团队主创对品质和时间周期的把握非常准，对于给出的调整意见也会给我们很有说服力的反馈，这也保证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作出这么精美顺畅的画面，不得不叫绝，而且说实话，要不是因为时间赶，他们肯定还能做得更加炫酷，哈哈，我自己以前也做过二维动画，所以很清楚知道这种模拟水墨效果的全逐帧有多繁琐有多难，总而言之，一个字，绝！学术趴：《雄狮少年》的背景美术设定，从风景、建筑到道具等，处处都打造出了浓浓的岭南风味。如此高的还原度背后，团队付出了哪些努力？此前了解到你们进行了大量的采风，能跟我们说说采风的重点以及一些细节吗？李炜畅：片子画面能够有目前还蛮好的对现实的还原度，主要和这四个方面有关：①导演对细节的极致追求。他经常跑村子里各种拍，拍不同季节下各种各样广东特有的植被，包括地上的各色小草，墙上的爬藤，屋顶的瓦松，路边的杂物等等，对于制作过程中这些植被等的还原也是非常较真，不同季节下的木棉树，不同状态下的大叶榕，苹婆树等等这些都会力求还原。②美术在设计和安排画面布局时候，也都在尽可能的找生活味。除了参考当时大量的采风资料外，还需要去网上搜索相关的信息，我也在其中加入了一些自己小时候印象中的村子该有的元素。③模型和特效制作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举个例子，特效总监为了做出更真实的木棉树的效果，他把自己工作用的那台机器，连人带机一起拖到了村子里的一棵木棉树下，对着木棉树做的特效，所以大家能看到枝桠和木棉花的生长规律都是非常准确的。④渲染方面，为了让整个场景的纵深景深感更加真实，我们的模型师是将场景尽可能地搭建出来，镜头拍到有多远就尽可能搭多远，然后三维摄影机模拟真实摄影的方式在场景中去拍，再由灯光总监给这个场景打上非常真实克制的灯光，渲染量巨大。学术趴：全片最终的渲染风格，是非常自然、舒适的现实主义风格。加持真实考究的环境设计，给观众的代入感非常强。在灯光等环节的设计上，如何贴近写实表现的同时保留动画的设计感是一个难题。为此，团队做了哪些考量和取舍？平衡点在哪里？李炜畅：这个片子的光影部分，从美术的角度去讲，确实最大的难点就是：如何在保持写实的基调上，还能有一定的动画性。首先我自己作画的风格方式本身就是偏向写实光影体系的；而我们的灯光总监也是喜欢写实光影的，所以在这点上我们没有什么分歧，推进得很快，都是尽量去制造真实感。其次这个片子光影色彩大体可以分成两大部分来说：前半部分村落的戏份，我们会尽可能的在写实感的基础上，让画面的色彩信息丰富些，相对饱和些，并且光影变化也更加多样，这样比较符合前半段相对欢快的剧情，也利用了动画主观处理色彩和灯光的方式，做出了类似木棉山坡的粉色调子和柔和的午后光照，让氛围变得更浪漫些。还有类似破庙中比较戏剧化的舞台直射灯光，制造一些神秘的氛围；而后半段，为了让观众更加沉浸在主角的情绪中，我们大量采用了阴天的调子，光照变化也削平不那么强烈对比，让调子沉稳下来，画面的色彩信息也尽可能的冷一些；同时也利用了广东常见的回南天，来烘托气氛，比如天台舞狮部分，水汽弥漫的天空，将城市高楼的灯光晕染开，为的就是能更好烘托出迷幻感，跟阿娟当时彷徨迷茫的心态呼应，也跟音乐的气质呼应；而最后阿娟奋力一跃时，也做了戏剧化的光影处理（这就不剧透了）。总的来说，虽然这是动画，我们依旧很克制地在用光影和色彩，希望呈现出丰富又沉稳有质感的画面，还原出广东特有的天气湿度，让观众在影院环境里眼睛能舒服地接收信息。学术趴：在人物的动画表演方面，因为影片的现实主义风格，人物的动画表演也许也受到了一些制约。团队是如何突破这一点的？李炜畅：导演他们为了让角色能更好更自然生动的去表演，动画部分几乎都是手k出来的（少部分用了一点动捕），并且为了让表演更有说服力，导演组一行人去了佛山很专业的舞狮队取经，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佛山黄飞鸿醒狮队，在专业动作的基础上再去加入动画性的夸张，所以大家看到的影片中那些精彩的表演才既有动画味，又让人感觉可信。学术趴：舞狮的整体动画表现非常精彩，是影片绝对的高光部分。在刻画狮子的精气神方面，在前期设计、建模、材质、绑定以及动画表演设计等过程中，都依次下了哪些功夫？李炜畅：首先，狮头的设计上，美术组的同事拜访了狮头扎作的老师傅，请教了关于不同狮头的纹样，装饰物件等的规范以及不同狮头的不同寓意，收集了大量资料为后续的绘制做准备。在绘制阶段，我们并没有去修改或者说夸张处理狮头的结构和造型，因为我们都觉得狮头流传了这么多年，本身的设计就已经足够经典好看了，没必要去做调整，而是更多在纹样和色彩上下功夫；全片出现了三种狮头，分别是传统狮头，如陈壮成和咸鱼强年轻时候舞的“张飞狮”和“关羽狮”；新派狮头，如阿娟使用的红狮头；鹤山狮头，如无极狮队使用的银色涂鸦风狮头。进入到模型阶段时，为了更好的还原狮头的工艺，公司特地去买了几个狮头回来，并将他们拆开，仔细研究了狮头由里到外的细节，在制作时候层层还原它的结构和材质。毛发也尽可能做到分毫毕现，一根根”种“上去，这是巨大的渲染量和特效解算量。表演方面，为了让所有狮子都看起来很活，我们的狮头都做了足够的绑定，让他们能有足够夸张的表情去配合需要的情绪和戏份。学术趴：在影片的高潮情节，也就是阿娟挑战擎天柱的那一时刻，阿娟化身的雄狮，以一只3D写实的狮子形态表现了出来。请问团队为何选择最终选择了这样的设计？李炜畅：关于最后化身成真狮子这点，是早在故事板或者说剧本时期导演就定好的，而这一刻也是全片最利用动画属性来展现的桥段。我记得当时我还和导演有过一次讨论，那会我觉得其实不需要有舞狮狮头变化成真狮子的特效过程，只需要通过切镜的方式，直接切过去就是真狮子跃起就可以了，但导演很坚持，觉得那里就是需要有一个特效变化才合适（具体是啥样的特效，为了还没看过的观众我就不剧透了），现在看来，我觉得导演的选择是对的，当我看到全片出来的效果之后，确实觉得那里来这么一下非常合适，很好的提起了情绪。另外，这段时间有几个朋友跟我提到过，为什么那里要用一只真狮子，而不是做成一只更加风格化更虚幻的狮子或者瑞兽，关这于点，从美术设计的角度来讲，至少到目前位置，我觉得确实是需要用真狮子的，原因如下：①舞狮的狮头，本身就已经是抽象化风格化的”狮头“了，那它变化出来的如果还是一只抽象化风格化的狮子或瑞兽，会有一种没有多大反差的感觉，没有从一个状态变成另一个状态的感觉，或者说这个感觉不够明显。②从设计的完整性去想，如果这里狮头要幻化成一只风格化抽象化的狮子的话，那电影前面部分就需要安排一处桥段，类似阿娟在破庙的古老壁画上，看到了古人的舞狮活动并且狮头变化成瑞兽的画面，那决赛阿娟最后一跃变成的是瑞兽之类的风格化的狮子，就会比较自然合理。但我们前面确实没有考虑到加入这样的桥段，也不够精力和周期去做这样的调整，哈哈，还有一点，真狮子也可以呼应片头出现的那只黄色病猫，也能呼应片尾破庙狮子。学术趴：请问您还有哪些想要和读者分享的内容，请说一说吧！李炜畅：我想说，希望看我们片子的广东朋友，能从片子里感受到家乡的味道；不是广东省的朋友，也能因为这个片子而对广东的文化甚至广东这个地方产生兴趣。谢谢所有支持喜欢我们片子的观众朋友，原创不易，突破不易，我们努力过了，不后悔，并且会继续坚持，相信国产动画会越来越强，百花齐放（最后补充一句，大家记得找彩蛋，藏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