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走过人生四季
人的一生就像一年四季,有春之万紫千红,夏之风吹麦浪,秋之落叶纷纷,冬之白雪皑皑,人往往见春花而欣喜,闻秋声而悲戚,唯旷达之人能笑傲人生,回首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 ◆ ◆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艺术家闫肃有句名言:人生要做到四然,得之淡然,失之泰然,争其必然,顺其自然。历览古今,做到这四然的人寥若晨星,屈指可数,但有一人,潇洒地走过人生的春夏秋冬,近乎完美地诠释了这四个然,他就是沈从文。
青春年少是人生的春天,是耕耘播种的季节,是梦想开始远航的时候。东汉班超是投笔从戎,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而沈从文是扔掉枪杆子拾起笔杆子,投枪从文。
1923年,沈从文怀揣梦想来到北京,走下火车时,他喊了一句慷慨激昂的话:北京,我是来征服你的。就像白居易初到长安一样,京城大,居不易,沈从文在他的窄而霉小斋里饥寒交迫,用棉被裹着腿写作。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的乡下人,要攀登中国文坛这座高峰谈何容易。
沈从文就像风雪中的青松,他没有放弃,没有退却,面对外界的冷嘲热讽,他骄傲地说:我还是要坚持写作,我的文章是谁也打不倒的,在任何情况下,一定还可以望它价值提起来。将来是希望一本书拿五千版税的。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大有当年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雄心壮志。
事业上,他争其必然,爱情上,他也是如此。中国公学任教时,他爱上了美丽端庄的女学生张兆和。
张小姐名门闺秀,对这个来自湘西的乡下人一点也不感兴趣,见流水无情,沈从文并未鸣金收兵,他拿出了山里人特有的执拗,一路穷追不舍,吓得张小姐躲进了校长胡适的办公室,想让胡校长帮忙挡一挡,还拿出了沈老师写的那行赤裸裸的情书:我不仅爱你的灵魂,我也要你的肉体。这情书写的和鲁镇阿Q的爱情表白我想和你困觉简直如出一辙。不过,兆和找错了人,她原本想找个帮手,没想到却找到了沈从文的帮凶,胡适对她说:事已至此,我劝你嫁给他。
沈从文软硬兼施,甚至以死相求,终于得胜还朝,抱得美人归。
古之圣贤常教导我们,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但在青少年时,我们必须播种,必须有所追求,争其必然,用当下的话说就是,不要在奋斗的年纪选择安逸,年轻时躺在玫瑰上,老时就会躺在荆棘上。
沈从文争了,而且轰轰烈烈,豪气干云,此时的他就像一匹刚从马厩里跳出来的马驹,天不怕地不怕,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这就是春天里的朝气,红日初生,其光大道。
得到容易使人忘乎所以,就像登上山顶使人茫然无措,忘了自己是谁了,从哪儿来的。得到往往历经千辛万苦,但失去往往只在一闪念。
当今娱乐圈,有些明星好不容易出人头地大红大紫了,就开始飘飘然了,找小三,吸毒,还有的污蔑领袖,结果一败涂地。得到时,也就是欲望的气泡越来越大时,只需一根针就能令其前功尽弃。
经过一番寒霜苦,沈从文终于迎来了梅花万朵开,他的《边城》轰动文坛,独领风骚,人生的夏天来了,风吹麦浪的时节来了。
看着丰收的麦子,饱满的颗粒,沈从文并未春风得意马蹄急,而是保持超常的低调和谦虚。
瑞典人艾里克松称赞他的《边城》是伟大的作品,他害羞得像个孩子,答曰:我自己写得不成熟,我的文化程度只有小学毕业,我自己练习写作,我写的东西只不过是习作。
有人问他小说怎么写得这么好,他答曰:一辈子都写小说,写得好是应该的,写不好,那才奇怪了。
沈从文爱用一个别人不常用的词语:耐烦。他说自己不是天才,只是耐烦。
名声是个奇怪的东西,你越逃避,他越追你,你越是追逐他,他越躲着你。 名声终归是糖纸,代替不了糖,随着时间流逝,人们记住的是你的作品,至于你的名气,不过是作品的附属品,就像树的影子
镁光灯下的时间多了,埋灯创作的时间自然就少了,老想着开花结果,却不想扎根深入,有天势必江郎才尽,轰然倒地。
对待名誉,沈从文看似浮云,对待钱财,他也视为身外之物。
他的钱都是用来收购文物,然后捐给博物馆和学校,送出去连个欠条也不要,晚年得一笔9000块钱的稿费,他从兆和那里又拿了一千,凑够一万,全捐给了家乡的学校。
你施舍得越多,得到的也就越多,名利就像沙子,攥得越紧,流失越多。
瑞典著名汉学家马悦然称沈从文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伟大作家,也是一个伟大的人。如果他没有在1988年去世,那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就是他的了。
越是鲜花掌声铺天盖地的时候,越要清醒镇定,记得来时路,不忘初心才能走得更稳更远。
人生的河流总会遇到山峰的阻挡,命运女神总会从你的口袋里拿走一些珍贵的东西,失去时,我们大多会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但沈从文却失之泰然,叶子落下来是为来年的春天储存养料,山峰的阻挡是为了让你激起美丽的浪花。
文革是文化名人的一次劫难,它来得突然,来得势不可挡,它把温文尔雅的学者文人统统从神坛拉下来,让他们戴着尖尖的高帽,低着头,在批判的海洋里挣扎,有的人忍受不了屈辱,选择了自杀,有的人缴械投降,沦为奴隶,抽出刀杀向自己的战友。
沈从文在这次浩劫中顽强地生长,而且开出了丰硕的花朵。
文革初期,他被发配到历史博物馆扫厕所,而且还是女厕所,这对于平头百姓来说都是奇耻大辱,何况落在一个大作家身上,但他没有愤怒没有呐喊,只是幽默地对关心他的黄永玉说:这是造反派领导、革命小将对我的信任,虽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沈从文面对血淋淋的境遇潇洒自如,别人眼里的千斤巨石,他只当是衣服上的灰尘,轻轻一抖,随风而去。唯有大海般的胸怀方能如此豁达大度,上帝将他推倒,他却来了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依旧笑傲江湖。
厕所里,有人一边入厕一边高唱造反派歌曲,他说:你听,弦歌之声不绝于耳!
沈从文把上天给的磨难当做了人生的调料,吃起来津津有味。面对蛮横的折磨,他闪展腾挪,凌波微步,让对方打在身上,如同打在棉花上。苦难就像一面镜子,你对它笑,它就对你笑,你哭,它也哭。沈从文泰然一笑,苦难轻了,没了。就像贝壳里的石子,磨成了珍珠。
有次开批斗会,有人把一张标语用浆糊刷在沈从文背上,会结束后,他揭下那张打倒反共文人沈从文的标语,气呼呼地说:这书法太不像话了,在我背上贴这么蹩脚的书法,真难为情!他原应该好好练一练的!
这就是沈从文,他练就了金庸小说里的吸星大法,你打到我身上所有的力都转化成我的功力。命运咬牙切齿,他移形换影,躲到命运的身后,胳肢了他一下。
唐代刘禹锡,被赶出朝廷,流落荒山野岭,命运只给了他一间小破屋,他却逍遥自在,调素琴,阅金经,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面对人生磨难,他的乐观和沈从文的旷达穿越千年交相辉映。
在人生的秋天,他从容不迫,一笑而过。
走过春天的花海,夏天的麦浪,秋天的落叶,沈从文迎来了人生的冬天,他被迫离开了文坛,来到了历史博物馆。
一条鱼被扔进沙漠,后果不堪设想,要么渴死,要么变成骆驼,成为大漠主人,沈从文没有渴死,他成为了骆驼。
他在博物馆除了鉴定文物,还当讲解员。常书鸿先生带了很多敦煌壁画的摹本在午门楼上展览,他自告奋勇地向观众讲解。一个青年问:这人是谁,他怎么懂得那么多。
冬天里与其抱怨天寒地冻,不如学学沈从文踏雪寻梅,在绝望里创造春天。不管何种环境,他都游刃有余,把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块石头,垒成了房子。
文革中,他被下放到湖北咸宁看菜园子,这可是当年鲁智深干的工作。他并没有自暴自弃,摆大文豪的架子,而是踏踏实实坚守岗位,做得非常认真,并写有总结:牛比较老实,一轰就走,猪不行,狡诈之极,外形极笨,走得飞快,貌似走了,却冷不防又从身后包抄过来……
在这多雨泥泞遍地的地方,面对非人的迫害,他在给画家黄永玉的信中说:这儿的荷花真好,你若来……,其乐观态度,羞死多少脆弱的人。
顺其自然看似简单,实则不易做到。能够从容应对人生各种际遇,宠辱不惊,他的内心一定是强大的。
有一年,黄永玉去林场写生,他在给沈从文的心中抱怨环境艰苦,沈从文给他回了一封长信,信中有一句: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耽误事,莫停下来哀叹。这就是沈从文的人生哲学,面对困难努力解决,一切怨天尤人只会让困难越来越大。
泰戈尔有句名言:如果你因错过了太阳流泪,那么你也将错过群星了。
上帝给你一根绳子不是为了上吊,你可以用它去背柴,可以拴马,上帝给你一堆土,不是为了将自己埋了,你可以用它种花种菜,可以做成泥塑。当你勇往直前的时候,生命就会有无数可能。
在文坛,他写出了《边城》,在博物馆他是写出了《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在菜园里他是很好的农夫,在厕所里,他是尽责的保洁员。每一个舞台,他都尽力表演,不管上天给他的角色是主角还是路人甲。所以,沈从文走过的每个地方,都是繁华似锦,碧水青山。
看过沈从文照片的都知道,他是一个瘦小的老头,但他的内心世界却是海阔天空。
沈从文曾对黄永玉说:我一生,从不相信权力,只相信智慧。这和西方哲人亚力士多德的吾爱吾师,我更爱真理何其相似,因为心里有盏不灭的明灯,所以才能看清人生的是是非非,才能胜而不骄,财而不馁,才能从容走过人生每个季节。
沈从文说:孤独一点寂寞一点算什么,在你缺少一切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原来还有一个你自己。
不外圆,你就不能在命运的无常里跳出,不内方,你就会迷失在茫茫人海,成为一根稻草,随波逐流。沈从文守住了内心的纯真,没有脱离他的方向,所以他做到了从心所欲,不逾距,做到了顺其自然,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每当我有点小成就时,我就会想起他,想起他把自己的《边城》称为习作,每当我遇到挫折时,我就会想起他,想起他扫厕所时的幽默淡定。
心向太阳,不问花开花谢。
只要活得像沈从文一样淡定从容,不管哪个季节都是最好的时光,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甄盛林,男,生于1980,乡村教师,毕业于保定学院中文系,曾在《北京文学》、《作家导刊》《长江诗歌》《紫江诗刊》《当代作家》《齐鲁诗刊》等杂志发表作品。写作追求真情实感,反感堆砌辞藻无病呻吟,关注现实,体味草根。认为好作品的标准就是三个字:真善美。情要真,心要善,文要美。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