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堤上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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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01
“ 过来,过来,过来!”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扬起右手使劲儿一甩,“ 啪 ” !就是一记响亮的鞭子声。那个放羊的女孩儿就是我的母亲。
“ 咩--!咩--!” 这几个山羊猴子真能跳,从来也不会消消停停地在一块草片上啃一会儿,老是东窜西跑的,这山望着那山高,及至窜到了那面,又往这边跑。所以,也就老挨抽。绵羊就好多了,温顺得让人心疼。母亲说,宁愿放一群绵羊,也不愿放那几只山羊。
一天下午,母亲把羊群赶到田野上,就和几个放羊的小伙伴玩了起来。太阳落山了,该回家了,可是,有一只山羊怎么也找不到。母亲急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才在一条小河边找到了它,那只小山羊好像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回头瞅着母亲 “ 咩,咩” 地叫,母亲手里正好握了一把镰刀,想吓唬吓唬它,没想到一使劲儿,镰刀尖一下子扎进羊蹄瓣上,扎破了,流出血来,“咩!咩--” 小山羊抻长了脖子大叫。母亲吓呆了,心突突直跳: 要是让小舅知道,非挨一顿揍不可。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天色已黑,母亲只好吆喝着羊群随着伙伴们的大部队往回走。每到一个岔路口,都有领头羊 “咩咩” 叫着,领着各自的家族成员直奔羊圈,后面的羊也都 “咩咩” 地应和着,叽里咕噜跑成一团。
母亲把羊赶回了圈里,忐忑不安地关上了圈门,早早地上炕佯装睡觉。然而,还是没有躲过,“你这个斯孩子!” 舅姥爷,也就是母亲的小舅气汹汹地冲进屋里,一把揪掉了母亲的被子,把母亲从炕上拎起来,噼啪一顿乱揍。“说!羊蹄子是怎么回事儿?” 母亲只是躲着,并不吭声,也不哭闹,她已习惯了舅姥爷的暴脾气。母亲知道,这里是她唯一的容身之地,这里有疼爱着她的姥姥!除此之外,她别无去处!她不想去父亲那儿,父亲那儿有一个她不想见的后娘,她也不想去母亲那儿,母亲那儿有一个她不想见的后爹!她不想见他们!不想!尽管她又是多么想念曾经那个完整而又温暖的家!
02
母亲曾是马颊河边的宠儿。马颊河是一条古老的河,就在母亲住的小村庄宋家村的南边,因上游宽下游窄,形似马脸而得名。
七岁以前,母亲是幸福的。因为,此时她拥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家,尽管她并不知道什么是骄傲。姥爷是村里的文化人,有一份让人艳羡的工作,在离家四十多里的糜镇上班。姥姥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姥姥与姥爷的结合曾引起许多人关于郎才女貌的称羡。
姥爷家成分不好,是富农,但是家教很严,祖祖辈辈都老实本分,从来也不欺负穷人。母亲说,其实,地主并不都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胡吃海喝的,他们大部分都很精明而小气,他们一有钱就会拿来买地置宅,再加上雇佣长短工,处处都精打细算。姥爷弟兄四人,都仪表堂堂的,姥爷排行第二,还有一个姐姐,按老风俗是不能和弟兄们排名的。由于家境殷实,姐弟五人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是,仅一个富农成分就让整个家族抬不起头。所以,尽管姐弟五人都是泡着墨汁长大的,却都在找对象时倍受挑剔。姥姥家是 “中农” 成分,与姥爷家堪称门当户对,所以,算是比较完美的结合。
宋家村的北面与孔镇接壤。孔镇是一个古老的集镇,逢 “三” 或 “八” 的单双日就是一个集市,沿袭已久,因此,当地留下了 “三八赶集,四六不懂” 的俗语。
那时候,赶集是货贸交易的主渠道,所以,人们几乎每个集市都要去赶,即便想不起买什么,也要三三两两结伴去凑个热闹。临了,总也没有空手的时候。姥姥呢,一手领着母亲,一手领着大姨,也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多么幸福啊!
然而,好景不长。那一年,母亲七岁,大姨九岁,小姨刚两岁,姥姥姥爷离婚了。母亲和大姨不知该何去何从,可怜的姐妹俩,手拉着手来到了她们的姥姥家。
03
母亲的姥姥也就是我的老姥姥,是一位慈祥的跨世纪老人。生于十九世纪末,一个典型的地主家庭。老姥爷家在马颊河北的东过桥,与宋家村东西相邻。老姥爷家也是有钱人家,但不是地主,是商人家庭。据说,为了防盗,每一套四合院都上了铁丝网,只在东房那儿留了一个小口,能容一个人爬出爬进,但是,平时也是封了口的,一般只在夏天抹房顶的时候才用。
老姥姥结婚时,老姥爷还梳着大长辫子,戴一顶小圆帽,穿着拖地长衫。老姥姥刚进门时,家里老老少少的有二十多口人,为了做早饭,老姥姥每天半夜三更就得起床准备。
老姥爷只有兄弟两个,后来祖上给他们分了家,弟弟去了天津,哥哥,也就是老姥爷一家去了济南,在天桥附近租了间小屋兜售花线,也叫彩色绣花线。凭着诚信厚道,生意很红火。民国二十一年,即一九三二年,霍乱大面积暴发,老姥爷不幸被传染,只好带着家眷回乡。但是,霍乱传染性很强,所以,病人是需要隔离的。老姥姥说,当时,就只好让老姥爷一个人躺在南房,好几天,老姥爷不吃不喝,嗓子里只是拉风箱一般地喘,不久便辞别人世。
老姥姥守寡那年还不到四十岁。这一守就是一辈子。姥姥是家里最大的孩子,舅姥爷只有两岁,还没长记性,突然几天不见老姥爷的面了,一个劲儿地哭,谁抱着也不行,即便是在老姥姥怀里,也还是只顾哭着重复那一句话: “ 找爹抱!找爹抱!……” 谁见了也由不住陪着落下泪来。
老姥姥就靠一双手不分昼夜地纺线织布,除了维持一家的吃穿用度,还坚持让舅姥爷读书,一直读到郑店高中毕业。后来,舅姥爷在外地谋了一份差事,据说是给什么军官讲课,估计是干部培训之类的学校吧,总之,工作比较体面,收入也不错。那时,母亲和大姨已经成了老姥姥家的新成员。
家乡有句俗言: 迎亲饺子送亲面,临行前,老姥姥起了个大早,准备给舅姥爷煮面条吃。舅姥爷坐在木椅上,望了望打好的铺盖卷儿,又望了望蹲在灶前的老姥姥,满头银发的老姥姥正抓起几根玉米秆子填到灶膛里,我的不满十岁的母亲和大姨,抱柴的抱柴,添水的添水…… 突然,一直沉默着的舅姥爷改变了决定: “ 娘,我不走了!我走了,你们这老老小小的该咋办?”
就这样,舅姥爷留了下来。
04
“以后干活不着调还要挨揍!” 撂下这句话,舅姥爷气呼呼地扭头走了。母亲从未记恨过舅姥爷。母亲始终记着老姥姥的嘱咐: “将来,可不能忘了你小舅啊!” 多年以后,母亲一直尽着儿女之孝。说起往事,舅姥爷反而多次落泪,慨叹自己的坏脾气,母亲却总是笑着说: “要不是有这个家,怕是活不下来呀!”
母亲说的一点不假,六一年,大贱年,颗粒无收,树叶,草根,鱼虾,都吃了个精光,实在没的可吃了,不是把枕头都拆了吗?糠秕子熬粥也没少下母亲一口啊!后来,每家给分了逃难指标,舅姥姥带着大姨坐上了驶向泰安的闷罐车,她们被安排到当地人家入住,那个年不就是母亲和老姥姥、舅姥爷三个人过的吗?一年后,舅姥姥才领着大姨随逃难的人流北归。共同走过的艰难岁月怎么会忘记呢?
母亲重新爬到炕上,感觉脚痛得厉害,这才发现,冻伤的脚流出了脓血,从粘连着皮肉的袜子里渗了出来。这双袜子母亲是不敢轻易脱掉的,也脱不掉,冻烂的双脚早已和袜子不可分割了,现在,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黄水、脓血晕染着早已长在脚上的袜子,任其烈火灼烧一般地痛!
母亲没掉一滴眼泪,灼痛的双脚让她难以入睡,她又想起了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
“ 你人不大心咋这么坏?这么尖硬的草棍怎么能往妹妹屁股里扎?” 后娘瞪圆了双眼,抹着眼泪向姥爷哭诉。母亲站在一边为自己申辩着: “ 我没扎,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 可是,又有谁相信她呢?姥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在后娘又哭又闹的功夫,母亲一个人走出了家门,满肚子的委屈该向谁诉说?
母亲知道姥姥嫁到了与河北交界的李家村,毅然踏上了寻找娘亲的道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独自跋涉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她羨慕天上飞来飞去的小鸟,羡慕溪里的游鱼,甚至羡慕田里的庄稼,它们都有自己的家,可是,她的家在哪里?
夜暮降临了,母亲投宿在一个陌生的小村庄,大队书记一家收留了她,并且指给她前行的方向。第二天,母亲又徒步穿越了好几个小村庄,边走边问,傍黑时分,母亲终于敲开了一家低矮的柴门,望着日思夜想的亲娘,“哇” 的一声,母亲哭了!
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一想起来就让人心痛!月光穿越窗棂,斜斜地洒进屋里,洒落在大姨空空荡荡的铺位上。大姨,母亲的姐姐,和母亲一样,如同寄人檐下的鸟儿,在姥爷、姥姥和老姥姥这三家奔波往返!一年前因脑瘤医治无效离母亲而去了!母亲甚至十分留恋在济南陪护大姨的日子!多么难忘的一段时光啊!母亲陪着大姨在医院那棵老槐树下晒太阳,她们谁的脸色都不用看, 也不用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母亲一直感到奇怪,济南的天咋就那么蓝呢?小鸟叫起来咋就跟唱歌似的那么好听呢?
后来,姥爷让母亲回去,换别人陪护,母亲不说话,只是呆立在大姨身边不走,大姨说: “还是让妹妹待在这里吧!” 说完,大姨哭了!母亲也哭了!这里,胜过她们的任何一处家啊!
姐姐,多么亲切的称呼啊!母亲和她的姐姐一起度过了多少幸福的时光啊!她们一起看护枣林,一起挖野菜,一起赶着羊群去河堤吃草,一起去马颊河下网捕鱼。枣儿掉下来了,大姨总是挑出最大最红的,用她脏兮兮的小手擦了又擦,递给母亲; 羊儿丢了,大姨总是安慰母亲: “别急,我能找得到!” 舅姥爷发脾气数落母亲的时候,又总是大姨替她说话: “ 这事和珍珍无关,是我不小心,小舅小舅,你别生气,以后,我们多给你买些好吃的孝敬你!”
夜深了,月亮渐行渐远,小屋里越来越暗,窗外传来几声狗吠,母亲终于沉沉入睡……
05
天亮了,母亲已忘记了脚痛,小心地把肿胀溃烂的双脚一点一点地填进鞋子里,早早地赶着羊群出了门,迎着河堤走去。姥爷每次回乡省亲都要从这条河堤经过,那个突然出现的高大身影总能让母亲欣喜半天。前天,姥爷回来了,像往常一样,路过母亲身边时停下了车子,姥爷看到了母亲冻得坑坑洼洼的脸,裂得满是血口子的手,母亲却笑得很甜很甜!姥爷的侄子要结婚了,姥爷为他们送贺礼来了。母亲有多少话想和姥爷说啊!可是,时光太匆匆,姥爷又该走了!母亲便天天赶着羊群守候在堤边,等着返程姥爷经过,其实,母亲没有太多奢望,只不过想多看一眼自己的父亲,近距离地看一眼日思夜念的父亲!
羊儿静静地啃着草,马颊河如一条银光闪闪的巨龙,匍匐蜿蜒。母亲手中握着一根长鞭,默默地站在河堤,等啊等,望啊望,泪眼朦胧中,看着姥爷渐渐地,渐渐地走近,又渐渐地,渐渐地消失在远方!母亲伫立的身影,被斜阳拉得好长好长,心,却依然在守望,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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