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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滇西古镇

2016-08-26 徐彩琴 当代作家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车,驶出石林,沿杭瑞高速过大理后,转向西南,朝着腾冲方向。路,似绵长白练飘柔于高山崇岭、万古江流之上。


车窗外,山涧溪谷,峰峦簇拥,千山万壑躺在寂寥里宛延。今日,车轮碾过的路便是滇西的古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右边前方的高黎贡山峰已进入眼底,自然而然又想起了“游圣”徐霞客,这里曾是弘祖先生千辛万苦游履之径。虽然,还是那山、那江流,但高速公路已飞江而驾,覆没了深苔古道,车轮代替了舟楫脚步。此时,我们坐在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上,有天上的太阳陪着,有呼啸而过的车辆同行,四面发出的声响、动静打碎周围山峰慢慢聚拢的静穆,撩起心中莫名地孤独和寂寞。无法想象,当年弘祖先生孤零零蠕动在千山万水间,不知以怎样的身板、脚板、心板从滇东一直走到滇西南。从先生留给世人的文字中,我能感受到先生行走的孤独是一种多么崇高的境界,先生孤单寂寞的外表,内心却装着何等丰富的精神世界。《越高黎贡山日记》中,先生是如何走过这条路的?他渡怒江、龙川江,翻高黎贡山,风餐露宿,遇雷雨、恐瘴疬,从保山到达腾冲,走了三个日夜,与之相比,我们今日的行走又算得了什么?




明崇祯乙卯年三月十九日,弘祖先生游历了洱海苍山后,开始向着滇西行走,四月十日从保山出发,次日下午舟渡怒江,以寥寥数语描述怒江。“江流颇阔,似倍于澜沧,然澜沧渊深不测,而此当肆流之冲,虽急而深不及之,则二江正在伯仲间也。其江从北峡来,按《一统志》云,‘其源出雍望’。”先生的行走,内心有份坚定的执念,记录履迹,留予后人。我辈今人,感悟至深,犹感身临其境。那一天,舟至西岸,遇暴雨急来,于十人合抱的大树下躲雨,大风凌厉飞扬,待雨散后,便向西行,攀登高黎贡山,随后阵雨重来,虽说暴雨时瘴气极毒,仍继续登上峰顶。“其夜倚峰而栖,月色当空,此即高黎贡山之东峰。忆诸葛武侯、王靖远骥之前后开疆,方威远政之独战身死,往事如看镜,浮生独倚岩,慨然者久之。”这一天这一夜,先生渡过怒江,登上高黎贡山,露宿顶峰,雨止云开,月色正好,独自一人背靠着高峻的山崖,望天慨叹,叹人生漂泊短暂,叹彼时此地历历壮举。武侯诸葛亮、靖远侯王骥前后拓土开疆,威远伯方政只身战死,往事如镜中之影,件件在前。先生哪里知道,是夜,他在高黎贡山上的月下之叹,竟成了三百多年之后世人悲壮浩叹。1944年,中国远征军在这里经历了一场生死穿越,与日本倭人拼杀血战,取得闻名于世的滇西抗战惨胜。累累白骨、斑斑血迹,怒江流淌的每一滴水,高黎贡山上的一石一草一木,都是侵略者罪行的见证。历史在此地重合,带给人们惊心动魄的壮举,无论是武侯诸葛亮火烧藤甲兵之处,或是弘祖先生游履之地,或是作为惨烈的滇西抗日战场,高黎贡山已成为历史的丰碑矗立于西南边陲,我辈后来者希望能捨捡起只字片文,留下永远的记忆,以抚慰泣血的英灵和民族的疼痛!


此时,车已穿越澜沧江、怒江、龙川江,绕过高黎贡山,离腾冲很近了,晚上八点恰是夕阳西下时分,思绪随着那一抹晚霞飘向天的尽头。一路上,高原的风,彝人的味,构成了滇西风情的黄昏。转了个弯顺道而行,和顺古镇以六百年前的明灭灯火、参透世情的淡定宁静迎接着我们悄悄地闯入。




古镇的早晨,被一场清雨洗过,纤尘不染。古镇离腾冲县城约3公里左右,因四季温暖,古名阳温墩。当年弘祖先生到达腾冲后,考察大盈江时,他如此描述:“大盈江过河上屯合缅箐之水,南入南甸为小梁河。”在他的游记中称这里为“河上屯”。我们在街上逛荡着,我用六百年的心情在明代清朝的建筑群里穿梭留连。它的历史太短又太长,在五千年华夏民族的历史长河中,只有八份之一,而与美国相比却早了三百六十年的历史。这是一个最早实行“引进来,走出去”的外向型古镇,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打下江山后,便要坐定天下,一统中国,屯守边疆。


从此,从内地四川、江南、中原来的戍边军人征战滇西后就留了下来,代代繁衍。接踵而来的是各姓民屯纷至沓来。因为地处缅甸边境,四百多年前,村民们渐渐地开始“走夷方”,陆陆续续,走缅甸、走印度、加拿大、美国、印尼。用奔走于世界各地赚来的钱,把徽派、江南水乡、欧式、南亚风格的建筑搬到自己的家乡,建造了一个既古典又时尚的家园。经过六百多年的时代变迁,它怡然故我,以明风清韵遗世独立。那些石头街巷里,似乎留有平底布鞋踩过的痕迹,发髻蓝衫飘过人影幢幢;牌坊照壁、四合五天井、雕窗和画檐,层层挨着的老宅门台里诉说着斑驳的岁月和岁月书写的故事。


古镇背靠青山自东向西而建,火山石铺就的街道顺房屋一路延伸过去,陌巷里弄交错连接,每一个巷口、大户人家或祠堂前都建有大月台,石阶依墙而筑,拾级而上便是大平台。那条叫顺河的河流依街流过,河岸上新柳拂水,古树成荫。河南面是广阔的田地,正值播种的季节,远远地是一片片新土翻过景象。沿河慢慢地走,我能感受到这里昔日的繁华和恬静。大月台是古镇闲暇聊天之处,也是信息汇流之地。外面商贸、游学归来的士绅,在这儿天南地北、谈古论今,畅谈天下大事;农桑劳作归来的村民,利用饭前饭后片刻闲时,聚集在此,闲聊东家长西家短,谁家丧嫁生养、红白喜事。对面河里不时有小船悠悠划过,传来儿童戏水的欢笑声和鸭子游水的“呱呱”叫声;沿河岸每走一段便有一典雅的凉亭站立在水中,这是古镇特有的六座洗衣亭,四周是较大的圆木支撑着,底下阡陌交错架着石条,人站在上面,既能看到清清的河水,又能在上面搓洗捣衣,那一柱一石一瓦当,无不融入了那些走四方男人的心疼和体贴,他们为自己的女人建造洗衣亭,可以淋不到雨晒不到太阳,女人们把自己对于远走他乡男人的思恋、企盼和温情深深地揉进那一槌槌捣衣声里。


我踯躅于古镇街头,徘徊在历史和现实的坐标上,无数次想象过它曾经的辉煌,从丝绸古道迎来送往的大马帮、富商大贾、文化名人,古镇以大包容成就了大文化,使它在历经历史深重灾难后,依然深情款款地矗立在世人面前。我想,它的深情应该蕴藏在那些亭台楼阁、雕花瓦当、火山石墙中;也深藏在商贸文化和宗祠名号里;更镌刻在世世代代人们的心坎上。古镇著名的“弯楼子”既是一座独特民居又是昔日“永茂和”跨国商号,小地方做成大商贸,李氏家族五代人的经营,创造了一百年的辉煌成就,在腾冲商界,人们叫响叫亮的是“东董西董弯楼子”,李氏家族以何等至高无上的信誉,才荣膺万家之赞。




和顺人多富商大贾,但他们不是“土壕”,他们是真正的富贵人家,这得益于世代亦儒亦商亦农,他们既重商业走四方,又重儒学博知识。八大宗祠至今还保存着祭祠礼教文化;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元龙阁,名家名联增添了高古的色彩;和顺厚重的文化氛围培育了历代无数举人和秀才,一代哲人艾思奇更是为和顺人赢得了无尚的荣耀。走进和顺图书馆 ,古色古香建筑结构,7万多册的古籍、珍本,诸多文化大家的题字,文风扑面、书香扑鼻。图书馆成立于1924年,由华侨集资兴建,它被称为“中国最大的乡村图书馆”。可见,和顺人的好学精神由来已久,他们不只是会赚钱更是好读书。有调侃的话,说和顺人不务正业,在田间劳动期间,也跑到图书馆先读会儿书。


我站在滇缅抗战博物馆前踟躇,一种民族悲壮感从心底油然而生。这里承载着腾冲人民伤痛的记忆,也是每一个来到腾冲的中国人不能忘却的记忆。博物馆是个三进的古典院落,第一展厅停放着一辆当年军用吉普车,往里走,展框里摆放着飞机残骸、机枪炮弹,倭刀军徽、电令文稿、日本人用来活煮中国平民的汽油桶、炮弹壳做的和平鸽等等,每一物件的背后都有一个触目惊心的历史片段。件件与桩桩,又把我们拉回到那个血腥的战场,炮火隆隆,刺刀森森,旌旗猎猎,战马萧萧。在枪淋弹雨中,中国军队从怒江以东英勇苦战直至东缅边境,为了把日本侵略者赶出腾冲、赶出中国,松山战役苦攻硬战,二十多万中国将士葬身滇西,魂飞疆土。这场惨烈战争背后,有多少母亲的眼泪,有多少闺妇的饮泣,有多少稚子的哭嚎。今日抗战博物馆,曾是1944年中国远征军收复腾冲时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部,七十年过去了,我们依然能感受到“滇西血战壮山河,腾越悲歌昭日月”豪壮;血渍溅河山、白骨堆焦土的战争残酷。说到滇缅博物馆,不得不说馆长段生馗,他用差不多30年的时间,倾其所有,借款贷款,并且几乎舍命,把散落在滇西和缅甸的抗战珍品一一找回,收藏了20多万件抗战文物。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银行职员,仅凭一已之力,于2005年7月7日在和顺古镇,昔日抗战总司令部旧址成立了滇缅抗战博物馆,这件关乎民族荣辱的大事,却是一介民间人士在完成。其实,称赞一个人的“伟大”嘴上说说容易,而他却是几十年持之以恒,在寂寞中前行所完成的非凡之举。博物馆里的每件物品告诉我们,血债不能忘,罪证永远在。


和顺人说:“我们是一座活着的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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