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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伟贞:陪他一段

2016-10-22 苏伟贞 当代作家


费敏是我的朋友,人长得不怎么样,但是她笑的时候让人不能拒绝。 
  一直到我们大学毕业她都是一个人,不是没有人追她,而是她都放在心里,无动于衷。
  毕业后她进入一家报社,接触的人越多,越显出她的孤独,后来,她谈恋爱了,跟一个学雕塑的人,从冬天谈到秋天,那年冬天之后,我有三个月没见到她。 
  春天来的时候,她打电话来:“陪我看电影好吗?”我知道她爱看电影,她常说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在你眼前过去,却不干你的事,很痛快。 
  她整个人瘦了一圈,我问她那里去了,她什么也没说,仍然昂着头,却不再把笑盛在眼里,失掉了她以前的灵活。那天,她坚持看“午后曳航”,戏里有场男女主角做爱的镜头,我记得很清楚,不仅因为那场戏拍得很美,还因为费敏说了一句不像她说的话──她至少可以给他什么。 
  一个月后,她走了,死于自杀。 
  我不敢相信像她那样一个鲜明的人,会突然消失,她父母亲老年丧女,更是几乎无法自持。 
  昨天,我强打起精神,去清理她的东西,那些书、报道和日记,让我想起她在学校的样子;费敏写得一手洒脱不羁的字,给人印象很深,却是我见过最纯厚的人。我把日记都带了回家,我不知道她的意思要怎么处置,依她个性,走前应该把能留下的痕迹都抹去,她却没有,我想弄懂。 
  费敏没有说一句他的不是,即使是在不为人知的日记里。 
  她在采访一个“现代雕塑展”上碰到他的──一个并不很显眼却很干净的人;最主要的是他先注意到她的,注意到了费敏的真实。费敏完全不当这是一件严重事,因为他过不久就要出去了,她想,时间无多,少到让他走前恰好可以带点回忆又不伤人。 


但是,有一天他说:“我不走了。”那天很冷,他把她贴在怀里,叹着气说:“别以为我跟你玩假的。”口气里、心里都是一致的──他要她。费敏经常说──一个人活着就是要活在熟悉的环境里,才会顺心。这是一件大事,他为她做了如此决定,她想应该报答他更多,就把几个常来找她的男孩子都回绝了,她写着──我也许是;也许不是跟他谈恋爱,但是,这也该用心,交一个朋友是要花一辈子时间的。 
  费敏在下决心前,去了一趟兰屿,单独去了五天,白天,她走遍岛上每个角落,看那些她完全陌生的人和事,入夜,她躺在床上,听浪涛单调而重复的声音,她说──“怨憎会苦,爱别离苦”,这么简单而明净的生活我都悟不出什么,罢了。 
  我想起她以前常一本正经的说──恋爱对一个现代人没有作用,而且太简单又太苦! 
  果然是很苦,因为费敏根本不是谈恋爱的料,她从来不知道“要”。 
  他倒没有注意到她的失踪,两人的心境竟然如此不同,也无所谓了,她找他出来,告诉他──我陪你玩一段。 
  我陪你玩一段?! 
  从此,他成了她生活中的大部分。费敏不愧是我们同学中文笔最好的,她把他描绘得很逼真,其实她明白他终究是要离开的,所以格外疼他,尤其他是一个想要又不想要,是一个深沉又清明,像个男人又像孩子的人,而费敏最喜欢他的就是他的两面性格,和他给她的悲剧使命,让她过足了扮演施予者这个角色的瘾。费敏一句怨言也没有。 
  他是一个需要很多爱的人,有一天,他对费敏说了他以前的恋爱,那个使他一夜之间长大的失恋,那个教会他懂得两性之间爱欲的热情;费敏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他的──他最痛苦的时候。他说──也许我谈恋爱的心境已经过去了,也许从来没有来过,但是我现在心太虚,想抓个东西填满。费敏不顾一切的就试上了自己的运气:他对她没有对以前女友的十分之一好,但是,费敏是个容易感动的人。 
  开始时,他陪费敏做很多事,彻夜台北的许多长巷都走遍了,黑夜使人容易掏心,她写──他是一个惊叹号,看着你的时候都是真的。有次,他们从新店划船上岸时已经十一点了,两个人没说什么,开始向台北走去,一路上他讲了些话,一些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费敏见他眼睛直视前方,一脸的恬静又那么炽热,就分外疼惜他起来。她一直给他。 
  他们后来好得很快,还有一个原因──他是第一个吻费敏的男孩。 
  她很动心。在这之前,她也怀疑过自己的爱,那天,他们去世纪饭店的群星楼,黄昏慢慢簇拥过来,费敏最怕黄昏,一脸的无依,满天星星升上来,他吻了她。 
  有人说过──爱情使一个人失去独立。她开始替他操心。 
  他有一个在艺术界很得名望的父亲,家里的环境相当复杂;他很爱父亲,用一种近乎崇拜的心理,所以,把自己几乎疏忽掉了,忘记的那部分,由费敏帮他记得,包括他们交往的每一刻和他失去的快乐。她常想,他把我放在那里?也许忘了。 
  他是一个不太爱惜自己的人,尤其喜欢彻夜不眠;她不是爱管人的人,却也管过他几次,眼见没效,就常常三更半夜起床,走到外面打电话,他低沉的嗓音在电话里,在深夜里让她心疼,他说:我坐在这里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费敏就到他那儿,用力握着他的手,害怕他在孤寂时死掉。因为他的生活复杂,她开始把世故、现实的一面收起来,用比较纯真、欢笑的一面待他。那到底是他可以感受的层次。 
  费敏是一个很精致的人,常把生活过得新鲜而生动;我记得以前在学校过冬时,她能很晚了还叫我出去,扔给我一盒冰淇淋,就坐在马路上吹着冷风,边发抖,边把冰淇淋吃完,她说──冷暖在心头。有时候,她会拎瓶米酒,带包花生,狠命的拍门说──快!快!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生活对她而言处处是转机。她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却很能笑,再严重的事给她一笑,便也不了了之,但是她和他的爱情,似乎并不如此。 
  刚开始的时候,费敏是快乐的,一切都很美好。 
  春天来了,他们计划到外面走走,总是没有假期,索性星期五晚上出发,搭清晨四点半到苏澳的火车。他们先逛遍了中山北路的每条小巷,费敏把笑彻底的撒在台北的街道上,然后坐在车厢里等车开。春天的夜里有些凉意,他把她圈得紧紧的,她体会出他这种在沉默中表达情感的方式。东北部的海岸线很壮观,从深夜坐到黎明,就像一场幻灯片,无数张不曾剪裁过的形象交织而过,费敏知道一夜没阖眼的样子很丑,但是他亲亲她额头说──你真漂亮。她确信他是爱她的。 


南方澳很静,费敏不再多笑,只默默的和他躺在太平洋的岸边晒太阳,爱情是那么没有颜色、透明而纯净,她心里满满的、足足的。他给了她很多第一次,她一次次的把它连起来,好的、坏的。费敏就是太纯厚;不知道反击,好的或坏的。 
  回程时,金马号在北宜公路上拐弯抹角,他问她:“我还小,你想过什么时候结婚吗?”她明明被击倒了,却仍然不愿意反击,是的,他还年轻,比她还小,他拿她的弱点轻易的击倒了她,车子在转弯时,她差点把心都吐出来。车子又快到了世俗、热闹的台北时,她笑笑:“交朋友大概不是为了要结婚吧?”样子真像李亚仙得知郑元和高中金榜时,说道:“我心愿已了,银筝,将官衣诰命交与公子,我们回转长安去吧,了我心愿与尘缘。”那般剔透。 
  晶莹剔透的到底只是费敏,他给了她太多第一次,抵不上他说一句“我需要很多很多爱”。时的震撼,是的,她不忍心不给。 
  回到台北,她要他搭车先走,她才从火车站走路回家。第一次,她笑不出来,也不能用笑诠释一切了。 
  第二天,他就打电话来叫她出去,她没出门,她不能听他的声音,费敏疼他疼到连他错了也不肯让他知道,以免他难过的地步。他倒找上她家,看到费敏仍然一张笑脸,就讲了很多话,很多给她安全感和允诺的话。费敏在日记里写着──都没有用了,他虽然不是很好,却是我握不住的。费敏的明净是许多人学不来的,很少有人能像她一样把事情的各层面看得透彻,却不放在心上,而她的善解人意,便是多活她二十岁的人,她不容易做到。 
  以后,她还是笑,却只在他眼前,笑容从来没有改变过,两个人坐着讲话,她常常不知不觉地精神恍惚起来,他说:唉!想什么?她看着他,愈发是恍如隔世。她什么也不要想。
  她常常问他──怎么跟李眷佟分手的?他从来不说,就是说了,也听出多半是假的。他总说──她太漂亮,或者她太不同于一般人,我跟不上。即使是假的,费敏也都记在心里,她希望有天开奖时,对对自己手上的运气。跟他谈恋爱后,她把一切生活上不含有他的事物都摒弃一边,看他每天汲汲于名利,为人情世故而忙,她就把一切属于世俗的东西也摒弃。跟他在一起,家里的事不提,自己的工作不提,自己的朋友不提,他们之间的浓厚是建立在费敏的单薄上,费敏的天地既只有他,所以他的天地愈扩大,她便愈单薄,完全不成比例。日子过得很快,他们又去了一趟溪头,也是夜半。他对她呵护备至,白天,他们在台中恣意纵情,痛快的玩了一顿,像放开缰绳的马匹。 
  溪头的黄昏清新而幽静,罩了一层朦胧的面纱。他们选了很久,选了一间靠近林木的蜜月小屋,然后去走溪头的黄昏,黄昏的光散在林中,散在他们每一寸细胞里;他帮她拍了很多神韵极好的黑白照片,她仰着头一副旁若无人、唯我独尊的神气。费敏的确不美,然而她真是让人无法拒绝。我们一位会看相的老师曾经说过,费敏长得太灵透,不是福气。但是,她笑的时候,真让人觉得幸福不过如此,唾手可得。 
  夜晚来临,他们进了小屋,她先洗了澡,简直不知道他洗完时,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她看了看书,又走到外面吸足了新鲜空气,她真不知道怎么跟他单独相处。 
  他洗完澡出来时,她故意睡着了,他熄了灯,坐在对面的沙发里抽烟,就那样要守护她一辈子似的。在山中,空气宁静得出奇,他们两个呼吸声此起彼落特别大声,她直起身说──我睡不着。他没扭亮灯,两个人便在黑暗里对视着。夜像是轻柔的掸子,把他们心灵上的灰,拭得干干净净,留下一眼可见的真心。 
  她叫他到床上躺着,起初觉得他冷得不合情理,贴着他时,也就完全不是了。他抱着她,她抱着他,她要这一刻永远留住的代价,是把自己给了他。 
  现在轻松多了,想想再也没有什么给他了。而第一次,她那么希望死掉算了,爱情太奢侈,她付之不尽,而且越用越陈旧,她感觉到爱情的负担了。 
  回去以后,她整天不知道要做什么,脑子里唯一持续不断的念头,就是──不要去想他。夜里没办法睡,就坐在桌前看他送的蜡烛,什么也不想的坐到天亮。她不能见他,想到自己总有一天会全心全意要占有他方会罢手,就更害怕,她的清明呢?她一次次不去找他,但是下一次呢?有人碰到她说:“费敏,你去哪里啦?他到处找你。”她像被人抓到把柄,抽了一记耳光,但她依旧是一张笑脸。他曾经要求她留长发,她头发长得慢,忍不住就要整理,这次,倒是留长了些。她回到家里,又是深夜,用心不去想那句诗──拣尽寒枝不肯栖。拿起电话,她一个号码慢慢的拨—七—○—二—八—九—七—四──。四字落回原处时,她面无表情,那头──喂──,她说──嗨──,两个人没有声音,终于她说──我头发留长了些。他仍然寂寞的想用力抱住她。他情绪不容易激动,这次却只叫了──费敏,便说不下去。如果能保持清醒多好,就像坐在车里,能不因为车行单调而昏昏欲睡,随时保持清醒,那该有多好?她太了解他了,她不是他车程中最醒目的风景。费敏不是一个精打细算的人,对于感情更是没有把握。放下电话,她到了他的事务所,在六楼,外面的车声一辆辆划过去,夜很沉重。他看着她,她看着他,情感道义没有特别的记号,她不顾一切的重新拾起,再行进去。有些人玩弄情感于股掌,有些人局局皆败,她就是属于后者。 


有天,她见到李眷佟,果然漂亮,而且厉害。她很大方的从他们身边走过,拿眼睛瞅着他──没有爱、没有恨,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他原本牵着她的手,不知不觉收了回去。费敏沉住气走到天桥上时,指指马路,叫他搭车回去,转过头不管他怎么决定,就走了。人很多,都是不相干;声音很多,不知道都说些什么。费敏一开始便太不以为意,现在觉得够了。车子老不来,她一颗颗泪珠挂在颊上,不敢用手去抹,当然不是怕碰着旧创,那早就破了。车子来了,她没上,根本动不了,慢慢人都散光了。她转过身去,他就站在她后面,几千年上演过的故事,一直还在演,她从来没有演好,连台步都不会走,又谈什么台词、表情呢?真正的原因,是这本剧本太老套,而对手是个没有情绪的人,他牵着她,想说什么,也没说,把她带到事务所,只是紧紧的抱着她,亲她,告诉她──我不爱她。 
  费敏倒宁愿他是爱李眷佟的,他的感情呢? 
  她觉得自己真像他的情妇,把一切都看破了,义无反顾的跟着他。 
  后来费敏随记者团到金门采访,那时候美匪刚建交,全国人心沸腾。她人才离开台北,便每天给他写信,在船上晕得要死,浪打在船板上,几千万个水珠开了又谢。她趴在吊床上,一面吐、一面写──人鱼公主的梦为什么会是个幻灭,我现在知道了。到了金门,看到料罗湾,生命在这里显得悲壮有力,她把台湾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她喜欢这里。 
  就在那一个月,她把事情看透了──这一生一世对我而言永远是一生一世,不能更好,也不会更坏。她写着。每天,他们在各地参观、采访,日程安排得很紧凑,像在跟炮弹比进度。 
  她累得半死,但是在精神上却是独立的。离爱情远些,人也生动多了,不再是粘粘的、模模糊糊的,那里必须用最直觉、最原始的态度活着,她看了很多,反共的信心、刻苦的生活;看到最多的,是花岗岩,是海,是树,是自己。 
  住在县委会的招待所楼上,每天,吃完晚饭,炮击前,有一段休闲时间,大家都到外面走走,三五成群,出去的时候是黄昏,回来时黑暗已经来了。她很少出去,坐在二楼的阳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这些人从她眼帘里出现、消失。团里有位男同事对她特别好,常陪着她,她放在心里。碰过太多人对她好,现在,却宁愿生活一片空,她把一切都存起来,满满的,不能动,否则就要一泻千里。 
  她写信时,不忘记告诉他──她想他。 
  她买了一磅毛线,用一种异乡客无依无靠的心情,一针一针打起毛衣来,灰色的,毛绒的,打到最后就常常发呆。写出去的信都没回音,她还是会把脸偎着毛衣,泪水一颗颗淌下来。那男同事看不惯,拖着她,到处去看打在堤岸上的海浪,带她去马山播音站看对面的故国山色,带她去和住在碉堡里的战士聊天,去吃金门特有的螃蟹、高粱,但是从来不说什么。一个对她好十倍、宠十倍、了解十倍的感情,比不上一句话不说让她吃足苦头的感情,她恨死自己了,十二月的风,吹得她心底打颤。 
  毛衣愈打到最后,愈不能打完,是不是因为太像恋爱该结束时偏不忍心结束?费了太多心,有过太多接触,无论是好是坏,总没有完成的快乐。终于打完了,她寄去给他。 
  回到台北,她行李里什么都没增加,费敏从来不收集东西,但是她带回了金门特有的独立精神,不想再去接触混沌不明的事,他们的爱情没有开始,也不用结束。 
  他现在更不放心在她身上了! 
  有天,采访一件新闻,三更半夜坐车经过他的事务所,大厦几乎全黑,只有他办公室那盏罩着黄麻罩子的台灯亮着,光很晕黄,费敏的心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透不过气来。他父亲是个杰出的艺术家,有艺术家的风范、骨气、才情、专注和成就,但是在生活上很多方面却是个低能的人,他母亲则是个完全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很多人不择手段的利用他父亲,他父亲常常不明就里,全力以赴的去吃亏上当,家里的一切都靠他母亲安排,愈加磨练了一副如临大敌、处处提防别人的性情。他父亲的际遇使他母亲用全副精神关照他,让他紧张。他很敬重父亲,自己的事加上父亲的事,忙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夜那么深了,他不知道又在忙什么?一定是坐在桌前,桌上计划堆了老高,而他一筹莫展。无论做什么,他都不愿意别人插手。 
  费敏需要休息一阵了,她自己知道,他一定也知道。 
  费敏从此把自己看守得更紧。日子过得很慢,她养成了走路的习惯,漫无目的地走。她不敢一个人坐在屋里,常常吃了晚饭出去走到报社,或者周末、假日到海边吹风,到街上被人挤得更麻木。 
  从金门回来后两个月,她原本活泼的性情完全失去了,有天,她必须去采访一个文艺消息,到了会场,才知道是他和父亲联合办雕塑展的开幕酒会,海报从外面大厦一直贴到画廊门口,设计得很醒目。她不能不进去,因为他的成功是她要见的。展出的作品没有什么,由他父亲的作品,更加衬托出他的年轻,但是,她看得出,他的作品是费心挣扎出来的,每一件都是他告诉过她的──让我们的环境与我们所喜爱的人生紧紧地结合在一起。人很多,他站在她一进门就可以看见的地方,两个月没见,他一定是倒过又站了起来,站得挺直。她太熟悉他了,他的能力不在这方面,所以总是在挣扎,很苦。这些作品不知道让他又吃了多少苦,但是,他没有把它们放在眼里,她不敢再造次。真的要忘掉他说的──我需要很多的爱。他们之间没有现代式恋爱里的咖啡屋、异卡索、存在主义,她用一种最古老的情怀对他,是黑色的、人性的。他们两人都能理解的,矛盾在于这种形式,不知道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他走了过来,她笑笑。他眼里仍然是寂寞,看了让她愤怒,他到底要什么? 


他把车开到大直,那里很静,圆山饭店像梦站在远方,他说──费敏,你去哪里了,我好累。她靠着他,知道他不是她的支柱,她也不是他的,没有办法,现在只有他们两人,不是他靠着她,就是她靠着他,因为只有人体有温度,不会被爱情冻死。 
  他问费敏──那些作品给你感觉如何?费敏说──很温馨。他的作品素材都取自生活,一篮水果、一些基本建材,或者随时可见的小人物,把它整理后发出它们自己的光,但是,艺术是不是全盘真实的翻版呢?是不是人性或精神的再抒发呢?以费敏跑过那么久文教采访的经验来说,她清楚以人性的眼光去创造艺术,并不就代表具有人性,必须艺术品本身具备了这样的能力,才可以感动人。他的确年轻,也正因为他的年轻,让人知道他挣扎的过程,有人会为他将来可见的成熟喝采的。 
  她不愿意跟他多说这些,她是他生活中的,不是思想层次中的,他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领域,他更有权利自己去历练。夜很深,他们多半沉默着、对视着。两个月没见,并没有给他们彼此的关系带来陌生或者亲近。他必须回家了,他母亲在等门。以前,由费敏说──太晚了,走吧!现在,他的夜特别珍贵,不能浪掷。他轻轻的吻了她,又突然重重的拥她在怀里,也许是在为这样没结果的重逢抱歉。 
  以后,她开始用一种消极的方式抛售爱情,把自己完全亮在第一线,任他攻击也好,退守也好,反正是要阵亡的,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生日到了,他们在一起已经整整度过一年,去年他生日,费敏花了心思,把他常讲的话,常有的动作和费敏对他的爱,记了一册,题名──意传小札。另外,用录音带录了一卷他们爱听的歌,费敏自己唱,有些歌很冷僻,她花了心血找出来。她生日时,他给了她一根蜡烛,费敏对着蜡炬哭过几百次;这次,费敏集了一百颗形状特殊的相思豆给他;那天晚上,他祖母旧病复发,他是长孙,要陪在跟前,他们约好七点见,他十一点才来,费敏握着相思豆的手,因为握得太紧,五指几乎扳不直,路上人车多,时间愈过去,她的懊悔愈深。
  他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时,费敏已经麻木了。他把车停在外双溪后,长长嘘了一口气,开始对她说话,说的不是他的祖母,而是李眷佟,她父亲病了;连夜打电话叫他去,他帮她想办法找医生,西医没办法,找中医,白天不成,晚上陪着,而他自己家里祖母正病着。费敏不敢多想,有些人对自己爱着的事物浑然不觉,她想到那次在街上李眷佟的神情,她捏着相思豆的手把相思豆几乎捏碎。他看费敏精神恍惚,摇摇她,她笑笑,他说:费敏,说话啊?
  费敏没开口,她已经没有话可说了。她真想找个理由告诉自己──他不要你了! 
  可是她有个更大的理由──她要他。 
  他问费敏:有钱吗?借我两万。她爸爸的事情要用钱,不能跟妈要。费敏没有说话,他就没有再问了。 
  第二天,费敏打电话给他──钱还要用吗?她给他送去了。他一个人在事务所里,那里实在就是一个艺廊,他父亲年轻时和目前的作品都陈列在那儿,整幢房子是灰色的,陈列柜是黑色的,费敏每次去,都会感觉呼吸困难,像他这一年来给她的待遇。他伸了长长的腿靠坐着书桌,问费敏:钱从哪里来的?从那个对她很好的男同事手里。费敏当然不会告诉他,淡淡的说──自己的。这一次,他很晚了还不打算回去,费敏看他累了,想是连夜照顾祖母,或者李眷佟生病的父亲?她要他早点回去休息,临走时,他说──费敏,谢谢。看得出很真心。 
  费敏知道李眷佟父亲住的医院,莫名的想去看看她,下班后,在报社磨到天亮,趁着晨曦慢慢走到医院,远远的,他的车停在门外。 
  他是个怀旧的人?还是李眷佟是个怀旧的人?而她呢?她算是他的新人吗?那么,那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该要怎么解释呢? 
  太阳出来了,她的心也许已经生锈了。 
  费敏给他最大的反击也许就是──那笔钱是从他的情敌处借来的。说来好笑,她从他情敌处借来的钱给她的情敌用。 
  情至深处无怨尤吗?这件事,费敏只字不提。 
  过年时,她父母表示很久没见到他了。为了他们的期望,费敏打电话给他──来拜年好吗?费敏的父母亲很满意。然后她随他一起回他家。那天,他们家里正忙着给他大姊介绍男朋友,他祖母仍然病着,在屋内愈痛愈叫,愈叫愈痛,家里显得没有一点秩序,她被冷落在一旁,眼看着生老病死在她眼前演着。她一个人走出他们家,巷子很长,过年的鞭炮和节奏都在进行,费敏一直很羡慕那些脾气大到随意摔别人电话、发别人疯的人,恋爱真使一个人失去了自己吗? 
  后来在报上看到李眷佟父亲的讣闻,他们终于没能守住他父亲出走的灵魂。她打电话去,他总不在,那天李的父亲公祭,她去了,他的车停在灵堂外,李眷佟哭得很伤心,那张漂亮的脸,涂满了悲恸的色彩,丧父是件大恸,李需要别人分摊她的悲哀,正如费敏需要别人分摊她的快乐,同样不能拒绝。而他说──我不爱她。 
  是吗?她不知道! 
  多少年来,她在师长面前、在朋友面前,都是个有分量的人;在他面前,费敏的心被抽成真空,是透明的。在日记里,费敏没有写过一次他说爱她的话,但是,他会没说过吗?即使在他要她,她给他的情况下?费敏是存心给他留条后路?他们每次的“精神行动”不能给他更多的快乐,但是他太闷,需要发泄,她便给他,她自己心理不能平衡;实体的接触、精神的接触,都给她更多的不安,但是,她仍然给他。 
  事情并没有因此结束,费敏放心不下,怕误会了他,却又不敢问,怕问出真相。他们保持每个星期见一次面,现在费敏是真正不笑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会笑的?她也不知道。两个人每次见面,几乎都在他车里,往往车窗外是一片星光,费敏和他度过的这种夜,不知道有多少。她常常想起群星楼外的星星,好美,好远。他们之间再也没有提起李眷佟,除了完全放弃他才能拯救自己外,其它的方法费敏知道不会成功,她索性不去牵扯任何事情。有一天,费敏说,出去走走好吗?那段时间他父亲正好出国,事情比较少,他母亲眼前少了一个活靶,也很少再攻击,他便答应了。 


他们没走远,只去了礁溪,白天,他们穿上最随便的衣服,逛街,逛寺庙,晚上去吃夜市,小镇给费敏的感觉像沉在深海中的珍珠,隐隐发光;入了深夜,慢慢往旅馆走,那是一幢古老的日式建筑。月光沉淀在庭园里,两个人搬了藤椅、花生和最烈的黄金龙酒,平静的对酌着,浅浅的讲着话。“开始”和“结束”的味道同出一辙,爱情的滋味,有好有坏,但是费敏分不出来。 
  回到台北,等待他的是他父亲返国的消息,等待费敏的是南下采访新闻的命令。 
  费敏临行时,给他打了电话,他说──好,我来送你。费敏问──一定来?他答:当然。她从十二点最后一班夜车发出后,便知道他不会来了。火车站半夜来过三次,两次是跟他。
  夜半的车站仍然生命力十足,费敏站在“台北车站”的“站”字下面没有动过,夜晚风凉,第一班朝苏澳的火车开时,她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时间过得真快,上次跟他去苏澳似乎才在眼前。高雄的采访成了独家漏网。 
  她回家后就躺下了,每天瞪着眼睛发高烧,咳嗽咳得出血;不敢劳累父母,就用被子蒙住嘴,让泪水顺着脸颊把枕头浸得湿透。枕头上绣着她母亲给她的话──梦里任生平。费敏的生平不是在梦里,是在现实里。 
  病拖了一个多月,整个人像咳嗽咳得太多次的喉咙,失去常性,但是外面看不出来。她强打起精神,翻出一些两人笑着的相片,装订成册,在扉页抄了一首徐志摩的<歌>──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你别为我唱悲伤的歌,我坟上……要是你甘心忘掉我…… 
  那本集子收的照片全是一流的,感觉之美,恐怕让看到的人永远忘不了,每一张里的费敏都是快乐的,甜蜜的。 
  她送去时,天正下雨。他父亲等着他,他急着走,费敏交给他后,才翻开,整个人便安静了下来,眼里都是感动,不知道是为集子里的爱情还是为费敏。她笑笑,转身要离去时,告诉他──“你放心,我这辈子不嫁便罢,要嫁就一定嫁你!”雨下得更大,费敏没带伞,冒着雨回去的。这是她认识他后,所说过最严重的一句话。 
  她曾经写着──我真想见李眷佟。他们去礁溪时,她轻描淡写的问过他,他说──我们之间早过去了,我现在除了爸爸的事,什么心都没有!说来奇怪,我以前倒真爱过她。 
  她还以为,明白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是什么呢?她真渴望有份正常的爱。见不见她其实都一样了。 
  国父纪念馆经常有文艺活动,费敏有时候去,有时候不去。她常想把他找去一起欣赏,松松他太紧的弦,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机会。那天,她去了,是名声乐家在为中国民歌请命的发表会,票早早卖完了,门口挤满没票又想进场的人群。费敏站在门口,体会这种“群众的愤怒”,别有心境。群众愈集愈多,远远的他走过来,和李眷佟手握着手,他们看起来不像是迟到了四十分钟,不像是要赶场音乐会,他们好象多的是时间,是费敏一辈子巴望不到的。费敏离开了那里,国父纪念馆的风很大,吹得费敏走到街上便不能自已的全身颤抖,怎么?报应来得那么快!她还记得上次他们牵着手碰见李,如果李爱过他,那么,她现在知道李的感觉了。 
  晚上,她抱着枕头,压着要跳出来的心。十二点半,她打个电话去他家,他母亲接的,很直截了当的告诉她──没回来,有事明天再打。他们最近见面,他总是紧张母亲等门,早早便要回去,也许,他母亲骗她的。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群星楼,他一看到她便说──昨天我在事务所一直忙到十二点多…… 
  费敏不忍心听他扯谎下去,笑笑的说──骗人。他一怔,她便说──音乐会怎么样? 
  他们怎么开始的,费敏不知道,也许从来没有结束过,但是,都不重要了,他们之间的事是他们的,不关李眷佟的事,费敏望着他那张年轻、干净的脸,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演坏了的剧本,不需要再多加一个了。费敏不敢问他──你爱我吗?也许费敏的一切都够不上让他产生疯狂的爱,但是,他们曾经做过的许多事,说过的许多话,都胜过一般爱情的行为。他可能是太健忘了,可能是从来没有肯定过,也许他们在一起太久了,费敏一句话也没多提,爱情不需要被提醒,那是他的良知良能。群星楼里有费敏永远不能忘记的梦;他们一直坐到夜半,星星很美,费敏看了个够,樱桃酒喝得也有些醉了。 
  她习惯了独自挡住寂闷不肯撤离,现在,没有什么理由再坚守了。她真像坐在银幕前看一场自己主演的爱情大悲剧,拍戏时是很感动,现在,抽身出来,那场戏再也不能令她动心,说不定这却是她的代表作。 
  日记停在这里,费敏没有再写下去,只有最后,她不知道想起什么,疏疏落落的写了一句──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 

(原载六十八年十一月十、十一日“联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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