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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往事

2016-12-24 杨爽 当代作家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半岛南部冬至的雪花虽没有如期而至,笼罩头顶的雾霾也一直不愿离去,但农历丁酉年依然毫厘不差地依约而来,我仿佛听到了丙申金猴渐行渐远的足音,金鸡已迫不及待地踏歌而来。时间老人不经意间悄悄转换了年轮,又一个四季如淡淡的清风从指尖滑过,顺便在我的额头和眼角留下了几道岁月的痕迹。


虽然对我来说,年便意味着岁月的步步紧逼,生命的无声退缩,但我依然对年情有独钟。一临近年关,我总是精心筹备年货年礼。如今筹备过程越来越简便省事了。商场上挑两件心仪的服装,也可免除逛街挑选的烦累,直接网上下单;副食品水果可在批发市场一站式购齐,大宗商品人家会送货上门;清扫布置若体力欠佳也可委托家政服务;对联福字彩灯装饰都有成品供应,花样繁多,大大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力,不必亲自劳心劳力;花卉市场选上几盆吉祥艳丽的花卉即刻会让满室生辉……富庶了丰饶了省心了省力了,却觉得缺少些过年的滋味了,年味到底去了哪里?




心里总是怀念三四十年前在辽西那个偏远的小村庄里的旧年影像,虽旅居异乡二十年,隔着时空那厚厚的帷幕,那影像仍然格外清晰。一近年根儿,母亲的缝纫机便哒哒哒地日夜不停地响,她在给家里人赶制新衣,红彤彤的烛光映着母亲俊秀的脸。奶奶收拾起零碎的布条条拼对起来,给我缝沙包,过年的沙包可以放些谷物讨个吉利,砸在身上不会像沙子那般疼,这是女孩子过年收到的最可心的玩具了。灶火舔着锅沿,锅里翻滚着猪头猪骨,常年占据炕头总是把自己安顿得很舒服的老花猫,已从滚热的炕头移到了炕尾。父亲贴好了正门对联,又把“肥猪满圈”“金鸡满架”“硕果累累”的小红福条分别贴在了猪圈、鸡窝和菜园的树干上,任何物类都有分享年福的权利。我们这些孩子们围在炕上一圈玩嘎拉哈(满族古老游戏,用猪羊等蹄腕骨做嘎拉哈,随手抛掷为戏,以倒、仰、横、侧分胜负,多为孩子嬉戏)。到了泼老会争抢的时候,突然爆发一阵欢喊惊叫,惊得老猫不知所措,噌地一下窜出门去。


年味其实早从腊月十五家家做粘饽饽就开始了。粘饽饽是辽西每家正月的主食,粘黄米面,里面裹着香甜的红豆馅,圆溜溜,平底,底下粘一片黍叶,粘饽饽便有一股特别的清香味。每家要做五六十斤米的,蒸熟,冻硬,正月里每顿饭都少不了它,想吃时,上锅一馏现成。我们小闺女们组成了一个做粘饽饽的团队,轮流给各家做,各家排好顺序,轮到的人家头天晚上用大缸大盆发上面,煮好豆馅儿。我们移驾到哪家,就被哪家视为上宾。炕上早铺好新席了,炕沿窗台也擦净灰了,炕面早已燎暖了,玻璃上的窗花也透了亮了。家家都愿借小闺女们这双还没结茧的柔柔嫩嫩白白净净的手,团出大年的圆满、喜气、光滑和体面来。我们在炕上做,主人在灶下蒸,一锅蒸熟了下一锅就做好了,几锅下来炕面就变得滚烫,小闺女的脸蛋便都艳艳的像盏盏红灯笼。




过了二十,左邻右舍就会传来猪羊的哀叫声,备办年货到了高潮了。我家每年都会杀头猪,一半做年货,一半卖掉作为我们姊妹三人来年上学的费用。父母从不吝惜,这头猪本就归我们仨养,我们照顾它特别上心,每天两大筐又肥又嫩营养丰富的曲麻菜,那是真正的无农药无化肥的绿色山野菜,那猪肉味煮出来才会散发出撩人的浓香。现在想来我们对猪并不是真正的好,完全是出于私心,至少动机不纯,所以杀猪的时候似乎没有过怜惜和痛苦,过年吃肉就是我们付出一年辛苦的动力啊。杀了猪,母亲方能大显身手,她将猪头做成卤肉,猪蹄和肉皮熬成肉冻,猪肠用盐水揉过几遍后,用它灌肉肠血肠鸡蛋肠,蒸熟后切成片摆成盘,年夜饭桌上便会花样丰富让人艳羡。


杀了猪,又请左邻右舍吃了顿杀猪菜、喝顿猪血,父亲将剩下的肉卸成小块,然后带我们去河套取冰。运回的冰块和猪肉一起放到院子里一口大缸里,上面再扣上一口大锅,免得野猫偷食,这是我们的天然冰柜,等到冻透了,野猫想啃也啃不动,北方的温度那叫一个带劲儿。那时家里的年货都在这个大缸里,粘饽饽、肉、干豆腐、冻豆腐这四样,再加上菜窖里储存的大白菜和土豆,就伴着我们过一个喜洋洋的年和正月。


有一年我家的猪圈是空的,公家不让养,说养猪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虽说不用起早贪黑去挖野菜了,但我们一想到过年吃不上肉便都没精打采了。父母商量要偷偷编些炕席卖,过年给我们买上几斤肉。父母说干就干,我们兄妹积极响应。每天放学后,我撸秫杆儿,父亲破篾子,哥哥碾压刮瓤,母亲编席子。晚上我最爱趴在炕上看母亲编席子,母亲灵巧的双手像穿梭一样轻快地上挑、下压、横移,那篾子就像一簇洁白的浪花在她怀里跳跃。浪花退去后,呈现在你面前的就是一片细密、匀称、平展的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了。




可是我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一天一个外村来的妇女到我村供销社卖席,被村里民兵逮个正着,接着游街示众。那女人头垂到胸前,头发散落遮住了脸,背上捆着成为她罪证的那领席,拖着疲惫的脚步被人们推搡着走在前面,后面有人敲着锣喊着口号。我悄悄地跟着队伍走了好远,心里无限悲伤,不知道她走了多远才来到这里,不知道她家里是否有我这么大的等着过年吃肉的孩子。后来父母是怎样偷偷将家里席子卖掉的我不知晓,过年家里终于吃上了肉,我却吃得没滋没味,我的心一直被恐惧和不安占据着,生怕我的母亲也变成那个女人。像我母亲那般端庄要强而又顾体面的女人,怎么受得了那般屈辱呢?可游街的事母亲又分明是知道的,她怎么一点都不怕呢?


几十年过去了,这些旧年往事依然占据着我心灵的角落,虽然有福有痛,有乐有忧,但它带给我的温暖记忆像花香,在悠远时空中放散。在我后来的人生里,平淡中我知乐观知足,矛盾中我知取舍变化,问题前我知承受担当,困境中我不丧失信心,我确信,这就是那段童年的光阴送给我的最初的精神礼物,我感谢那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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