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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深红(上)

2017-01-13 余文飞 当代作家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花八爷死了。

死在村东头的牛屎冲坡。一棵枯死的麻栗树桩似乎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弓着身子,紧紧地抱住树桩,像一只煮熟的虾米。死相很难看,龇牙咧嘴,一脸的剐蹭伤痕,结着血垢,深红泛黑。大张的嘴里,啃着一嘴泥,泥土原本就是红的,和着嘴里的血沫子,颜色更加红得瘆人,已经干透,像红砖窑里一坨烧坏的硬疙瘩。嘴角是一溜串的血渍,一直延到地上,洇了好大的一滩暗红。最致命的伤在肚皮上。麻栗树桩根部一直横生的硬枝,直穿了他的肚子。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花八爷从树桩上掰下来,他已经僵硬,身子仍旧蜷成虾米状,掰不直了。人们把他扶成仰面状,他的四肢直戳戳地指向天空,瞪着眼,一脸扭曲的痛苦,有些骇人,又只好把他扶成侧卧,一付睡熟的样子。他的一件背心,一件长袖T恤,两件色彩斑斓的彝家麻布小褂,都被刺穿了。肚子上一个拳头大的窟窿,伤口原本已经凝结,动了,又不时汩汩地涌出血浆。那件原本灰白的羊皮大褂,像刚从染缸里捞起来一样,怵目惊心的红。

第一个发现花八爷的是张一钱。




张一钱赶个请早,打算到牛屎冲坡拣拾牛屎马粪,狗屎羊蛋,沤肥。他的草烟地打理得勤,长势喜人,去年攒下的熟粪施得七七八八,所剩无几了。得赶紧备些生肥沤着。这些年,还在用农家肥的不多了。养着畜禽的,牛栏、马厩、猪圈、鸡舍一律都是水泥地面,不兴老式的秸秆、蒿草垫圈沤粪了。畜禽出来,那些个屎尿,用个铲子,粪桶,收收扫扫即可,老远地堆在村外,孤零零的像一座座低矮的荒坟,嫌臭。哪像过去,庄稼地里收回的秸秆、田间地头割回的蒿草,都要先放进畜禽圈里,合着畜禽粪便,沤得黑烂黑烂的,挑到房前屋后,堆得山头一样,再除一趟厕所,用屎尿把粪堆浇个透,外面糊上一层稀泥,让它自然发酵。肥沤熟了,一翻开,黑黑的,细细的,油油的,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样的肥料施到田地里,肥力绵长,田地松软易耕种。庄稼长得好,蔬菜肥厚嫩实,入口清脆甘甜,粮食籽粒饱满,味道可口香糯。现在,各种化肥让人目不暇接,一两袋化肥就可施一两亩田地,一下子把车载马驮施农家肥的繁重活解放了出来。化肥取代农家肥,庄稼照样长势良好,籽实饱满。虽然田地逐年板结,耕种困难,种出的蔬菜粮食从味道上也打了折扣,可谁在乎呢!现代化的机械耕作大量取代人工,土地板结,机械油门轰大些照样耕种。蔬菜粮食味道不好,照样能填饱肚子。过去的蔬菜粮食味道是好,可不出种,年成不好的时候还闹饥荒呢。有着这样省时省事的耕种方式,谁还愿意回归原始劳作,劳心劳力。

张一钱却不这么认为。他鄙夷那些随便弄些化肥、农药、除草剂就坐享收成的农家人。他常绑着几句话在嘴上:化什么肥,老子十多车农家肥才施一亩地,它一口袋就算施完了,庄稼够吃够喝了么?肯定不够呀!那么多张嘴,能吃一桶饭,你给它一碗,糊弄天父地母是那么好糊弄的么?逑。那些农药、除草剂,妈的连虫呀草呀都杀得死,毒药呀!庄稼天天和这些毒药在一起,能不中毒。中毒的庄稼,能吃么?人吃下去能扛得住?逑。他一直固执地坚持用农家肥种地,不用化肥农药。儿子儿媳不乐意了。人家家家户户背个背箩甩打着双手就种地,自己家老是车拉马驮弄得筋疲力竭。看庄稼长势收成,大同小异。闹过几回,张一钱固执己见。早几年,儿子分家另立门户了。

张一钱的坚持一直饱受诟病。农家肥和化肥的肥力倒是小事,自己的庄稼长势不错,一般都高着周遭一个头有余。头疼的是病虫害,自家田地周围都用上农药,自己不用,自己田地自然就成了病虫害的温床。那些被农药弄得病怏怏的主儿,一蹦跶到张一钱的田地里就生龙活虎。张一钱和老伴用手捉,用水浇,拉着家里的鸡到地里帮忙除虫。虫越除越多,倒把家里的鸡仔药死了。老伴旧事重提,要张一钱随波逐流,和大家一起用农药化肥。张一钱坚决不同意。老伴一生气,跑儿子家去了。张一钱只好独自一人过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自在。




几番摸索,张一钱发现种植传统的草烟不招害虫。草烟性烈,病虫害轻易不敢招惹。据说草烟能驱百虫。田地里干活,累了田间地头抽一锅草烟,合衣而卧,虫蚁蛇蝎走道都会绕着走。有人侃起草烟的烈性,逮到蛇,不管有毒没毒,捏着七寸,抽着草烟,冲蛇口一口烟喷下去,蛇立即骨酥筋麻,二口烟喷下去,蛇便软趴趴地直了,三口烟喷下去,蛇便活不成了。三口烟弄死蛇没见过,几口烟弄跑癞蛤蟆倒是见过。有一年雨季天,家里不知咋地来了只癞蛤蟆,母亲用扫帚连扫带赶都赶不出去,赶得急了,癞蛤蟆鼓着眼,朝人扑跳,昂昂昂地叫。吓得母亲和我们兄妹哇哇直叫。爷爷看到了,卷上一只草烟,起劲地抽了几口,冲着癞蛤蟆喷了几口烟。癞蛤蟆撒腿就跑,出门坎一连翻了几个白肚皮。爷爷摇摇头,这家伙,活不长了。至于这只癞蛤蟆活得长不长,不敢追出去看,恶心。

不知何时起,本地大面积种植烤烟。烤烟进了卷烟厂,切成烟丝,卷巴卷巴,变成一只只的纸烟,还配有精美的过滤嘴。商店里随处可买各种各样的纸烟,叼一根在口,点上火,洋气,上档次。那种叼个烟锅嘴,手工卷制的传统草烟没落了。没落归没落,老一辈人却忘不了这一口。草烟性烈,呛人,味道浓郁,抽起来口感绵密浑厚,一般人抽不上口。抽草烟上瘾的人,说草烟回甘有味,味美价廉,纸烟不仅价格贵,味道淡寡,禁不住抽。乡街子上,总能在某个僻静的角落,看到这样的场景:几个老倌摊开一捆一捆的草烟贩卖。也不时稀稀拉拉地围上一群老倌,掏出烟锅子,卖主让上草烟,卷上一只,抽个不亦乐乎。味道对口,价钱合适,一捆一捆地买走,慢慢抽。

张一钱好抽草烟,也种得一手好烟。庄稼种不成器,草烟又有点市场。张一钱找到了耕种的门路。

张一钱种的草烟农家肥施得勤,土头调理得肥沃,种出草烟来烟叶圆润厚实,油味足,抽起来滋滋响,口感浓郁,市场上很抢手。靠着种植草烟,张一钱的日子过得不紧不慢。

张一钱赶早捡粪是有原因的。早些时候,畜禽粪便没人要。张一钱不用请早,有闲暇,晃晃悠悠地村前村后转转,就能拣拾到好多。三年前,花八爷和刘三斤眼看张一钱种植草烟有收益,也凑起了热闹,开始种植草烟。起初,两人不学张一钱用农家肥。化肥一施,烟叶照样长得很好。拿到集市上一卖,却无人问津。烟叶好是好,味道口感却很差。那些买烟的老倌随便抽两口,吐着唾沫便把大半截卷烟扔了。两人鼻子上碰了灰,虚心起来,也学着张一钱用农家肥。村子里原本养殖的就不多,曾经路头路脑的随处可见的畜禽粪便紧俏起来。为了盘侍土地,种出好烟,三人都较着劲捡粪沤肥。还好,两年前,年满80岁的花八爷意外地找到了另一行当,自得其乐去了。村里唯一和张一钱较劲的就只有刘三斤了。




畜禽越来越少,粪便自然不够多。张一钱越起越早,往往天边鱼肚白就出门了。

牛屎冲坡是粪便最多的一处。邻近几个村的牛羊放牧都要经过这里。

张一钱天蒙蒙亮就到了。牛羊还未出牧,暂时捡不到粪便。张一钱找了村口的一棵老树,蹲在树根下,点上一锅烟,抽了几口,那些绕着人纠缠的蚊虫瞬间就跑远了。张一钱对自己烟叶的劲道还是得意的。一低头,模糊看到前边树桩下一坨灰白。以为是风刮来的蛇皮口袋,张一钱心里一喜,正好捡回去裁成长幅裹草烟。喜枚枚地赶下去,看清了,却是僵卧的花八爷,叫了几声没动静,一探鼻息,没气了。吓得哇哇乱叫,脚下一软,瘫坐地上。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地冲到村口,连哭带喊。

花八爷的死是破天荒的大事。

棵松村在乌蒙山脉的一个夹皮沟头。山高地远,也就三四十户人家。平素死个人,一嗓子吆喝,有亲没亲,有怨没怨的都会赶拢来,帮着主家料理后事。

花八爷死得惨烈。更何况,花八爷是个名人了,名人咋能死得不清不楚的。

花八爷成为名人,很偶然。

云贵高原上,海拔落差很大,温润多雨的地方很多,许多地方在高温多雨的条件下,土壤里的铁质经过氧化慢慢沉积下来,逐渐形成了炫目的红色,发育成红色土壤,人们叫做红土地。云贵高原的红土地随处可见,颜色艳丽,规模宏大的却不多。滇东北的东川、寻甸一线,从东川的红土地镇,连接着倘甸两区的金源乡,一直延伸至寻甸的六哨乡,方圆近百里,被誉为是云南红土高原上最集中、最典型、最具特色、色彩最鲜艳夺目的红土地。那是怎样的一种红啊!像仙女织就的红锦,摊开着,起伏着,笼罩着,给山梁子缝上了一条红裙;像无数人举火把欢呼,跳跃着,奔走着,耀眼着,让山梁子火龙一般扭动起来;像顽童在脸上施重了的胭脂,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红得惊心动魄,红得忍俊不禁,红得莞尔调皮;像身着独特大红衣裳的彝族姑娘,飘逸翻飞,端庄贤淑,含蓄委婉……

红土地艳丽多彩的色泽、大气磅礴的气势,被越来越多的摄影爱好者所青睐。那些纵横在山梁子上的土地,依着山形地貌,被叫出了许多响亮的名字:锦绣园、落霞沟、螺蛳湾、七彩坡、乐谱凹、打马坎、花石头、大丫口、多依树、月亮田、老龙树、多情谷等等。

国内外无数摄影爱好者慕名而来,只为定格灿烂的一帧风景。有的为了拍摄满意的场景,在周遭的村落一住数月,扛着相机,跑遍方圆百里的旮旮旯旯。附近这些隐藏在大山深处的村寨忽地热闹了起来,经常有人在村里游走,问询饮食起居之所。一开始,巴适的山里人好客异常,不嫌弃的客人随便住,跟着主人家随便吃。渐渐的,村寨里多起了农家乐,从简易的窝铺到像样的宾馆,从粗糙的家常便饭到精细的美食馆子。村村寨寨俨然成了一个个旅游小镇一般。




两年前的一天黄昏,花八爷牵着狗从地里回来。晚霞的余辉映照在花八爷的脸上,暖暖的。花八爷叭着烟锅,一脸惬意。在村口,适逢一个老外扛着相机迎面而来。老外忽然拦住花八爷,说着一口听不懂的外语,比划着要给花八爷留个影。这些照相的花八爷见得多了,除了照那些奇形怪状的山梁子和红土地,还经常对着村子里的人、房子、牲畜摆拍。花八爷见怪不怪,一想是个外国友人,得给人家个面子。整理整理羊皮大褂,把口里噙着的烟锅头扶正,唤着狗依偎在自己身边,给了镜头一个爽朗灿烂的笑,口中一颗硕果仅存的门牙都差点笑崩了。老外拍完照,翘起大拇指,一个劲儿说“good!good!”花八爷没听懂,以为老外叫自己“姑爹!姑爹!”忙不迟疑地辩解一番。直到老外拿出一张百元大钞要塞给自己。花八爷生气了,推开老外的手,一扭头回家了。

回到家,花八爷说起这茬,惹得老伴儿子儿媳孙子们咕咕咕地讪笑。孙子费了好大劲,好歹解释清楚good是老外说好的意思,倒又让花八爷不好意思起来,急慌慌地出门找老外去。老外早没影了,老伴嗔怪了一回花八爷没礼貌。

事情过了就过了,不过多了出笑话。

有一天,花八爷正在地里盘侍草烟。忽然来了一个扛着长枪短炮摄影器材的小伙子。一叠声大爷长大爷短的打招呼。二话不说,就塞给花八爷一张百元大钞。花八爷愣了,一问。原来,小伙子是慕名而来的。想让花八爷给他做一回摄影模特。花八爷赶紧把钱还给小伙子,说,小伙子,喜欢怎么拍就怎么拍,我配合你。小伙子一脸惊喜,赶紧举起相机。

随后的日子里,找花八爷的摄影人就没个消停。摸到家里的,找到地头的,有时还在厕所里痛快,外边就一叠声叫唤起来。弄得花八爷应接不暇。

儿子多了个心眼,上网一查。哎哟,不得了,花八爷在网上出大名了。一张署着一个外国摄影师名字的图片,红遍了大大小小的图片网站。照片上花八爷左手托着个烟锅头,一脸爽朗的笑容,眼神看着远方,身上一席油亮羊皮褂,右手抚摸着一条依在身旁的黄毛狗。背景是红土地的艳丽。晚霞的余辉映照在花八爷身上,暖暖的。整幅照片是那么的温馨、暖人。点击率超高,点赞声一片。许多人在照片后留言,夸奖花八爷形象好,气质好,有机会一定要亲自一睹风采。

花八爷一家人马上开了个会,与其让花八爷辛辛苦苦地盘弄土地,不如就拾掇拾掇,供那些摄影人做模特算了。费用嘛,摆拍少则三十五十,多则一百两百随便给,合影一律十元一张。起初花八爷不乐意,觉着拍个照嘛,做做样子,收人家的钱不好意思。可一来二去,摄影人塞给花八爷的钱,花八爷也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虽然没有明码标价,那些摄影人也心中有数。这样,旱涝保收一般,花八爷应着一些摄影人的建议,准备了一身行头,唤着那条形影不离的瘸了一条腿的黄毛狗,每天拎着个折叠凳,在村口转悠,等着生意上门。别说,花八爷每天随随便便收入个几百元,稀松平常。草烟自是不种了。




花八爷死得莫名其妙。一干家人守在牛屎冲坡哭得昏天黑地。儿子愤恨地扛来斧头,与几个本家兄弟把那棵肇事的麻栗树桩砍倒,剁得粉碎。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各种猜测开始蔓延。有说花八爷的死是意外,有说花八爷的死是谋害。有几个惋惜的摄影人出主意,赶紧报警,弄个水落石出。一干家人止住悲声,赶紧拨打了报警电话。

警察来了,哄开人群,拉着皮尺这里量量,那里看看,照了些现场照片,找了些人做笔录。儿子眼睛瞪得牛铃铛大,问侦查结果。警察摇摇头,说现场乱糟糟的,已经被严重破坏了,一时半会儿查不出个所以然。等着慢慢调查,先把人抬回去入土为安。警察的敷衍话让一家人不高兴了,儿子更是跳起八丈高,叫嚣道,你们没本事查,老子自己查。我爹身子骨硬朗得很,上山下坡大气都不喘几口,哪会是意外呢?肯定是被人害死的,找到狗日的,我一斧子劈了他。几个本家兄弟扬了扬手中的利斧,跟着瞎起哄。警察急了,吼了一通,亮出了手铐,才把一家人的无理取闹镇住。

花八爷好歹抬回家,停好丧。搭好灵堂,村里的长者聚拢来,打算帮着治丧。儿子不同意,拎着斧头守在灵前,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给父亲报仇。一家人和一帮至亲也不同意入葬。警察也管不了家务事,叮嘱了一番不痛不痒的话,走了。

花八爷就停在堂屋中央。老伴一边哭,一边和几个本家亲人把花八爷浑身擦洗干净了,一身血污污的行头胡乱卷作一团,收在院子一角落里。几个壮汉帮忙,骨头喀嚓喀嚓响,好歹把花八爷的身子掰直了,换上干净的殓衣,套上殓鞋。花八爷的眼睛瞪得老大,老伴和儿子抚了几次,一直瞑不了目,只得哭喊着弄了一块黑布蒙着。儿子捶胸顿足,爹死不瞑目呀!惹得一帮亲人戚友哭天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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