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八爷一时不下葬。村里人只好窃窃私语,猜测着花八爷不同的猝死版本,自然散去。屋里只剩下家人和一帮至亲。大家七嘴八舌,数排着各自的怨恨与质疑。
第一嫌疑人肯定是张一钱。张一钱第一个发现爹,贼喊捉贼。再说,张一钱种草烟有收入,花八爷跟着种了一久,夺了他的生意,定是怀恨在心。儿媳哽咽声戛然而止。公公的死确实让她悲从心来。花八爷这两年的收入,一回家就交给自己。家里盖得起小洋楼,花八爷功不可没。花八爷走了,一条广阔的财路断了。她哭得伤心欲绝。村里的老人们私下议论,多孝顺的儿媳呀!自己没了,要是得到儿媳的这哭声,心满意足了。老人们不知不觉又扯些婆媳之间的陈年旧事,捯饬些怨言出来,却又惹得那些小媳妇的白眼,赶紧住嘴。
对对对。一个本家老妇人叫起来。有一回我看见张一钱和八哥因为捡一泡牛屎还争吵过一回呢!
有人开头,各种零碎被搬上台面来。就在大家一致要找张一钱来问的时候。花八爷的老伴停止了抽泣,叫出声来。
哪能呀!老伴总算插上嘴,滔滔不绝地数叨。张兄弟是个好人,那年秋雨连连,你爹腰疼病犯了,起不得身,我又奶着孩子。生产队分粮食,眼瞅着粮食分得七七八八了,要不是你张叔主动找队长理论,把粮食给咱家挑回来。你们怕都饿死了。再说了,你爹种草烟那会儿,人家还手把手教你爹施肥,集市上帮着你爹算账。你爹早就不种草烟了,人家会忌恨什么呢?你爹逢次大难,人家不怕嫌疑,第一个赶来报丧。张兄弟是个实诚的人,你们别瞎嚼舌根了。老伴说到伤心处,一边说,一边直抹泪花子。
老姐姐哟!你说到我心坎里去了。门口忽地传来张一钱的声音。
张一钱三步并作两步走,一进门就跪在老伴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老姐姐呀,我就是担心自己的好心遭到侄儿们的猜忌,一直躲在门外偷听。我咋会做这种肮脏事呢?老哥哥的死得惨呀,我也很难过。老哥哥是个实诚人,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
儿子瞪了儿媳一眼,一把揪住儿媳,走到张一钱面前。扑通跪倒,磕了三个响头。说了一番自责的话,又说了一些感激的话。张一钱赶紧站起来,扶起儿子儿媳,抹了把泪道,难得你们相信我,还说什么见外的话,希望你们查个清楚,为老哥哥讨个公道。我是外人,就不打搅了。说完,冲着花八爷的灵堂作了个大揖,婉拒了儿子们的客套挽留,挺着腰板,大踏步走了出去。
不是张叔,又会是谁呢?儿媳揉了揉胸口,刚才被儿子的一把抓痛了。说着,暗地里用右手狠狠地掐了身旁的老公一把。老公龇牙咧嘴,差点叫出声来,瞪了一眼媳妇,没吱声。挠着头皮苦思着。
刘三斤这个老狗日的。儿子忽地叫嚷起来。
对呀!今天好像压根就没见着这老杂毛。儿媳若有所思。
肯定是他,心虚躲起来了。气氛高亢起来。
花八爷做成了名人,村里躁动起来。好几个老头老太也学着花八爷,准备一身行头,在村头村尾转悠。可那些摄影人看不上眼,一进村,就找花八爷。老头老太们讨了没趣,散了。
有个人却不依不饶,就是刘三斤。
花八爷虽然是汉族,置办的一身行头,说白了,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彝家老汉形象。广袤的红土地上,犁锄兴旺地居住着汉、彝、苗等各个民族。炫丽的彝族、苗族服饰,鲜艳夺目。点缀在崇山峻岭间,自是一番风景。尤其白彝族的服饰,以大红大蓝的色块为主,艳丽夺目,是那些摄影人争抢的镜头。花八爷的行头,以彝族为主,又综合了苗族、汉族特点。头上一顶羊毡帽,戴了四五十年了,被汗渍浸得油黑锃亮,隆起了密密麻麻的羊粪蛋一样的凸起,古董一般。一件羊皮大褂,松松垮垮地掩在身上。内衬着一件两件彝族小褂,颜色艳丽鲜亮。下身倒是一般的老年人四大幅裤子,宽松得很,走起路来,扇得起风。脚蹬一双解放牌力士鞋。加上他稀疏花白的山羊胡子和头发,古铜色的皮肤,沟壑纵横的面庞,口里硕果仅存的一颗门牙,不离手的一根三尺有余的烂银烟锅。活脱脱一个饱经风霜,有着沧桑故事的长者。花八爷最让摄影人喜欢的,还是他的笑容。几番磨练,花八爷已经掌握了各种各样的表情塑造,需要沉思,需要落寞,需要温情,需要微笑,需要严肃,都能充分调动眼耳口鼻,手势动作,做出十足的韵味。尤其大笑的时候,一个爽朗的笑的表情可以凝固在脸上两三分钟,让摄影人转换不同的角度进行取景拍照。
那些赶来打算分一杯羹的老头老太。行头虽然光鲜,但是神韵上与花八爷的差距还是很大。从形象上就打了折扣,自然得不到摄影人的青睐。
刘三斤不同,他有自己独特神韵。身材和花八爷差不多,形貌有自己独特的气质。从形象上看,欠缺的不过是花八爷的须发。花八爷须发欺霜赛雪,刘三斤却因为小了十多岁的缘故,须发白的程度没有花八爷的壮观。但刘三斤有个明显的优势,一只红通通的酒糟鼻,又大又红,红得像深秋的指天椒,透亮坚挺。其实,刘三斤原名不叫刘三斤,这个名号却来得名副其实。年青时,几个二愣子在一起喝酒,打了赌。刘三斤夸下海口,每食一斤。合着年轻气盛,几个二愣子拿来称,足金足两,刘三斤一涝而食。面不红心不跳他,能走能跳,能跑能叫,让一帮人咂舌不已。自此,刘三斤便叫开了。就在前年,刘三斤六十有八,一次宴席上,几个愣头青硬要和刘三斤较个真章。刘三斤微微一笑,让人用秤约着斤两,一袋烟工夫,喝酒一斤,吃肉一斤,吃饭一斤。把几个愣头青弄了个大花脸。有人戏称,刘三斤的酒糟鼻也怕有一斤。刘三斤呵呵地笑,割去称称看,差不离吧!
刘三斤沉默寡言,做事在心里。学着和张一钱种草烟,或多或少有些竞争。有人给他出主意,草烟没张一钱的好卖,每去集市的时候,约着张一钱蹲回馆子,一钱酒下去,张一钱就真成了张一钱了,谁还和你竞争。刘三斤嘿嘿地笑,你去呀。村里便偷偷流行两句歇后语:水桶掉底了,不说掉底,说,刘三斤的酒——没底。说某人喝酒不行,戏称,张一钱端酒碗——一钱倒。
刘三斤为了走花八爷路线,不惜偷偷模仿花八爷的一言一行。花八爷走路外八字,刘三斤硬生生把自己的罗锅腿撇成外八字。花八爷喜欢捋羊胡子,刘三斤照葫芦画瓢。花八爷笑声爽朗,哈哈哈透着豪迈。刘三斤一改平日里嘿嘿、呵呵的笑声,哈哈哈也笑出些气韵。
为了模仿花八爷,最离谱的两件事,刘三斤都做了。花八爷有条黄毛狗,是
马路上捡来的流浪狗。不知被谁缺德地开车轧了,右脚骨头碎裂,血糊糊的。花八爷捡回家,不知遭了儿媳多少白眼。花八爷找了草药,竟然奇迹般地把狗脚给治好了。只是碎裂的骨头接不回去了,狗腿短了一截,走路一瘸一拐的。狗从此和花八爷形影不离。花八爷出名了,狗也成了花八爷有力的陪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需要摆个什么姿势,花八爷一个眼色,一句话,一个手势,黄毛狗一一做得活灵活现。让那些摄影人赞叹不已。找一条同模同样的狗是不可能的。刘三斤养着条白毛小母狗,一狠心,一锤子砸了小母狗的右脚。刘三斤身边也多了条一瘸一拐的狗了。
有摄影人说,花八爷的那颗牙是宝贝,在镜头里很有力度。有钱了,花八爷原本要补上假牙的,被人这么一说,加上家人的反对,就打了退堂鼓。刘三斤咬咬牙,用根麻线拴了一颗门牙,麻线一头拴上门扣,叫孙子猛然一关门,拔下一颗来,嘴里血糊糊的。拔到第三颗,刘三斤一来实在吃不住痛,二来被老伴发现了,一通臭骂,方才作罢。刘三斤叮嘱老伴和孙子,不得把这丑事说出去,人家问起,就说不小心摔的。孙子嘴岔,终于还是传了出去。气得刘三斤三天没吃饭。
刘三斤的特点也被不少摄影人所拾得,酒糟鼻在镜头里异常凸显,与红土地有相得益彰的效果。上了不少镜头,也得到了一些零碎的闲钱。可花八爷毕竟是名人了,刘三斤又怎能比得了花八爷。刘三斤不气馁,一有闲暇,也整理整理自己和花八爷一套差不多的行头,在村口村尾转悠。村里风言,等花八爷老去了,刘三斤指定是接班的主儿。
刘三斤和花八爷虽说没有公开地闹红脸黑脸,路头路脑遇见彼此几乎扯不上闲话,眼睛里都长着刺儿。
肯定是刘三斤了。儿子斩钉截铁。爹死了那么长时间,压根儿就不见老狗日的身影,连他的家人都似乎没见着,一定躲起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数落了一回刘三斤的种种不是,纷纷达成了共识。
一番起哄。大家摩拳擦掌,就冲刘三斤家去了。老伴心慌得紧,想了一会儿,也没什么头绪,只是攀着灵堂哀哀地哭。
一干人气势汹汹,稀里哗啦推开刘三斤家的门。
院子里,刘三斤一家人在忙着杀鸡宰羊,一派喜气洋洋的样子。猜测似乎坐实了,儿子立即发作,挥舞着手中的镰刀,大叫大嚷起来。一干人鼓噪着,叫嚣着,就要动手。
刘三斤四个儿子倏地聚拢了,手中拿着宰羊剁肉家伙。花八爷的儿子是棵独苗,又叫嚷着冲在最前,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儿媳一看情势,哭叫着拿出泼辣女人的伎俩,就要撕扯过去。
刘三斤从堂屋里冲了出来,脸色铁青。大侄子,你这是要干什么?
儿子嚷道,你害了我爹,还装什么逼样。
你说什么?刘三斤气得浑身发抖。你爹的死我听说了,咋把脏水往我身上泼哩!
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知道?儿媳披头散发,厉声高叫。天杀的,为我爹偿命!
爹。别跟这帮杂种一般见识。他们就是来找茬的,我们四兄弟不是软柿子,谁想捏就捏着玩。来呀,狗日的,弄死一个够本,弄死一双赚了一个。刘三斤的大儿子一脸横肉。把手中的尖刀挥了挥,寒光闪闪。
儿子这边虽说人多势众,咋呼得紧,却不是打虎亲兄弟的料。几个心虚的把手中的棍棒垂了下来,叫嚣声低了许多。
儿子也有些心虚,却有股气撑着。老狗日的,你为了夺我爹的行当,什么缺
德事都敢做,这回下阴招害了他,还嘴硬。看看你们一家,高兴得过早了吧!又是杀鸡,又是宰羊。我爹还没下土呢,你就要吃肉喝酒庆祝了。今天不给个说法,拼死算逑了。人声又鼎沸起来。
刘三斤气得浑身直哆嗦。好歹喘上一口气来。指着儿子的鼻头吼道,小杂种,你说什么?老子七十大寿,召集齐了一家人,弄点酒席碍你事了?你这二愣子,好歹不分,来我家胡闹一场,到底想干什么?
啊!儿子忽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儿媳脑袋活络,赶紧一扑爬跪下,咚咚咚地磕头。
对刘三斤的猜测成了闹剧。一干人灰溜溜的,中途几个不是很铁的亲戚,拐过墙角就没影了。
日子一晃眼过去七天了,儿子和一干亲友把花八爷一辈子得罪的没得罪的人排排坐,绺了个遍,毫无头绪。警察来过几回,不痛不痒,案件就一直悬着,没个说法。
劝解了几回,儿子脾气犟,村里几个长者都不登门张罗了。天气炎热,花八爷虽然装了棺,塞了棉,仍然尸臭恶心。不得已,儿子和儿媳寻着村里的长者,一家家上门磕头。
好歹治了丧,花八爷入了土。出殡那天,一向团结帮扶的棵松村,破天荒地好些家户不参加送葬。
人入了土,盖棺论定,花八爷半夜起来上厕所,不小心滑下土坡,没了。
儿子儿媳在村里得罪了不少人,不得不一家一户去道歉。
村里照样来了许多的摄影人,打探花八爷。问到刘三斤,刘三斤瓮声瓮气地说,死了。摄影人要刘三斤给他们当模特,刘三斤一脸暴怒,翻着白眼球轰人。
老伴收拾花八爷的遗物,惊异地发现老羊皮褂上有两个破洞。像是狗牙齿撕开的。忽然想起家里的黄毛狗从花八爷死时,一直就不见踪影。一打听,刘三斤的白毛小母狗也从那天就杳无踪迹。
村里风传了一个花八爷死因的诡异故事。花八爷半夜起来撒尿,形影不离的黄毛狗奋力一扑,把他扑倒,滚下去的时候,被麻栗树桩扎死了。黄毛狗和白毛狗逃走了,迟早还会回来的,说不定会带回一窝凶狠的大狗,刘三斤造的孽得有个结果。
刘三斤草烟也不种了,深居浅出。有人说,偶尔看到刘三斤。一段时间不见,刘三斤目光呆滞,头发胡子雪一样白,比花八爷的还白。
儿子和刘三斤的几个儿子拎着棍棒去邻近十里八乡找两条狗,却一直没有找到。只有漫山遍野红土地的红,红的让人眼慌,心也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