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奶奶一年四季总断不了这咳嗽。
“老毛病了,咳几声把痰吐出来就好了。”父亲深邃的目光穿过弓腰咳嗽的奶奶直勾勾的注视着竹帘子。“年轻时就老爱咳嗽!”
起风了,帘子不时被风带起来又“啪、啪”地落下。
“爷,你和奶奶跟我们一起去县城生活吧!”
“不用。”
“您跟奶奶都八十多岁的人了,也该让我们尽尽孝啦!”
“还能动,做饭不成问题!”
“过道里那么多煤球,别不舍得用,天马上冷了,这炉子里生着火屋内还是暖和的。”父亲伸出右手在冰凉的排烟管道上上下摩挲着说。
爷也只是笑笑。
奶奶的助听器被她不断地咳嗽声给震出来了,耷拉在耳朵旁边。她用手碰它的刹那间它发出了嘶鸣般的回击。爷起身帮她取下助听器调整声音分贝。奶奶无力地捶着胸口,塌软皱褶的脖颈伴着苍老而又佝偻的躯体一下又一下的遭受痰液的折磨。一口痰吐出来顿觉轻松的她佝偻着腰缓慢地移步坐下来。
“你爷有时候就像一头犟驴,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执拗。非要坚持跟你奶奶住在老家。村里虽然有你二叔一家,但他们也要起早贪黑地上下班。如果身体好也就算了,可……哎!”来之前的路上父亲无奈地摇着头说。
我无言以对。车子驶过后街,拐向大路。窗外,沿途的麦子才有
半个手掌那么高,然而爷有可能永远也看不到明年夏天那金灿灿的麦穗儿了。想到这里,不禁心酸!
弟弟结婚前一个星期二叔给父亲打电话说爷最近蹲厕所太频繁,奶奶说他老是一天到晚肚子疼。得给他看看。
父亲挂完了电话,眉头深锁。
爷得的是结肠癌!为了怕影响到他的精神就没告诉他。
起初,他不愿意住院。他不想给子女添负担。
他说他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不用在他身上浪费钱。
父亲偷偷的拿了他的身份证办了住院手续,他才勉强收拾了几件衣服。
第一次化疗,爷躺在病床上不停的打嗝。医生也没办法。回到家,奶奶说给爷找柿子蒂煮水喝、或者剪他的指甲盖儿在火上熏了以后闻味儿,也没什么用。父亲打听到市里有一家针灸门诊专治疑难杂症,便叫上二叔开车绕了好久才找到这位神医给爷做针灸。
连着几天针灸,爷的嗝打得比之前更厉害了。不停地打,像是被人一下一下的扎着后脊梁骨。姑姑想让爷喝口水,他右手颤颤巍巍地接过了搪瓷缸子,刚要张嘴,“嗝”一下又来了。那天,爷第一次发了脾气摔了缸子。
爷日渐消瘦。
村里的老人都喜欢围坐在奶奶庙旁的空地上晒太阳。爷很少去。平日里他早起会在院子里一边听收音机里的新闻一边锻炼身体。爷爱看书,退休后的他喜欢钻研人物传记,桌子上摆放了各种有关开国十
大元帅的书籍,一本《新华字典》,一摞《老人春秋》。
爷多年来有一个习惯性动作,只要是从外面回到家,总要用毛巾“啪、啪”地拍打掉身上的灰尘。以前我不懂,渐渐的我理解了他的做法。他是希望自己无论以什么面貌回家,都不要把肮脏的外表带到屋子里。爷不喜欢孩子们给他买衣服,姑姑给他买的一件皮袄,他到最后也没舍得穿在身上。他的一件衣服缝缝补补能穿好些年。爷俭省惯了。
爷喜欢赶集,爷还喜欢赶会,赶各村的会。早些年他开着电动三轮车带奶奶去赶集会。这几年奶奶腿脚不利索,他一听说哪村有集会便自己骑辆自行车慢慢悠悠地就上路了。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怀。这些年从南方回到家里,有时候夜里躺在床上突然听到不远处那阵阵高亢或是声声悲切的四平调,我会非常敏感的竖起耳朵呆呆的听上一阵,直到最后没了声响,我还觉得意犹未尽!
听奶奶说爷在最后住院前一个星期还自己骑车去乡里赶集。我不知道那时爷身上疼到了什么程度。
爷这样执着,我想那一定是他对旧日生活有一种深深的怀念吧!
最后那段日子他每次呕吐完都会有想要吃的东西:早年间吃过的杂粮馒头、手擀面叶、清水煮面条、烩煎饼--也只不过是脑子里过了过场景而已。姑姑给他做了端到跟前,他连一口也吃不到肚子里。没了味觉的爷吃什么都没滋味儿,多喝点水都要吐出来。
倔强的爷怎么都不肯再去医院,直到他最终躺在床上起不来,腿脚浮肿得跟馒头似得。奶奶看爷的腿脚总是不见好,心里已然明白爷
是怎么回事了。这情况就跟几十年前她那临去世的父亲一样。于是奶奶苦苦哀求。那些夜晚,她天天掉泪。
爷真的已经痛到离不开止疼片了,这才勉强同意去医院。
我知道爷不想离开家,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他不想闭眼的时候看不到他所熟悉的家。
爷在医院躺了二十八天。
期间,爷身上稍微不疼的时候也会和家人说说话。有一天中午他说想吃酸汤面叶。姑姑下楼让人给他做了一碗。等电梯时间长了些,走到病房拧开保温盒一看,面已经塌软了。爷向来吃不惯塌软的饭食。“还是擀的吃着有劲道。”爷勉强吃了两口,结果还是吐出来了。姑姑回到家来,左思右想,想出了一个让面叶不塌软的方法,面里面放鸡蛋。这样擀出来的面叶既劲道又不会塌软。因为爷不爱吃鸡蛋,姑姑忐忑地旋开保温饭盒的盖子,爷一瞧,“你这是放了鸡蛋吧。”姑姑立声呵道:“哎呀!爹!人家看透都不说透。你倒好,还没吃呢,心都被你摔碎了。”说完,她看着爷,父女俩相视而笑。
见爷精神好了不少,大家都以为他能撑到过年以后。
农历腊月二十一下午,我走进市中医院23楼某间病房里,站在昏迷中的爷的床边,看见他的脸颊瘦削得只剩下颧骨——爷变得不像爷了。氧气罩下他那微弱的呼吸,似乎每呼吸一下都拼劲了残存的余力。
“不是说好过两天就回家的吗?”我在心里问爷。“奶奶还在家里等着你过年呢!”
爷不喝小米粥,爷不喝打了蛋花的疙瘩汤,爷不吃塌软了的汤面条,爷不吃病房楼下面卖的盒饭。爷滴水不进就呕吐。
最后的日子爷疼得吃止疼片打止疼针都没用。
爷终究没能撑到过年。
爷,他太累了!
给爷办丧事那几天,奶奶端坐在床边,默默的听着外面阵阵唢呐的声响,眼角泛着泪光。平日里寥寥的的屋子里一下多出来那么多人。爷的妹妹走进屋子的一刹那,奶奶支撑着站起来,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她说她吃了一辈子药,到了身体硬朗的爷却先他一步。
床对面墙上立着一根拐杖,“本来是等你爷从医院出来给他用几天的。”奶奶侧过身来望着它,“没想到他这么突然!”
姑姑给她买的拐杖,她放了十几年。爷生前坚决不让奶奶用拐杖,说拄上就有依赖性,不离手了。只要奶奶腿脚利索还能走路就不让她用。奶奶明白爷的用意,所以她说不到站不起来她不用拐杖。
奶奶说一定要等到爷过了禁七(我们这里指七十天)才肯出来。
奶奶说她不想这段时间屋子里没了生气,空荡荡的。
爷一辈子不麻烦任何人。如果不是身体有恙,以他的性子他会一直那么过着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院子旁一块地里用塑料薄膜覆盖的是菠菜,绿油油的,长得特别旺盛。爷种的西红柿格外酸,爷种的黄瓜嘎嘣脆,爷种的生菜特别的绿。——可我已经没有口福了!
跟爷有关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只是爷走了。我抬头望着天空的
一角,眼泪再也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