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中外的爱情悲喜故事,我读过不少,可留下的印象都不深,惟有在沈园发生的陆游、唐琬“梦断香消四十年”的爱情悲剧和那两首催人泪下的千古名篇《钗头凤》,却让我铭刻在心,没齿不忘。
沈园是南宋时期绍兴一沈氏名门的私家花园,故名沈园。园内,花木扶疏,石山耸翠,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形成了“断云悲歌”“诗境爱意”“春波惊鸿”“残壁遗恨”“孤鹤哀鸣”“碧荷映日”“宫墙怨柳”“踏雪问梅”“诗书飘香”和“鹊桥传情”等十景,而这十景都和陆游与唐琬的爱情相关。
披着江南湿漉漉的烟雨,我走进了沈园。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石雕牌坊,门额上郭沫若先生1962年游沈园时所题的“沈氏园”三个大字,遒劲隽秀,夺人眼目。入口不远处,卧着一块椭圆形的大石头,上书“断云”二字。此石虽然中间断开,但依依不愿分离,仿佛在向我们述说陆游和唐琬的爱情故事。
往前走,来到诗意广场,峭然独立玲珑而嶙峋的太湖石——“诗境石”,矗立中心,“诗境”两字取自陆游的手迹。广场空间宽阔,象征着“诗圣”陆游出神入化的史诗意想境界。
绕过诗境石,垂丝挂柳间闪出一条青石小径,竿竿修竹郁郁葱葱,临湖茅草搭成的廊棚,衬着阴霾晦暗的天空,营造出一种肃然的古意。一泓绿水,在濛濛烟雨中浅唱低吟着沈园曾经的欢颜与刻骨的痛楚,暗合了我惆怅的心境。
轻轻的脚步带着沉闷的心情,我一路慢行,不知不觉来到了孤鹤轩。孤鹤轩是沈园建筑与景观布局的中心。因陆游82岁时写的《城南》诗中,以“孤鹤”自喻,所以就把这座建筑取名为“孤鹤轩”,以纪念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
我倚栏放眼对面,见一葫芦形池塘,细窄处架设一座小石桥,精巧别致,与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这就是陆游笔下的“伤心桥”。望桥下,依然“春波绿”,可不见“惊鸿照影来”。猛抬头,看见萧挺撰文、著名金石家钱君匋手书的对联:“宫墙柳一片柔情付与东风飞纷絮,六曲阑几多绮思频抛细雨送黄昏”,我不禁为之一惊,联中的“宫墙柳”和“雨送黄昏”,不是分别取自陆游和唐琬的《钗头凤》中的一句词吗?!
沈园的雨还在细软细软地飘洒着。远处,传来的鸟鸣宛如传递着声声凄苦;眼前,晃动的修篁好像散发着缕缕幽怨;路旁,拂面的柳枝似乎要留住我轻轻的脚步。我驻足凝视,仿佛看到了唐琬和泪带血的眼睛,那足以一目穿心的眼神,弥漫在花草间,飘浮在亭台上,充斥于空气里。我的心中,又增添了几分冰凉的忧思、几分潮湿的伤感。
继续前行,眼面豁然出现一个已渐斑驳的灰色墙壁。啊!这就是沈园的“灵魂”所在——镌刻着陆游和唐琬千古绝唱《钗头凤》的著名钗头凤词碑。我快步走到近前,细细端详,默默品味:一首龙飞凤舞,似狂风暴雨,如泣如诉;一首纤秀哀婉,如沥沥秋雨,极尽怨愤。寥寥数十字,区区两首词,字字透着血,句句含着泪。此时此刻,我的眼睛湿润了,脑海里恍然出现穿越时空的旧日场景。
陆游20岁时,娶其表妹唐琬为妻。两人可谓才子佳人,情趣相投,琴瑟和谐。婚后,夫妻恩爱,伉俪甚笃。期间,陆游礼部考试被黜,陆母对唐琬非常不满,最终棒打鸳鸯,刀劈连理,硬逼燕尔情侣劳燕分飞。二人离婚后,陆游另娶王氏,唐琬改嫁陆游表弟赵士程为妻。真挚爱情,失之交臂,使两人遗恨终生。
公元1151年春,陆游与唐琬被迫分离七年后,在沈园猝然相逢。两人相见凄然无语,陆未忘前盟,唐心念旧欢。唐琬在征得丈夫同意后,在沈园遣人置酒肴相待陆游。陆游借酒浇愁愁更愁,儿时的两小无猜,青春年华时的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互相唱和,丽影成双,鱼水欢谐、情爱弥深的情形一齐涌上心头。陆游百感交集,无限悲伤,心如刀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挥毫在园壁上写下了凄恻销魂的《钗头凤》词一阕:“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词中,陆游那呼天抢地的悲怆,那申诉无门的无奈,悲竹哀丝,令人心颤。
一年后,唐琬旧地重游,惊见陆游壁上题词,触动了“一怀愁绪”,肝肠寸断,伤心饮泣,往事历历在目。回到家中,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悲不自禁,遂提笔和了哀怨夺魄的《钗头凤》词一阕:“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词中,唐琬好似杜鹃泣血般尽情哭诉自己对陆游的无限思念,哭诉自己幽怨成疾的境况。和了这阕《钗头凤》后,备受心灵折磨的唐琬,又经此番精神刺激,身心再也无法承受,忧伤囿心,悲痛过度,郁郁成病,不久即香消玉殒。陆游闻知此事,悲伤欲绝,心里再次遭受不可复平的创伤,终生难以释怀。从此,沈园成了他对唐琬思念的承载,成了他梦魂萦绕之所,更把最后见到唐琬的沈园当做寄托情感、抒发哀思的地方。每年春上,必往沈园凭吊唐琬,每往必有诗词寄情。
在唐琬逝去40年之后的春天,已经75岁的陆游再一次来到沈园。此时的沈园,物是人非,陆游触景生情,又写下《沈园》二首:“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爱,为什么会如此生死以之,以致在“美人作土”“红粉成灰”之后的几十年,还让词人用将枯的血泪吟出如此这般的断肠诗句。
79岁时的一天夜里,年近耄耋的陆游梦到了沈园,醒时又作绝句《梦游沈家园》二首,怀念唐琬:“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年至84岁即生前最后一年的春天,还是牵挂着沈园,由儿孙搀扶前往,并作《春游》一绝:“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陆游为怀恋唐琬,追忆沈园之邂逅,留下了十多篇诗词。刻骨铭心的眷恋与相思,真是荡气回肠,感人肺腑。
走出沈园,我已记不得那如诗如画的满园春色,记不得那古色古香的楼台亭阁,只记得那堵残壁断垣上写着的撕心裂肺的《钗头凤》,只记住那流传千古锥心泣血的爱情绝唱。缠缠绵绵的春雨还在不停地下,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流到我的脸上,又一滴滴落到地上。啊!这哪里是雨水,分明是泪水,是陆游的泪水,是唐琬的泪水,是你的泪水,是我的泪水,还有他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