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梅:清明,这是我们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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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清明节的前夜,晚上做梦,梦见父亲的已故的朋友对我说,你去看看你父亲吧!一个激灵醒来,是一个梦。
第二天正是清明节。我知道,这一天无论是早市上鲜艳欲滴的各种白菊黄花,还是市区里各色纸花店,还是有陵园的远远近近的山脚,都拥满人群,人们都在为自己已故的亲人准备一份厚礼——祭奠。
所有的节日里,唯有这个节是活着的人为死人操办的。所有的人,约好了一样,聚集在一起,共同去赴一个隆重的约会,一个仪式。 一年二十四节气,惊蛰过后就是春分,是春季九十天的中分点。二十四节气之一。老人们常说,九九进一社,是春分,是该给先人烧纸的时候了。说的时候,熟练地就像说顺口溜。还有谚语:“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说的是一年播种之始,先从祭祖开始。可见,祭祀祖先,是多么的深得人心而又多么地重要。
“立春阳气转,雨水雁河边;
惊蛰乌鸦叫,春分地皮干。”
在古代,乌鸦是孝鸟。而在故乡的民间,乌鸦则是一种不吉祥的象征。谁家周围的杨树上,如果发现栖息的乌鸦,大人就要孩子们去撵走,乌鸦与人的生死有种息息相关的神秘联系。因此,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我们对乌鸦是讳莫如深的。
奇怪的是,仲春时分,安静的村子里,总有几声乌鸦的叫声,平添了几分热闹的寂寥。
这时,家族里上至德高望重的族长,下至膝下承欢的儿孙,男女老幼,都为祭祀做着充分的准备。
首当其冲的是所谓打烧纸。用铜钱币的模子将一张张烧纸,逐个打成钱币的纹样,然后分成几份,祖坟的新坟,这一支那一脉的,让人不由产生神秘而又迷离的联想。这是一项繁琐而严肃的体力活,多半都由家族的男性承担。而女人们,许是承担了太多的人间烟火,而一样赋予负责阴间生活的重任。劳作之后的晚间,一家人还沉睡的晨曦,烟雾缭绕的灶间,出没的是女人们系着围裙臃肿的身影。加上暗淡的光线,散发着一种世俗的鬼魅气息。除了贪吃和胆大的孩子,再无人觊觎那些献给先人的供品:油饗,献茶。
一切就绪,照例是德高望重的男性长辈,按长幼次序进行一番祷告和祈福。是身体羸弱的祈求来年健康,成年了还未嫁娶的,求先人保佑婚姻顺利,日月艰难的,保佑日后来财,小娃娃则来日远离病痛,顺利成长就够了。
从准备祭礼的那刻起,那份莫名的责任感或使命感已悄然滋生在心间,像无声的细雨,再坚硬的心也被滋润得柔软了几分,肃穆和庄严就从那刻起在我们心里开始生根发芽。
只是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祷祝的时候,谁也不能出声。我们这群平时野惯了的孩子,此刻只能屏声静气的低着头,听大人们没完没了祷告。有人挤眉弄眼,有人瞠目结舌,有人努嘴示意。
然后用目光一起迎着长辈的手,从遥远那一头挨到自己的头顶。既盼望又有些忐忑。盼望的是,快点结束这难熬的时刻,忐忑的是心里总有种难以言说的恐惧,好像心里的小秘密被头顶的先人看了去会受到惩罚,心里不由地偷偷打个寒颤。而有时,长辈一本正经的神情和同龄叔侄或姐妹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总疑心先人看了会忍俊不禁,露出什么瞋怪举动。可惜,每次这幸灾乐祸的期盼总以失望而告终。
“一切病痛灾难,琐碎烦恼你就都远天远地的带走吧”!祷告者终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家门。那一包烧纸,仿佛因为承载了所有的寄托和希冀而显得沉甸甸的。一队由男女老幼组成的祭祀队伍,浩浩荡荡向山里进发了。山岗上,躺着的是我们陌生而又熟悉的祖先。
一个个坟堆,像一座座小山似的,有序的排列茔地里。照例要一个个填土,一个个送上纸钱,然后有序的跪拜。照例由德高望重的族人先向祖先禀告子孙的到来情况,再向后人一个个介绍作古的先人:这是你们的太爷太奶奶,这是某某的爷爷奶奶,你们的大伯大爷爷…….女人堆里,三三两两地,有人开始抽泣,继而放声哭泣,此起彼伏。想到亲人生前的恩爱艰辛,嚎啕不已。也有自言自语的,更像是与亲人的寒暄,像私语,像倾诉。连平时最木讷的人,放开了喉咙,因为积攒了太多的委屈和心里的话,旁若无人的朗声大哭,像泄洪的水,再也堵不住了。小孩子有的被突如其来的阵势早就吓哭了,有的因为看见妈妈哭泣,也跟着哭了。
鹰在山头盘旋,香火在耳边呼啸,神情肃穆而沉默的是那些不善言辞的男人。
香火燃尽时,火堆里传来丝丝火不肯歇息的气息。
司仪的族长高呼:磕——头。大大小小的人,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一一跪下去。一次,两次,三次。
女人们大概将所有的话化成了泪水,此时,一时无话可说,低着头,走自己的路,男人们说着家族的陈年旧事,也有的还如先前一样,沉默着,只管狠狠地吸烟。偶一回头,坟头,那青烟还在飘着。队伍,早已漫散成稀稀拉拉的龙头的滴水。
我七八岁的那一年,我跟着堂叔参加了一次族里的祭祀。早晨的太阳才露出山头,我们叔侄七八人,拿着前夜已炸好的油饗,烧好的献茶,即大米牛奶稀饭,被嚷着去祖坟上坟。(这是前夜安排好了的)因为没有大人的约束,一路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踅摸着向大坟滩,也就是我们李姓家族的祖坟进发。一路上,地平天阔,第一次觉得,祭祀的路原来如此恣肆,大有天阔任鸟飞,地旷任我行的自由。
我们来的还是太早了,等了半天,还不见大人的踪影。有人开始提议说,烧吧。有人胆小,说再等等。又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大家都等不及了, 终于不约而同说了声:烧。烧纸刚一点着,油饗还未烧焦,性急而胆大的九叔,两手已伸到火里,抓了油饗往嘴里送,大家一看都急了,于是,纷纷下手去抢,一包油饗,一瓶献茶,一眨眼功夫,送进了我们的嘴,而脸,个个摸得像个花猫,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惹得自己,捧着肚子哈哈笑个不停,笑声惊飞了老树窝上筑巢的花喜鹊。
阳光撒满原野的时候,一些陌生的人们才陆陆续续的来了,手提的篮子里,肩背的背斗里,除了我们吃过的献茶油饗,烧过的烧纸,还多了些馒头。但祭祀还远远不是时候,还要等几支的人都到齐了,才能开始。我们有些不耐烦了,有人无聊地坐在地里胡思乱想,有人站在坟头瞭望,有人开始翻跟头。
我看见几个年长的女人,穿着蓝阴丹的长衫,头戴手帕,将各处拿来馒头,一一整齐的摆在坟前的中央,样子有点怪异而可怖,心里怯怯的。只是看见顽皮的九叔他们,已不知何时,偷偷掐了拿来的馒头吃,才稍稍平静了些。
等到我们感到无聊厌倦,悄悄儿商讨着是否该离开时,族里的祭祀总算开始了。
模糊的记得,人比平时我家的祭祀多了好几倍,乌黑黑的一片,百十号人,有人指着其中的两座坟,说是从南京流亡到此,最早的祖先什么的,然后那些穿蓝长衫的怪异的女人,却很温和地给了我们些雪白的馒头享用,我们先是面面相觑,继而美美餮食之后,迈着疲惫的腿,回家了。
其他的,就不记得了。这是我看见的仅有一次的大规模的祭祖留给我的所有记忆:情怯,有趣,不庄严,却是一个姓氏隆重的集会和仪式。
这是我们的节日。几千年,亘古不变,已成我们这个民族的性格。一个国家,一个家族,一个姓氏,凭着有史以来就携带着这个基因,薪火相传,繁衍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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