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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晓民:又是一季麦黄时

2017-06-01 成晓民 当代作家


收麦的记忆成晓民丨原创作品


小满过,芒种到,芒种忙,麦上场。 


收麦季节正是溽热难耐的时令,心急勤恳的布谷鸟也热地展不开翅膀,窝在村边林荫的梧桐枝干上呼哧鸣叫,“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卯足劲的农人便搭刀磨镰,心焦地祈盼着那忙了一年的收成。收麦对农人来说就是一场战争,与天斗,从地夺,过程艰辛,乐在其中,毕竟收获的是庄户人一年的希望,面朝黄土背朝天,腰酸腿疼割地欢。田野是一片黄色的麦浪,仿佛是铺展开来的黄色锦缎被子,一眼望不到边。村子则像沸腾滚烫的煎水锅,人来人往行色匆匆,麦子一黄,秀女下床,空气里都弥漫着欣喜和紧张的味道,此景此情让我想起白居易的那首诗,“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学校为配合夏收专门设定了忙假,安排娃娃们回家帮大人劳动,劳动就是对孩子最好的教育,知识不仅在课堂和书本,也在火热劳动和纷繁庞杂的大自然中。 



成熟的麦子是娇嫩植物,怕风怕雨,所谓麦收不要风,久雨没收成,麦是伏中草,遇风就是卧地倒,颗粒脱落揉撒在地上,糟践了粮食便是糟践了庄户人一年辛勤的汗水,所以龙口夺食形容地非常恰当。记忆中儿时收麦的情景就像打仗一样,紧张、团结、有序、辛劳。鸡叫头遍父母就急匆匆起来,拉着架子车下了地,我牵着牛昏昏欲睡跟在后面,到了地里,母亲钻行子,我和父亲收割左右两边,母亲年轻时是收割能手,一天一个人能割四亩麦子,上炕剪子下炕镰,一辈子勤俭持家真是没少下苦。父亲一边割着麦子,一边盯着我手里镰刀,时常责骂我麦茬留的太高可惜了牲畜一年的料食,叮咛我割麦时要尻子撅起头朝下右手紧握镰左手握紧麦,不敢溜肩歪胯偷奸耍滑,那样容易割伤自己,就这样割着骂着叮咛着传授着,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嘟囔着郁闷着,反正手里的活计或慢或快都没停下。不觉间就到了装车的时间,装麦车是需要技巧的,会装的一堆一堆压着茬口,先由里向外层层平铺伸展出来,到了一定的高度便由外向里规整收拢起来,用绳勒紧绑好。父亲站在车上装,我站在车下负责抱,收麦天的日头就像燥热的火球,灼烤着忙碌的田地,田地也像烧红的平底锅煎炒着劳作的人们,锋利的麦芒戳地人胳膊满是一道一道的血口,汗水滴落在上面阵阵抽心的刺痛,不过现在回忆起,那阵阵的刺痛也仿佛是甜蜜的记忆。响午时分人困渴乏,各家的麦车像一条蠕动的长龙往返在麦田和槐院之间,黄牛悠悠,骡马匆匆,人呵畜叫,拉屎遗尿,热闹非凡。有仓叔是装车把式,他家的青骡子鼻腔喷着粗气刨着四蹄像拉着一座移动的麦山,遇见人多的地儿,有仓叔更是张扬,高昂着头就像一只兴奋的公鸡,吆喝声有点骄傲和夸张,也许是显摆他家收成好,也许是显摆他会装车,也有可能是显摆他家的青骡子威武高大有力道,或者兼而有之,张狂里都是有仓叔对艰辛生活的热情和自信。轻狂没好事,有时都拉到村口了,麦车却一骨碌翻了个底朝天,便听见他责骂孩子牵着骡子不看路,眼窝像是鸡屎糊住咧,孩子则悄悄嘟囔他不听人劝麦车装地太饱,父子俩就这样埋怨着沮丧着,路人遇此场景哈哈大笑,有些对路的相邻还讥讽道,“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说归说,笑归笑 ,善良的农人都停下自己活计帮扶着他们重新装车,那糟蹋了一地的麦粒惹得有仓叔阵阵心疼长长叹息。 


麦车进了场便是卸车摊场立笼子,麦子要重新用木叉拨乱摊实铺均匀,前弓后垫,两臂用力,尻子一沉,叉头一挑,便是一个麦笼。立起的麦笼就像波涛汹涌的浪花爆晒在毒热的阳光下,人站在麦笼中能听见那咔咔嚓嚓的声音。立好了麦笼才算是忙碌了半天能得到短暂的休息,母亲急匆匆回家做饭,父亲圪蹴在麦场边抽卷烟喝酽茶和同龄的父辈人谝麦子的长势,憧憬当年的收成。这短暂的休息时间我们一群娃娃聚拢在麦场边的桐树底下缠着铁楼老汉讲故事,讲笑话,老汉是个幽默嘴贫的老八路军,参加过湘西剿匪,从死人堆堆爬过来的人,大抵都看透世道悟透人生,日子再苦也是笑着过,难怪满肚子的笑话。说是麻雀遇见乌鸦问:你驴日的是啥鸟?黑的跟锤子一样。乌鸦说:瓜皮,我是凤凰。麻雀说:羞你先人哩,哪有这么黑的凤凰。乌鸦回答:你个瓷锤,我是烧锅炉的凤凰。人群里哄堂大笑,男的女的笑地东倒西歪,孩子们听地不过瘾,央求他再讲一个,老汉说叔给你们把乏解了,渴止了,该起来圆场干活咧,人到世上就是干活来咧,只有干活才吃地香睡地实,哪天干不动了,人也就不值钱了,猪嫌狗不爱的还活屁意思哩。老汉践行了他的话语,最后笑着死在干活的路上,一辈子没有麻烦他的娃娃。

 


圆场就是把立好的笼子重新摊平铺圆,为碾场做准备,圆场时父亲总说锄头下面三分水,叉头下面七分火,要好好用木叉拨乱弄匀,那样麦秆容易晒干,易于存储,牲畜也爱吃。圆好了场子,再暴晒一会就该碾场咧,碾场也要在毒日头下进行,要不颗粒腾捣不净。豆子不怕连夜雨,麦子不怕火烧天,所有收麦的活计都必须在烈日暴晒下完成,这时你才能体会到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真正内涵,明白庄户人的艰难和不易,心疼权势人酒桌上觥筹交错糟践的粮食,那实在是羞先人哩。碾场的记忆里总是不由自主的泛出李仓叔的面孔,他是碾场的高手,一碌碡压着一碌碡,从不遗漏。碾场本身就是功夫活,就需要性子稳的人去操作,所谓慢工出细活。碌碡多用青石凿成,中贯以轴,外施木框,老牛拉着木框,缓缓碾压,只听见碌碡的簨轴里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那声音对于庄户人来说就是最好的音乐,胜似维也纳音乐大厅那些曼妙的古典之音。李仓叔身单力薄,性格沉稳,套着牲畜碾场于他来说正当合适。只见他不慌不忙碾地仔细,碾地扎实,一边碾一边哼唱着秦腔,虽然掉板走音,但神情是专注投入的,“姜子牙钓鱼渭河上,孔夫子陈州绝过粮,韩信讨食拜了将,百里奚给人放过羊,哪一个他中过状元郎,莫把穷人太小量,多少贫贱做栋梁。”能珍姨(他媳妇)一边听一边骂,“你赶紧把牛吆快些,也不看西北都发云了,真过弄啥事都不心慌,唱来唱去还不是个穷汉娃。”李仓叔还是不紧不慢,一边碾一边回答,“燕子低飞蛇过道,老牛大叫雨来到,燕子都没低飞,牛也没叫唤,有屁雨哩,真过是婆娘家,懂球。”麦场里的农人又是一阵欢笑。农人们话粗理顺,农谚民俗张嘴就来,听得舒畅,听得过瘾!那是生活的智慧和道理,更是活着的心气和精神!可惜如今已渐失尘埃中。


麦秆碾压松软了,抛撒到空中成絮状飘落就该起场了,但是不能过于碎烂,麦秸秆也是牲畜的草料,太朽烂了难于擩到铡刀下面。起场时的场景一般都比较壮观,你帮我家,我帮你家,各种农具齐上阵,四股叉、六股叉、十股叉冲在前面腾筛麦秸秆,推坡和扫把跟在后面清扫麦糠和麦粒,人多力量大,一伙人说着笑着,女的东长西短,男的胡吹海谝,一会儿功夫一个麦堆子就完成了,麦秸秆也腾挪到场沿边,这时候母亲也提来了一篮子虚软的油泼辣子白蒸馍,一碟青柿子炒辣子,招呼大家就着吃,父亲给大伙泡茶递烟,说些感谢客气的话,一伙人又蹲在麦堆边吃着喝着谝着,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三绪伯是扬场的高手,无风也能扬出麦,父亲也提前把他请来了,老汉端着面孔一边吃一边给我们一群娃娃讲做人的道理:“人勤百般好,身懒是大病,遇活你就干,遇饭你就咥,多吃洋柿子,莫吃死气菜,多走大马路,少走羊肠道,贼星再亮,眨眼就不见了,月亮剩下半拉子,也能把茅子台台照亮。你们只要记住伯的这些话,不愁没有好媳妇。”当时我们都是听热闹,现在忆起确实是做人的道理,不过让老汉遗憾的是现在有些女子只认钱势,不认道理,都爱锦上添花,谁还雪中送炭,还好老汉已经归土,不生这些世风日落的闲气。 



收麦记忆里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晚上看场,一个队的娃娃大的小的男的女有好几十,聚拢在麦场里,谈学习、谝历史、说笑话、讲故事、看星星、打麦仗,跑来跑去像过会一样,热闹极了。有些醒事早的男孩女孩还躲在偏僻的麦垛下面拉手亲口胡成景。早熟的火星星刮到麦垛子下面也着实让大人担心受怕,但那正是激情荡漾的青春,青春无过,谁还没年轻过。百金买俊马,千金买美女,万金买高爵,何处买青春。青春的记忆就是那么让人心驰、惹人心醉、使人留恋。 


又是一季麦黄时了,空寂的田野上寥寥起伏着几处黄色的波浪,已经失去了昔日繁华的场景,一切显得那么落寞和苍凉。曾几何时麦子黄的季节就是农民笑的日子,黄黄麦子稀落还在,为黄而笑的人却已笑不起来,流浪到城市的各个角落,偌大的村子已经找不到几个年轻或者壮年的面孔。村子中央的学校已经人去楼空,荒草凄凄,小时候那青涩如山泉的读书声已永存我们记忆中的某个驿站。 


收麦子、 拾麦穗、吃粽子、摘黄杏、交校粮,这些磨人的昔日画面总是浮闪在眼前。多少故人去,陌生新人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 对于步入不惑之年些许失落的我来说, 这大概就是世事的发展。 


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新天地以期待兮,看未来之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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