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瓯江水域“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丽水段,它没有下游的喧哗,也无上游的寂寥。瓯江江畔,亘古不变地屹立着一座古色古香的山城古镇,它有一个如诗如画的名字叫古堰画乡。这条霸道的瓯江像王母娘娘的金钗,把这座山城划分成古堰与画乡的两岸,一边临江而居,一边绕山而筑,从此,爱恨情仇,和着一衣带水的遗憾,恰如一江春水向东流。
画乡是老书的上篇。古渡,古香樟为标记。 我们总以为古樟有多老,渡口也有多老,我带着春的葳蕤在渡口与古樟相遇,应是百转千回地等待,穿越八千里云和月的思念。穿过古道的斑驳回忆,记忆中的碎片如折射下来的光线,投影在五彩斑斓的鹅卵石,激起一滩瓯鹭。偶遇临水而建的古街,是邂逅一段陈年旧事的初语。狭窄的古街,上空露出一长段蔚蓝的天空,抓不住的流云不言不语,却带着空旷的回忆弥漫。有几户人家的屋檐下筑起了燕巢,那燕巢里探出贼头贼脑的六月燕,点缀了“谁家新燕啄春泥“的美感了,尽管蜩沸依旧,却应了王维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佳境。走过黄公馆的门前,一阵旋风吹来,侧耳倾听,除了滔滔瓯江水,仿佛听见里边“叮叮铮铮”的敲打兵器的声音,漫过耳麦,自东向西往处州而来,是金戈铁马的汹涌阵势,合着风的节拍策马而来。据说这家旧兵器工厂,最鼎盛时期为4千多人,那是何等强大的后勤保障啊,不得不对它另眼相看,肃然起敬了。
“水淼山长大港头,千年过客空悠悠。平川万里无天阔,瓯鹭一行画满楼”。 在这个临水而居的古街午后,巧遇一个看得见瓯江白帆的民宿窗口,看一艘艘游舫逆水而来,水波长长,红尘滚滚,品尝太平天国名将陈太平吃过的清明团子,慢慢享受初夏在胃腩里肆意滋长的氤氲暖昧,让期待以久的彼岸风光在舌尖蔓延,升腾……
渡船。 期待一千年的回眸,了却心头朝思暮想的夙愿。远山含黛,帆影闪烁,走进古书的下篇,是草长莺飞的泛黄午后。悠悠的古贤长廊把我带入岁月的另一个入口-----古堰。这个悠长狭小的古道,曲曲折折,看不见路的尽头,也不知通往哪个朝代,它就若隐若现在浓密如愁云般的树林里。偶遇一只浓绿的毛毛虫的絮语,从枯叶中钻出,摇着肥肥的身躯,蠕行在另一片树叶中,是从唐朝来的使者,或是从宋朝来的说客,都带着忙碌的使命,匆匆穿行在人潮汹涌的每个字里行间,拨去云雾,醉里挑灯,雾里看花。刨开层层陈年的沙土,有蜕皮的蛇衣,或不知名的动物的壳,及留下厚厚一叠古老泛黄的传说和神话,不惊不扰,深埋,轻藏又暗自留香。可惜,岁月没来得及让我细细斟酌,我已独自醉断容颜。这古道还有多少瓦砾飞沙的流年暗香浮动,飞檐走壁的落墨,看蝴蝶展翅。铁马战车滚滚而过,是先贤的足迹,敲打过粒粒五彩鹅卵石,那彩云间发出浓浓墨香的古文字,让我读来费尽心思了。续一杯浓茶,思念如一缕炊烟,拢起远山的发须,轻装上阵,进入历史的下一个驿站。
通往通济堰的古道上,坐满历史沧桑的风云人物。他们停留在时光深处,坐在岁月的神龛,让尘土尘封了往事。他们或仰卧,或侧卧,或站立,或半蹲,或躺着的姿势,告诉后人他们亲吻过这里的山川大地。 抚摸历史最远古的赑屃的神座,我感念他的超强大的能量,似电流闪击我的全身。这个忍辱负重了几千年的神兽,从远古时代一直背负至今,他憨厚的样貌,一直护佑着处州这座山城的灵秀山水。清知府刘廷玑,泛舟而来,两次修筑通济堰石坝,“乡之人且鼓舞欢呼,声震古川”。宋副宰相何澹,奏请朝廷三千人,疏浚通济堰,开凿洪塘。更有汤显祖和范成大,站在古书的扉页,默默守护着这一方水土,为它的盛衰荣辱而歌而泣。多才多艺的汤显祖,迎着朝霞,沿着松荫溪涉水而来,他舍弃锦衣玉食,只为丽山丽水讴歌,寄情处州的父老乡亲。他的《牡丹亭》是在他罢官归隐后,对浙南山区的一个概述,可以看出他剑走笔端的从容。“云霞雨丝,烟波画船”,不正是丽水山水赋予的那样的灵性吗?而“昼出耘田夜绩麻, 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 也傍桑阴学种瓜”这首范成大的田园夏日的诗,读来亲切,有浓郁的乡土气息。钱钟书在《宋诗选注》中谓之“也算得中国古代田园诗的集大成”他的成就除了文学上被称为“中兴诗人”外,更是在政治上对处州的恩泽。在处州历任主政官员中,范成大是任期最短暂而政绩却最卓著的一位,因而也是最受丽水人民怀念的一位父母官。范成大因年少时即家境艰困,经历了无数民间疾苦,所以他立志要当关注基层百姓、为民分忧解难的好官。处州地处“九山半水半分田”的江南山区,大多是山田,极易干涸,水利灌溉十分重要。松荫溪上的通济堰始建于南朝萧梁天监年间是碧湖平原农业生产的命脉。于乾道五年,亲自踏勘堰址,组织民夫对通济堰进行大规模修复,用伐木截流,叠石筑岸的办法来抬高水位,设置49道闸,调节水位高低,使水流逐级而下,灌溉水田。经过3个月的艰苦施工,终于赶在雨季到来前完成。又亲自制订并撰写了《堰规》二十条,记言十四行,从管理人员、用水分配、工役派遣、堰渠维修到经费来源及开支等等,详细地规定了堤堰的维修管理办法,并立碑于堰旁的詹南司马庙中。如今,再来读这一章的书,会被他的昭昭历史所折服。有多少朝廷的命官会为弹丸之地的处州做一番大善举?处州留下的岂止是青山绿水?
通济堰,有神谕流淌而过。距今有一千五百年历史的通济堰,是我国最古老的大型水利工程,也是迄今为止所知世界上最早的拱坝。气势恢宏的通济堰大坝蜿蜒穿越整个碧湖平原。堰之源头是望也望不到头的悠远的松荫溪,从遂昌,松阳顺流而下,是两岸山民最喜欢的地方。这里有浪花飞溅的孩子们的童年,有气势磅礴的泄洪景观。 有水的地方就有竹筏,我想那特制的竹筏不同于楠溪江的竹筏,它两头翘起,许是那毛竹被煻了火,煨了柔韧度,磨平了岁月的菱角而成的竹筏,一只只江南山城固有的竹筏,经年趟过一条条岁月的溪河。悠悠的松荫溪水也碧绿得很,似乎这里的水底有一个镇溪之宝-----吸铁石,把污秽的东西吸得干干净净。
可曾迷恋过广西黄姚古镇的夫妻榕树的虬枝婆娑,可曾瞻仰过画乡入口迎接你的“双荫樟”?它们在溪亭之畔蹁跹起舞,百多韶华,却仍然枝繁叶茂,丝毫看不出老去的痕迹,依然童颜鹤发,老树抽新枝。这堰渠两岸林立着的20多棵高大的古香樟树,年岁久远,绝非画乡所见到的香樟可比拟。这古香樟树群里,最老的有着与通济堰相同的年岁——1500年的历史,它们不但姿势优美,树根深扎堰堤,纵横交错,牢牢卫护着堰渠,似乎要把时光坐穿,与星辰日月共散发清辉。“千寻豫樟干,九万大鹏歇。栋梁庇生民,艅艎济来哲”。它承载着山城的古往今来,轻藏着山城的春夏秋冬,蕴含着博大,灵动和仁厚的情怀。古樟的根部粗壮如桥墩般结实,肚子滚圆,肚皮皲裂,深深的纹路里各自隐藏着岁月的痕迹。越往上看,越寒气逼人,是耸入云宵的豪情。我仔细数了数,它有十几个大枝丫,每个枝丫上又各自长出子子孙孙来。枯草从地上蔓延了树干,树枝到树冠,似乎与大地连城了一片的翠绿色。它像人类繁衍那样开枝散叶着,遮蔽了浓云和密雨,有着一手遮天的豪迈。其中有一颗老樟树,长在古道的中央,凝神聚气地注视着四面八方,颇有镇守四方的威严。人站在三岔口拍照,恍如隔世,像是从一千多年前的时光隧道穿越而来。一棵老态龙钟的舍利树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的树干是中空的,可容下数人,树根看上去像是死去了多年,道道沟沟壑壑的纹路像是崎岖的山路,深埋着世事变迁和沧海桑田。摸上去是粗陋鄙俗,像是走进一座大山的褶皱处,到处隐藏着危机和不平。我想那是时间精雕细琢而成的艺术品,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它自然有残缺的美,却有着不平凡的过往。这些千万年的时光碎片,一片一片被包裹了进去,拨开层层纹理,便是干裂的陈年旧事,腐灭一个世纪的秘史,让它成为岁月深处的印痕。此树曾多次招雷击火烧,几经死亡,没想到它又奇迹般生还,伞端还是枯木逢春的茂盛。不得不佩服它顽强的生命力了。这棵舍利树,肚子里边一定藏着精灵或神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精心地护佑着此地的山民。
画乡与古堰,是岁月的一个神龛,从唐朝坐起,一直坐到现在,仿佛坐在了白云的深处,坐成了两尊隐喩着平安的岁月神龛。我在画乡画山画水,却画不出古堰的妆容清瘦;我在古堰,等风等蝶,却等不到历史的船只,驮我飞离画卷,带走那轻藏人间的画魂。
读罢这本老书,夕阳微黄,华灯初上,落日余晖扫描着浩渺的苍穹,使这本书再一次泛黄。续杯,呷味,茶已淡去无味,空留余香萦绕。唯有历史在长河的画卷中慢慢退后,沉淀;又在不断前行中瞻仰先贤的神谕。此情可待成追忆,不枉此行,不虚此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