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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那是我一生中走得最漫长的一段路

2017-06-22 迟子建 当代作家


黄沙蔽天时迟子建丨选自《迟子建散文》


看过了秦始皇兵马俑,游过了茂陵、乾陵,领略了汉武帝、武则天占尽风水的寝陵后,我又去了(雁塔、小雁塔,以为对西安已有了全面了解,所以安然地在落霞时分流连于西大府南路的市场,听当地人操着土语吆喝买卖,时不时踅进小吃部经济而实惠地饱尝一顿美味,至今对那条街上的李记玫瑰油糕、张记油泼扯面、福顺羊肉泡馍记,忆犹新。常常是一碗面或泡馍落肚后还觉得余兴未尽,于是饭后》一块玫瑰油糕就成了一道好点心。我边吃边慢地踱步在小街,,看着两侧摊床上新鲜的牛羊肉、瓜果、蔬菜,听着买卖双方互不相让的讨价还价声,有一种十分朴实和亲切的感觉。那条街上总是有卖山桃和板栗的,这我读书之余比较青睐的零食,当然还有水柿子和猕猴桃,我散步回来手里总是提着吃的东西。


就这样在一种散漫富足的情调下开始了在西安的求学生活。有时候突然起了浪漫情调,就跑到古城墙上望云,感觉那空和云彩都不同寻常的晴丽;有时也在炎热的夏日彻夜躺在软而清香的草坪上,看夜空和星星,感觉那夜空和星星也是不同寻常的晴丽。我以为西安就是这样子,有古中国的生活情韵,节奏缓慢,民风纯朴,繁荣而不雕琢,朴素而不失大都市情调,天清气朗,晴日永照。然而一九八八年春季的一场黄沙却使我改变了对它的看法。



那天上午并没有风沙袭来的任何迹象,天空很蓝,透明度也很高,一上午的课程结束后我;食堂吃过午饭便回宿舍休息。我的午睡时间一向很长。大约三点左右我懒散起床到学府路散步,看见摊床上的草莓鲜艳而饱满,便称上一些边走边吃。还未走到市场尽头,忽然感觉一阵旋风袭来,天蓦然黯淡,树叶被疾风吹得哗哗地响,一些挂在树枝上的广告条幅被得四处飞扬。商贩们吆喝叫着麻利地收摊床,几家店铺很快把板窗落了下来。先前还忙碌而从容的街市一下子变得纷乱起来,人在风中急急地侧着身子赶路,狂风似乎想使每一个人成为秃子,奋力撕扯着人的头发。我的长发狂舞着,几乎蒙住了整个的脸。


黄沙就在此时滚滚而来,它们那细小而尖锐的尘埃不遗余地击打着店铺的玻璃窗、惊慌失措的行人、树木以及商贩们:有完全收完的水果。太阳不见了,远远近近都是苍黄的色彩。空气令人窒息,我在弥漫的黄沙中艰难地朝回走。然而我只能是踉踉跄跄地走,没吃完的草莓早已沦落风尘中。学府路 寻到我的住处并不很远,可我却觉得那是我一生中走得最漫长的路。


没有说话声,有的只是默默前行的人。人们一律垂头躬背走着,以尽可能地减轻黄沙对自身的侵害。世界一片混沌。我一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自己被人活生生地抛到了荒郊野外,人群不见了,房屋不见了,树木不见了,公共汽车也不见了,边无际弥漫着的是那用粗哑的嗓子歌唱着的黄沙。它来自苍凉无垠的黄土高坡,来自域外曾经刀光剑影、血染黄沙的古战场。它带来了晦暗的洞里那微弱的一点光亮,带来了玉米上一缕抖不掉的沉香,带来了在这黄土地上终年耕种着的农人们沉重的咳嗽和叹息。



黄沙蔽天,西安不见了,西安仿佛沦了。我也消失了,因为我变成了一粒黄沙,我的思绪漫无边际地飘游。我隐约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贴着围墙慢慢而小心地走着,而一对恋人则紧紧相拥相抱在一片店铺的墙下。在如潮一般涌来的黄沙中,所有的人都像是刚出土的泥塑,古典而沉重。


我不由蓦然想起气势恢宏的秦始皇兵马俑,如果没有展厅高大的棚屋环绕着它们,让它们经受一次沙的洗礼该有多壮观!他们本来就来自地下,来自蒙蒙黄沙之中,他们与风雨有着肌肤之亲,他们在地下是活的,而们的出土则意味着死亡。当不绝如缕的中外游客一遍遍地将惊奇的目光投向它们,它们为什么总是显得无与伦比的淡漠和持重?也许它们渴望回到它们诞生的地方,渴望着我们视为劫难而它们视为辉煌的横贯天际的黄沙的洗礼,渴望着一种心对心的交流。


我在黄沙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辛酸,有一种要哭的欲望,有想呐喊的欲望,有一种要永久消失的欲望。多少帝王将相将他们颓败的宫殿留了下来,将他们的黄金、珠宝、玉玺留了下来,然而他们死后无一不是归于黄土。黄土是一个血肉之躯最后的永恒的梦乡。我们在一心一意建设一个城市时,筑起了高楼,修起了宽敞的水泥马路,使那么多房屋色彩纷呈,雕梁画栋,以绿化为名种植了一排排单调的树木。我们以为已经隔绝了黄尘、隔绝了贫穷之气,然而就在我们几近麻木的庸碌而饱食终日的生活中,一场黄>却浩浩荡荡地袭来了,它为我们以为是的生活敲响了警钟



那是我一生中走得最漫长的一段路,我在黄沙蔽天时为自己在古城墙上附庸风雅地望云有了一种彻骨的羞耻感。我知道我先前了解的只不过是西安的一些皮毛的东西,它深层的内蕴我还远远没有挖掘到。两个相爱的人在黄沙中相拥体味的是爱,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在黄沙中体味的是母子间的挚爱深情。而只有我,一个独行者,才能体味到黄沙鞭打心灵的那种疼痛和温暖。


我知道自己很可能在一生中都处于一种孤独的境地,但这并不可怕,因为只有孤独的人,却没有孤独的心灵。当我步履蹒跚将要回到住处时,我的嘴巴、鼻孔、耳朵、头、颈窝里满是黄沙,我想此刻有人把我送入秦始皇兵马俑的俑坑该是多么恰当——我满身风尘如泥塑,而那里又是多么缺乏一位裙裾飞扬、长发飘飘的女人与他们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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