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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学敏:夏天

2017-07-07 吕学敏 当代作家


场边歇下一副担子,前年去年喊“杏子杏子”的那声又起来时,夏天就到了。


这声音我们一个庄的孩子都记下了。我知道,我们又要跟着那个担子跑,追着跑。有杏子时,恰时在快近麦忙了,又值端午在面前,人们急急备忙着,家里又急急煮了甜香粽子,家家都那样,飘出香,诱得人不好受。包粽子的米叫酒米,酒米里又要掺了豆子,还要裹着红枣。这个节日还要有雄黄酒,花衣的女人善良地笑殷殷把雄黄酒端出来,要在凡见的孩子头上点点,说是辟邪,广施福音,有的是画“王”字。“给我个王吧。”“好好好。”蘸湿了笔故意在额上画了,还要说“好了,好看。”其实看不见的,一忽儿就干去了。杏子是最诱惑我们的,有了这副担子,我们要跟一天,谁家大人盆子盛了麦或玉米换了,我们就沾光一下,抓几个杏子吃,共产主义。


杏子核有甜有苦的,甜的则舍不得丢,吃了杏就砸核仁吃。这个卖杏子的老头的杏子是甜核仁的,我们吃了几年了,自然知道。杏子担子在场边一停,杏子香就来了,一股只有杏子才有的香气,在热火的场边就散开了,谁的鼻子都有一份。没有经历过跟杏子担子的人,还以为杏子没有香气,我是真切知道,那担子里真冒香气。不是花,一个个黄蛋蛋,那香气是从哪里出来呢?我曾奇怪过,但就是冒香气。那副担子是在树下歇凉,也是在等从庄里出来买或者换杏子的人。那老头并不在意卖多少,那是他家院子里树上的,他说,卖几个钱是几个钱。杏子黄是那种隽黄,那种难以调出的黄,从杏子表面的绒毛里冒出来的黄。有时一枚杏子,不是全体是一样的黄,而是一侧黄,一侧又黄里泛绿,不均匀,有的还是一边泛红的,那肯定是朝着了太阳一面,真有点像姑娘面颊上调了胭脂,好看得不由人心里不扬好感。见了那样的杏子,不吃不尝,先来了几分喜欢,握到手里就不忍放下。没有熟足的杏子是很酸的,我清楚那样的酸,牙受不了。可这个老头的杏子不酸,不满熟,不下树。杏子担子上还要遮几枝叶子,更显得杏子是才摘得的,新鲜可信。我们庄里有这个老头的亲戚,他是不会把未熟足的杏子挑来卖的。庄子挨着庄子,谁会好意思做出半点不诚实的事情呢。有时碰见亲戚了,他递一把杏子,亲戚或许会尝一两个,夸奖一番,再问候一下家里,“姑妈好?”“好着好着。”“姑父好?”“好着好着。”



这个老头是单衣,袖口也扯着。他是红脸,大抵是晒得的,可胡子茬皆白。蹲在场边的碌碡上,显得很累。他的笼子并不大,又是多半笼,哪来的累啊。他把草帽拿下来扇凉,呼呼的扇。他扇着朝庄子里看着。我是对这个老头没有好感的。去年我跟他担子,妹妹也跟着。我们不是为了嘴,不是在意吃他的杏子,而是跟着一群呼叫的孩子跑有种从脚尖到头顶的快意。快乐就那么随意简单。妹妹是一年级,我是三年级。跟着跑。老头脚下一个拌,担子倒了,杏子滚了一地,我和妹妹追着杏子捡拾,是帮他捡拾,他以为我是偷,用担子扫我们,虽不是真用劲的那种扫,还是把我们吓到了,在挤哄里,妹妹把裤子也磕破了,哭着跟我回去的。由此,我对这个老头就恨怼起来。


今年的担子来,我还没有忘去年的事。可妹妹没有跟着来。她毕竟稍大了点,母亲不允许她像男孩子一样跟着滥疯。我是不怕母亲数说的,依然跟着跑。我们家也曾换过杏子。一个夏,一个家,换几次杏子是常事,给孩子几个大方,实在应该。只要这个老头的担子不走,庄子里总有几分来自场边树下的牵挂,不安然的眼神会瞄过去。担子也去别的庄子,可在我们庄子边的树下歇担的时候多,因为树旁是大路,路上上下人都能看得到杏子担子,跟了孩子的大人尤其有出手的可能。仅这一点,我以为老头是有几分精明的。他也许歇够了,要起身走了,拍拍屁股,用挂钩挂了两个笼子,轻松熟练地放在肩上。我们六七个孩子预备跟着他走一程。不走一程,今年的夏似乎不过瘾,似乎不想浪费了这个满散杏子香的夏天是最好的做法。我们盯住了杏子担子,不顾了庄子边上地里已经黄熟得只差几天就要动镰的麦子。那是大人们的事,我们对杏子的兴趣远远超过麦子。


真的跟在担子后头,粽子香也在路上。到底是哪个庄子里的?太阳正炸炽着,从我们庄子的麦场要跟到上面庄子的麦场去,要走三四里路。跟在担子后头的大都是我们的同学,一个班的也有几个。这时妹妹跑来了,扯了我,说,舅舅来了。舅舅是来“看夏”的,每年这个时候舅舅都来。他来了我们就有好几样好吃的。于是我舍弃了担子,跟着妹妹跑回去了。“看夏”是在忙罢,就是麦子等收了,经过场里也晒了,入了柜,这时阖家可以歇歇,人们像想起久违的事一样,会“看夏”。担了蒸馍,如在年节,去问候探视。女婿看泰山的夏,弟弟看姐姐的夏,外甥看舅舅的夏,干儿子要去看干爸干妈的夏,突然讲究这么一下子,为了走动走动,把积了几个月的家常话说出来,送给亲人,落出心里空朗的地方。今年舅舅显然是来早了。可我们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飞奔回去见好吃的才是我们孩子的目的。



过了几天后,那个老头的杏子担子又来了,我跟了一次,这一次是这个初夏跟的最后一次,跟过后,这个初夏就入到深处去,暑夏就真来了,热啊,不久也有了蝉噪,再也没见那个担子和“杏子杏子”的叫声了。大概老头的杏子也卖完了。


舅舅是过了木桥担担子来的,果然担了馍。花馍上点了红,顶上裂做花样。妈妈说舅妈是蒸馍的好手,果然好看。舅舅来还提了一袋子杏子。“这是隔壁三树家的。”舅舅说,得意的是他要得了一袋子杏子,而三树没有搏他的面子。他带的杏子也是甜核的。杏子和舅舅的看夏担子一进屋,屋里就是满当的香,和场边的香一样。舅舅带来的杏子只是和老头的杏子作比有点小,可味道一点不差。我和父亲吃起杏,妹妹在一旁就积蓄起核,她想专做吃杏核的好事,已经把几粒杏核撰在了手心里。不过她不敢动起锤子砸,要邀我干那不意会锤子落在手上的危险,我可以吃她的便宜,抢几粒杏仁补贴。


“水大吗?”我问舅舅。


我是指他过的桥下的水。前几日才下了雨,舅舅过来的那个桥下肯定涨了水,我没有去看,故问舅舅,还关心起桥下是否有吹下来的萝卜。往年涨水,轰轰然过去,我们看时,有从坡地里被水冲下来的才长成的红薯和萝卜,水塌后,红薯和萝卜的皮儿已经被水剥洗得干净,像新出生的东西。我们争着去捡,有时会把鞋子沉到泥水里,设若是新鞋子,就悔不该下水去,常惧回去遭大人的训责。


舅舅说,涨了点。


桥是木桥,已很久了。好像我如何长,它也是那样。桥下的水是清冽的,水里石子也看得清。居在桥两边的人家,没有谁敢在河里丢脏东西,即使淘气的孩子丢了也要吃那个白须的拄了拐杖的老公的瞪眼和喝斥。我对那个白须公是怕的。年纪很大了,要不怎么会全然白须似雪了呢。他的学问不小,满腹的经纶,家里颇像个祠堂。他的腿不好,据说是他年少时在外面做事骑马摔了腿,回来就拄杖。他的儿子是我们那个叫栗子云的老师。栗老师教美术,善画树和兔子。可我看他的兔子多半有点羊的模样。


我们有时集了几个同学也来桥上玩。桥离我们家不远,有二里路吧。妹妹是常跟着玩的,我的同学说妹妹是我的跟屁虫。她也真是跟屁虫。桥两边的草地有时就有某家牧的羊或牛。不是水牛。羊不多,就四五只。羊和牛在一起不打架,各吃各的。我们孩子翻桥的栏杆,或者去攀桥两边的柳树,不会落水的,都有做猴子的本事。累了就在草地里坐了抓石子,也会捏石子投牛尾,投牛耳,看谁投靶子准。这种比本事比作业得栗子云老师夸奖还要多得意。那些从这个庄子到那个庄子的人都要过桥。正是看夏的时候,从桥上过去的人差不多是看夏的,有担子。新妇是要第二年非得看父母的夏,就会穿了新艳,前面是新夫,她跟在后,二人过桥。我们都看得见,也都知道是谁家的新妇新夫。花衣的新妇从桥上一过,才泛开绿的柳树条还没有落下新燕,新妇的影子使桥两边的庄子也有了温馨和清芳之意。我们或许到了娶新妇的年纪,也有带了新妇去看岳父的夏,担了馍去,摇摇着到一个院子里生发起一团欢喜。



邻居和我们家隔着墙。那边院里来了岳母,声响杂和着。我是看到那个胖胖的老妇人坐了兜子来的,是四个儿子一人一角,抬来的。那个老妇人真有大家太太的气色和做派,头戴了帕子,和目而敦善。被人搀扶着回到屋里的。听我母亲说,这老妇人多少年了没有来到女儿家看,心里一直梗着,今年是顺年,自己也心里宽雅了点,就几次囔囔要来,也是怕自己熬几年就死了,不来就存下遗憾,于是就来了。这些大约也是母亲从飘过墙头的话得来的消息。母亲说是见过那个老妇人的,还在十几年前,那时老妇人有五十多吧,因是小脚,被背来的。我见过兜子还是这次老妇人坐过的兜子。像椅子,宽阔点,黑油了全体,侧有扶手,坐着看来定当舒服得多,她被抬起来坐着,能看到远处,颇有些威仪和好玩。周围几个庄子里还没有坐兜子的人。邻居的岳母坐兜子推测起来,以为是居得太远了,把闺女嫁远了,母亲又是小脚,行动很不便顺,兜子是借来的也说不定,并非他们家老妇人有坐此的尊贵。


收麦要半个月大致就完了。晒罢,就装了柜,坐了吃一年。盈余是有的,谁家也不可能只是一年粮供。随着夏天的热,出门的人少了,地里暂时种了秋,不用去管,夏里是盛雨季,只担心地里草长得过汪,则要去锄除,其余则不用劳心。玉米是秋庄稼的主流,阔叶汪绿,一天一个样子。晨昏时站在地头处,有玉米争长拔节的声响,真有这种事情。待长到和人比高时,又恰在落了日,地里幽黑起来,蓦然从玉米地里出来一个人,讵料是吓煞人的,要捂半天心胸才可平静下来。从黑里出来兽是不大有可能的,这里多少年已没有狼了,连出个狐子也不曾见的。


庄子里只有几家的院子里植有葡萄树。葡萄树有架,荫一片,下面是一家人夏天极好的去处。有消闲嗜好的人家里,男人会在葡萄架下展开小桌子,喝茶。那蒲扇就在一旁,用以驱蚊。蚊子是该诅咒的讨厌的东西,整个夏天都伴随着,尤其在晚间的缠绕嗡咿。祖父是百分百真确的农民,没有在葡萄架下喝茶的高尚样子,只是盯着活儿动。他治蚊子有高妙处,白天燃一种草,家里没有,晚上会早早布下蚊帐,即使偶尔放了几只进去,他也要追索捉拿出来,啪地拍死它,还要我看看,说:“看,吃了不少。”他的手心里果有一滩红。一晚不知要拍死几个,再嘟囔着骂蚊子,使夜里不甚寂寞。


六月六,晒丝绸。我们没有丝绸,年年的六月六虚度过去。也有有丝绸的人家,挂起来,照照太阳,算是经过了这趟手续,默以为今年的丝绸就会绕过虫子。不晒丝绸,席子是要晒的,晒了能防臭虫。我和妹妹的棉鞋(叫棉窝窝)也要找出来晒,晒了经一个整夏,不会发霉。这些全是女人操心的,男人的阔腔大心的,哪里能想起这些事情。


夏天里的风有时也热,把汗消不下去。那个白须栗老公是常拄了杖站在树下的,一是纳凉,一是监督下河里玩水的孩子。他已经给做老师的儿子例数过几枚孩子溺水的事,要儿子严管这些不懂事的东西。他眯眼望远,从河里上来的孩子,——有时也有我,最怕白须公的眼睛了。他对肩上胡乱搭了衣服的一群孩子,总是吆喝,意即不得贸然下水。这些话是遭孩子们厌忌的。他说了,他们常报以嗤笑。白须老公还是要说。孩子们对那些溺水的事迹不会在心上,只贪心快乐。果然那个夏天里,出了一起溺水事,差点死了人。竟一时惊动周遭庄子,纷纷教训孩子,连女孩子也一起纳入教训,严厉地关了门吊打。我知道,十几天里确没有下河游玩的,河里清静了许多,水鸟也安态了立在堤上。


时间到七月是最热的。入伏就在七月里。伏缩在家里也还是热。往年的热都记得,总拿往年的热与今年的比对,谁也不曾记着去年的温度,可嘴里都呼是过了去年的热,“要热死人吗?”不过最热时,天气最狡黠,会时不时来一场白雨,消散一下热,也是博得害热人的善评。白雨短,下过就放晴,地上常湿罢,河里还瀑着,太阳已悬起了,像没事的样子。虽次日的热依旧,可早晨的凉爽太有好意了。叶子更绿了,草更新了,连从草里出来的虫子也吱鸣得有新鲜,把噪点滤净了,释散着可爱。家家的窗户早起了就大开,放凉进去,等到中午时又赶紧关去,封闭外面的热。


夏天的衣服真叫简单,祖父是大阔的短裤,父亲不穿短裤,长裤子也是薄得差点要透亮的裤子。妹妹穿了我穿过的旧裤子,还把裤腿做了一点裁剪,更短到膝盖处,叫短裤也是对的。家家大孩子的衣服给下面的弟妹穿很是常规,成了不是署在纸上的例制了。过日子都要算盘,哪里有浪费的宽余。


隔壁今年的葡萄长得好,雨水足的缘故,一条蔓子延过墙来了,我看到蔓子上有未熟的绿色的小葡萄粒子,密密的,要探视我们这里一样,带了几分淘气。葡萄蔓子上有细柔的弯了头的须子,伸在空里,要附在哪里却没有附处,就手指一样的抓不住东西。我和妹妹几次跳起欲抓住又抓不到。妹妹跳起更要离得远,可也哈哈着要不住跳。


八月里的蚊子已经是老熟的角色,下嘴也重。该热的地儿都热了,凡事有个顶巅,也该是热的顶巅了,立秋就在阴历八月。但这热也不是说退就退的,早晚有了别,中午还是不软不吭的热。阴历八月十五也是农村大的节事,可离着还有一个月左右。真到了八月十五,要吃一顿肉,蒸米饭,做的像年节,为了一顿好饭有的家里要备几天的。父亲果真提了肉,祖父问了价钱,再没吭声。他心里对肉的价钱也是茫然,我从没见过祖父买肉恤惠家里的肚子和嘴巴。有了节,几个庄子都有动静,带几分喜气的提肉的人家有过场边和桥上,多被看到,这是难得的一回食事。葡萄真的长得像个样子了,离吃不远起来。晶莹如珠,早上的光照到了,看得出来葡萄的欢喜样子。我和妹妹操心的葡萄不仅是自家的,还有庄子里的,每每会准时知道谁家开始摘了,就及时报告母亲。母亲会说,“真会操闲心。”这时的蟋蟀最阔气似的,叫声尖烈起来,墙根,树下,草里,即使在门槛的缝里和台阶的石缝里也有它的叫,尤其在黄昏时,是一种催促的嗓门,落幕的日头在它叫里格外有了冷寂,此时也真有几分冷寂。捉蟋蟀玩也是常事,我就有一个麦秸编的笼子,像多层的宝塔,很好看,有时装蚂蚱,有时装蟋蟀,不过装不过多少日子就死了,再捕了装。


过了阴历八月十五,秋到了。是落在秋里了。从杏子开始的夏,过了几个月,把热散得铺成一地,现在要收走了。每年都这样的不用招呼不用推挪,该来的来该走的走,趣味和罪过一起并来。我和妹妹又长一岁,过了夏,不久就会到冬里,去过年,去高兴着迎寒假,等待年的好处和乐趣。我看到隔壁那家住着的老妇人也是入了秋才走的,还是坐兜子,抬得软闪着离开庄子。她是来这里躲夏的。脸色似乎比来时多了一点红润,能否可活到七八十岁就难料了。隔壁的男人是老妇人的女婿,这男人是木匠,木匠反娶了坐兜子老妇人的女儿,怎么说也是木匠的本事。木匠在农村是手艺人,走东走西,凭手艺过活,多是善言巧能的人。我们隔壁就是在为老妇人一家做活时和那个女儿好上的,娶了她。这世间的婚姻和做人家女婿的事也太没规矩了,木匠就一味攀到了高处。曾被老妇人很仇敌过,可依然由了女儿性子。


这个夏天完了,是走完了热。早晚见长年纪的人穿了夹衣。我不知庄子里第一叶子从哪里落的,可秋的讯息日渐深重起来。白须老公也不在桥边树下拄杖望眼了,那是真的秋来了,夏走了。等待明年的杏子时,我和妹妹大概也不会再跟担子了,长了岁就有长了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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