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跃宁:金沙岁月
小时候,无论是父亲、母亲看望居住于市郊外婆家的我们,还是我们每次进城看望父亲、母亲,都会让我那样的兴奋着。除了可以看见一周未见的父母,吃到我想吃的一些零食外,还有一种快乐,那就是——坐船。
坐船,如时间紧,父母就带我们坐8分钱的江(长江)船,如时间充裕,就坐4分钱的过江(嘉陵江)船。对我们兄弟仨而言,最高兴的莫过于坐过江船了,不仅可以迎风蹦蹦跳跳追逐嬉闹,还可欣赏沿途江岸的风光景色,脚踩柔软细腻的河沙,听河中上、下穿梭船只发出悠扬回荡的汽笛,丢在身后的就是父母饱满深情呼唤我们的乳名声。
老实说,无论坐什么样的船,那种等船的心情,都让焦急与快乐并存着。每每看见靠近趸船的江轮,看见船尾翻起的浪花,心里就会泛起一种莫名的亢奋。本是紧拽父母的手,听到一声哨响,随即挣脱,欢欢快快蹦蹦跳跳地跑进船舱。
起锚的船,啦响一声长长的汽笛,便渐渐远离趸船,远离码头,开足马力,逆水而上,全速前进。处于兴奋的我,时不时地会将头、手伸出船体,任凭江风吹拂我的脸庞,任凭船舷溅起的江水热烈的亲吻,拂面所感的丝丝点点凉意,让心像翻开的浪花般心花怒放着。每当我们的船超越别的船只,或是别的船只追上我们,我都会发出欢快的欢呼声。两船相会,舵手都会拉响自豪的汽笛,以示欢心,互致问候,笛声悠悠,悠扬回荡。
好大的船呀!我指着一艘船体长且很宽的货船与一艘外观极其漂亮的客船对哥哥说。可哥哥告诉我说:这不算大,真正的大船在海里,有我们住的房屋(泥筑的土墙)三、四十层那么高呢。
三、四十层楼那么高,有人对我讲过:戴草帽仰看十层楼房,草帽都会掉的。三、四十层那该有多 38 25642 38 9961 0 0 3619 0 0:00:07 0:00:02 0:00:05 3618高啊,我的妈耶!
其实,最让我们兴奋不已的是夏季的来临,长长的天际,父母好像也不那么着急的催我
们回家。这样我们可以卷起裤边,脚踏江水,追赶波浪。水能让我们忘记一切,撩起的水,你撒水向我,我浇向你,有时父母还会参与其中。就是摔跤了,弄了满身的沙,父母都不会生气,只是笑声不断的叮嘱我们,慢点,注意安全。而所有的欢笑声,呼我乳名声都融入进了近处、远处上下川流船舶拉响的汽笛声中。
一溜黑影渐渐映入我眼帘,如天空一字形排开的大雁,渐渐清晰。哦,那是约有八、九个壮汉组成的队形。他们每人肩拖一根长长绳索,绳的那头套在一只装有货物的木船上。船,在他们努力的拖动下,逆水而上。汗流浃背的他们吃力地行走在沙滩,鹅卵石上,跳过,绕过礁石,艰辛慢行,嘴里发出铿锵浑厚的川江号子:
嘿唑嘿,我们穿恶浪哦
嘿唑
嘿唑嘿,一起迎激流哦
嘿唑
嘿唑嘿,大家齐心协力
嘿唑
嘿唑嘿,我们爬险滩哦
嘿唑
……
一行人,一群与我们“异样”的苦行人。他们肌体健硕,脸庞黝黑,每人的前额都留有经风霜雨打刻下深显的“川”字,诉说着生活艰辛与沧桑岁月;宽厚硬朗的肩背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油亮的光泽;奋力向前的小腿劲爆如根根蚯蚓般的血管,展示着他们历练一步一步清晰脚印下的脚力;强壮的躯体承载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铿锵雄浑的号子展示着对美好未来的憧憬。
父亲告诉我:他们就是长江边,嘉陵江上最为勤劳,也最为辛苦的群体——纤夫。
就在与我们相汇擦肩而过的时候,是他们乐观向上的精神,还是他们看见顽童的我而想起了他们的童年,欢快的川江号子一声高一声,还有变音变调的感觉,十足的开心。虽拖着沉重的货船,但他们的表情并不痛苦,在他们的眼中,心中,除了年迈的父母,就是勤劳贤淑的娇妻,或许是那生龙活虎,娇小玲珑的儿女,或许是太阳西下盼郎归的情妹妹……单调枯燥的苦力工作,却让他们如此地快乐着。
精神,是创造快乐的动力。
父亲说道:在旧社会,他们就是生活在天底下最底层,最艰苦,最心酸的一群人体,除了饥饿,还有难保的性命。
出现在我眼前的这群纤夫,沐浴在太阳西下的长江边上,尽管还是那样的辛苦,可脸上都泛着欢心的笑容,喊出的号子也不再那样的凄凉。时而也会传出喜笑的调侃声。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在我们的眼前永久地消失。
这群迎着日出,追着落日,追赶渔火,追赶星月的人,是他们,见证着长江的变迁;是他们,讲述着长江的故事。他们也可能就是我所见过的最后一群活着的,有着极强生命力的活雕塑群体——纤夫。
滚滚浩荡东流的长江,那百舸争流,一片繁忙景象的码头,都让我不止一次地问过父亲:长江的上游是哪儿啊?父亲回答道:金沙江。金沙江的上游是哪儿啊?是唐古拉山、雪山。
时间、岁月就如同浩瀚奔流的江水长,在我心中经久不息地流淌着。
儿时的印记残存于脑中的是重庆朝天门码头那一级一级的石阶、缆车;解放碑每时整点敲响高阔洪亮的钟声;长江、嘉陵江边上久久萦回于耳的汽笛,铿锵有力的船工号子。
20世纪70年代初的某一天。
我站在了攀枝花市一座叫“渡口大桥”的桥上。双向两车道的大桥,因来往重型汽车穿梭而不停地上、下颤动,我害怕极了,紧紧地拽着父亲的手,哥哥则笑我为“胆小鬼”。父亲告诉我不用害怕,还用什么物理学的原理来向我解释大桥为什么要上下颤动。我当然听不懂,好在两岸那发生着天翻地覆变化的工地、大炮声,汽车的喇叭声,弄弄坪上火车的汽笛声分散了我的注意力,风景两岸独好。一岸是正崛起,雄踞于弄弄坪山峦上“象牙微雕的钢厂——攀钢”,一岸是矗立于白云下,江岸上攀枝花市经济、文化、商业中心地——炳草岗。
桥下,一条狭长湍急的江水狂奔而涌,卷杂浑浊的江水如狂烈不羁欢畅奔腾的野马冲锋向前,那惊涛的波浪厮打着两岸礁石,似雄狮怒吼,大有将礁石吞噬之势。如有船只,必触礁翻船不可。看着这样一条让人生畏,眩晕的河流,父亲却告诉我:这就是你曾经在长江边问过的长江上游——金沙江。
在我幼小的想象中,金沙江在长江的上游,长江有那么宽,那么长,那么的船,那么上游的金沙江就有更长,更宽,更多的船只,有哥哥所说的海船吧。心中一直向往的金沙江,却被眼前一条狭长浑浊的金沙江水涂黄。金沙江,你留有我童年黄色的印迹。
现实“欺骗”了我,现实还活生生地告诉我,金沙江就是一条峡长,带有黄水色彩的江河。
那应是个周末的早晨吧,蔚蓝的天空,无一丝白云,金灿的太阳将山野照得透绿。天空高高的,心也觉得高高的。哥哥对着我说:今天带你去个你绝对想不到,绝对没去过,绝对好玩的地方。
我想,哥哥又开始骗我了。说带我去看攀钢高炉出铁,又说高炉危险,等长大点再说吧;说教我游泳,又说水深不安全,等长大点再说吧;说带我上山踩蘑菇,说山高路陡,等长大点再说吧。这一次,骗谁啊,我极其不满地回应:等长大点再说吧。不料哥哥一脸严肃正经的表情:不去呀,不去后悔不怪我哈。
立马联想到哥哥连用了三个“绝对”,那定是个很是神秘,很有诱惑力,很好玩的地方了。于是,跟在哥哥的屁股后面,屁颠屁颠地蹦跳着欢跑起来。路不成路,所谓的路也就是被人踩出的一条便道,狭窄崎岖,茅草丛生,碎石遍地,盘山而下,稍不留神就有滑倒,不是摔伤膝盖撑破皮,就是手掌划口流出血。尽管如此,为了玩耍,还是不惜一切地往前冲,直至下到金沙江河底。
江水清清流淌,像一个温顺恬静的少女,波盈岸边的波浪如少女娇嫩柔滑的秀手,抚摸着我浸泡于水中的脚趾。脚下的沙,沙中的鹅卵石让我踩着,痒痒的,凉凉的,于是忍不住憨憨的傻傻的傻笑。实在是忍不住啊,弯下腰,手捧江水,就往脸上浇,还忍不住的吸吮,一股清凉由喉及心,啊,大发“又喝到家乡的水了”之感慨。
咦,这不就是那条如雄狮如野马,狂奔不羁,让人生畏的金沙江吗?今日怎么会如此的温和温顺而变绿了呢?哥哥告诉说,那次你是看到暴雨后的金沙江。
每个人的背上都背着一个火球,尽管已汗流浃背,但贪婪玩耍的我们双脚踩在从雪山而来冰脚的江水中,冷水所带来的那份快感,又让我们乐此不疲地寻着各自想找的色彩怪异的鹅卵石及天然形成的怪石(假山),看着垂钓者鱼钩上跳动的“江鲢”,他笑,我也乐。
哥哥对我说:别只顾玩水了,你没发现你脚下沙中都有什么吗?我爽快回答:沙啊,鹅卵石、还有您发现的假山。哥哥提醒到:你仔细看看,这沙与我们在长江边上玩耍的沙有什么不同吗?我毫不犹豫地答道:没那么细,沙粒要粗一些,黄一些。
宁弟,你蹲下,迎向太阳的方向看看。
照着哥哥的方法,我慢慢蹲下,平视向远看去,一片橙黄的沙滩,我的天,脑立刻就疑惑起来,是哥哥施的“魔法”,还是沙滩有意炫耀,橙黄的沙滩中泛着粒粒金光在闪耀,碎碎耀眼,点点闪亮。迷眼了吧,揉揉眼球,再次睁眼看去,可不是吗,沙滩中真的泛着粒粒
碎碎点点星星耀眼闪亮的“金光”。
与其说是兴奋,倒不如说是有点忘形,一下就扑向沙中,淘那点点碎碎的金子。终于明白哥哥为什么说今天带我去的是一个绝对想不到,绝对没去过,绝对好玩的地方。
手捧金子,对哥哥傻笑,哥哥却对我说:知道了吧,这就是金沙江。
闪烁着金光的金子,那样点点粒粒地聚拢,用哥哥采摘的树叶细心包好,回家后,放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就是做梦手中都还抱那个装有“金子”的玻璃瓶。当然,第二天还忘不了带到学校在同学眼前炫耀一翻:金子!
数年后夏日的早晨。尽管还未拉开窗帘,可勤劳早起欢歌的鸟儿声及洒满窗户金色的阳光告诉我,酷热的一天开始了。在无空调的岁月里,酷热的夏日是难忍难熬的。面对嗷嗷叫的儿子,我用哥哥曾对我的口吻对他说:只要你今天表现好,老爸带你去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绝对没去过,绝对好玩的地方。
三个绝对真的就有那么大的诱惑力。儿子今早如厕、刷牙、洗脸如猫一般,早餐也用不着三呼四喊,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跑前忙后的“讨好”我,老爸声不绝于耳,既然如此,带上玩具塑料桶、铲、汽车向儿不知的地方出发。
宽旷、平坦、整洁的公路奔跑着川流不息的汽车,人行道边绿树成排,树下齐腰的灌木连连,其间夹杂着一簇簇,一丛丛盛开红色、紫色、橙色、黄色、白色、玫瑰色、粉红色的三角梅,让人满目除了绿叶就是花瓣,清风送爽,让人心生惬意。顺着石阶,在绿叶鲜花的簇拥下来到了金沙江边。
今天我要儿子与金沙江边的沙滩来一次亲密接触,尽情玩耍,回归与大自然。任儿满头满脸,哪怕是衣裤浑身上下都是沙,我绝不生气,还儿一个放任的天性,也是孩子应有的天地。
疯玩的儿子,顾不了已烈日当头,已饥肠辘辘,风为友,沙为伴,哪管父母辛与苦。“汽车”运沙一车又一车,沙山了堆了一山又一山,沙坑挖了一个又一个。儿子变成了一个“沙”娃娃,汗流浃背的他满头,双耳、脸全是沙。就在领他到江边洗手洗脸的时候,看着碧水翠绿,翡翠般流淌的金沙江水,当水浇到儿的笑脸蛋上,他大叫一声:好凉啊,不停的深呼吸,直呼,爽!爽!爽!我随口而出:雪山上流下来的水,当然冰凉沁骨哟。
爸,金沙江的下游是哪儿?冷不丁,从儿口中冒出这么一句问话,说完,脱身向他妈妈跑去。
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熟悉的话语,这不是儿时的我向父亲提出的问题吗?只是与我儿时提出的话题相反。一句问话,我却要用残存的记忆去恢复那清醒的思维,这是生命的轮回,还是时光的回放,儿子将一丝幸福的回忆从我脑中抽出。
是啊,看着远山一身绿装的山峰,看见盛开于金沙江两岸幢幢高楼间那树树红花似火的凤凰花,看着江岸翠绿成行的绿荫,站在碧绿清澈的金沙江边,我的思绪随着流淌的金沙江水流入了遥远的长江。
那装有“金子”的瓶子,我是在什么时候不小心丢失的已不得而知,也曾责怪过自己,我怎么就将它丢失了的呢?我怎么就那么大意呢?丢失的金子曾让我那样的伤心过,叹息过,失落过,伤感过。
心有点酸,眼角有点润,记忆让我有点激动,因为,因为我一直认为丢失的“金子”就从未丢失过,时至今日,我欣喜的发现,“金子”,它就散落在我脑海的记忆里,星星点点,金光闪闪,装点着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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