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润：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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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时间，正给黑稠如汁的夜色加水，夜色慢慢淡了开来。
上数学课时，天已经敞亮了。
文浩坐在最后一排，一抬头，便看见黑板上方的红底白字：“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下去！”文浩默想：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何要下跪？励志标语每星期换一次，文浩记得上星期的标语：我爱痛苦！我爱痛苦！这不是扯淡吗？谁会爱痛苦？我们又不是苦行僧！
文浩无趣地望向窗外。窗外是一处花园，惊蛰刚来，杏花、梅花已经默然退场，桃花、李花开得正艳，而虎头兰、杜鹃正蓄势待发。微风拂动，把混杂着的花香，吹了进来。文浩深吸一口，浑身畅然。他不经想起欧阳修《舞春风》中的一句诗：蕙兰有恨枝尤绿，桃李无言花自红。
而此时，坐在教室中排的罗娜正在熟睡，晶莹的唾液，顺着嘴角，流到桌上，成了一个圆，反射着仲春的阳光，宛如吴虹课桌下的小镜子。
如果正好有一位摄影师在场，他应该捕捉到了一副好题材：画面上方是李老师模糊的瘦削的影子，正抬着手臂，指着身后一大片模糊的数学公式，镜头聚焦于另一处正在熟睡的罗娜。老师与学生，模糊与清晰，动与静，全在画面之中了。这幅画面中，还有正认真听课的周丽娟、马洁；正躲着看言情小说的吴虹；正悄悄玩手机游戏的何帅……
突然，金丝猴鸣叫般尖锐的声音，划破整座教室。
“罗娜！！！”
李老师，背微驼，戴着一副方形银边眼镜，教数学兼班主任。平时不苟言笑，再发起怒来，棱角分明的脸愈发显得严肃，着实让人害怕。
睡梦中的罗娜脑海里泛起一堆泡沫，她吓了一跳，连忙坐直身子，使劲睁开眼睛。
文浩也连忙与欧阳修挥手道别，硬把思绪拉了回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
罗娜心理承受能力还算可以的，不过，此刻全班同学都看着她，一束束强光打在她身上，她感觉浑身燥热了起来，脸颊发红，心里装满了委屈。
文浩着实为她捏了一把汗。同时，他很诧异，罗娜上课一向是很听话的，李老师怎么会训斥起她来？他实在想不通。
罗娜刚才实在太困了，不知怎的，听着听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她想说些什么为自己辩解，但她咽了下去。与李老师辩解，只有一个结果：输！
罗娜沉默地低下了头。
见状，李老师脸上的怒容，消散了一些。
见李老师发起脾气来，其他人都认真起来，挺直了背。
李老师把每个学生都扫视了一遍，觉得眼里没了沙子，才继续讲起课来。
下课后，罗娜倚着走廊扶手，听起“班得瑞”来。
“你没事儿吧？”文浩关切地问道。
“没事儿！猴子肯定‘大姨父’来了！”罗娜取下耳机，杏眼圆睁。
他们私下给李老师取名“猴子”。
“还是‘大姨父’第一天！”文浩为罗娜抱不平。
“哈哈”，罗娜笑了，“你看，银杏树都发芽了，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了。”罗娜指着前方的银杏树。
看到银杏树，文浩记忆里涌出一副画面。
那天，罗娜穿着黑白配色的帆布鞋、淡蓝色的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短袖，她屈着腿，靠着一颗挺拔的银杏树，坐在铺满鹅黄银杏叶的泥土上，捧着一本书，正津津有味地读着。微风佛动，几片金黄透亮的银杏叶，从树枝上悠闲地飘落下来，有一片正落在罗娜乌黑的头发上。完全走进书里的罗娜竟浑然不知，过了几多时候，才感觉头发上有东西，才把银杏叶拍落了下来。
站在远处的文浩恰巧全部看到了。这一切，成了他高中入学时，最美的记忆。
也许，在他人看来，这画面稀松平常。不过，文浩不一样，他也喜欢看书，对美好的事物格外敏感。他后来得知，罗娜手中的书是纪伯伦的《先知》，她当时正读着这句话：爱除自身外无施与，除自身外无接受。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为爱在爱中满足了。
当时，罗娜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爱，但她觉得好美好美，以致于忘了书外的一切。
不过，文浩现在再也看不见那副画面了。
文浩明显感觉罗娜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学习。罗娜现在还喝浓咖啡，文浩记得，罗娜之前一直喝白开水。
原来，罗娜家境本是不错的，结果，命运的天平倾斜了。不久前，罗娜的爸爸在工地摔断了腿，不知为什么，她妈妈就离开了她们，罗娜哭干了眼泪，她妈妈也没能回来。罗娜爸爸没有哭，泪水全部流进了肚子里，本是清澈的眼睛变得浑浊了，但是，当他看着罗娜时，眼里又亮起了光。罗娜深知，爸爸希望她考上大学，也许，只有那火红的大学通知书才能延续这份亮光……
唉！我们可以反抗权利、金钱的压迫，却不得不面对亲人殷切的目光！
这段时间，罗娜总是在做噩梦，她梦见了蜈蚣在地上爬行、蝙蝠从墙里飞出来、毒蛇缠绕在床边的栏杆上……罗娜惊醒时，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之后，就是断断续续的睡眠，罗娜几乎每隔半个小时就会醒一次。
文浩看着银杏树发神，没听见上课铃声，罗娜大声说：“喂喂喂，上课了！”，文浩这才反应过来。
大的是年，小的是月，碎的是日子，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第二天，晚自习已经上课十多分钟了。
此时，办公室里，李老师正向朱老师抱怨，在外人看来，教师是份体面职业，旱涝保收，多少人羡慕。可是，我们高三老师的心酸又有多少人懂呢？我们不像火箭班的老师，教的学生优秀，不仅学习成绩好，自律性也好。而我们，付出得多，担心这担心那，学生成绩就是上不去！校长只看升学率，他哪管我们死活？朱老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体制问题，社会问题，一时半会儿哪能改变得了？
于此同时，文浩他们教室里依旧人声鼎沸，没有安静的迹象。
吵闹声一波一波传进李老师耳里，他实在是受不了了，站起身来，面目铁青地走进教室，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看得出肩头和臀部的肌肉都是攒着劲的。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已经上晚自习了，知道不知道！你们在玩的时候，别人在努力，你们现在不努力，将来只会让人瞧不起！记住，你们现在浪费的每一秒钟，都在践踏自己的人生！”李老师喘了一口气，“还有91天就要高考了，你们12年的努力，就为这次考试，不要给你们的人生留下遗憾！”
振奋！慌张！迷惘！疑惑！无聊！不屑……！每个人心里的反应各不相同，就像卷子里的标点符号，带有不同的情绪！
不过，相同的是，见班主任发起怒来，都安静了下来。
猴子的屁股摸不得啊！
文浩完全没听进去，心想，李老师，你炖的鸡汤也太浓了吧。
有时候，文浩会退一步想，班主任经常说这样的话，真的有用吗？
晚自习后，文浩走到罗娜身旁，罗娜完全不知道，她正埋着头做题，手背上淡淡的青筋在快速移动着，背肩上褶皱的衣服也有些微微地颤动。文浩半蹲下，轻声说：“出去吃点东西吧！”罗娜回过神来：“等我把这道题做完，好吗？”“嗯。”
校内校外虽然只隔着门，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校外很是热闹，蛋烘糕大爷的吆喝声，油炸鸡腿发出的“滋滋”声，高一学生的笑骂声，汽车的鸣笛声，构成一部富有活力的生活交响曲。
文浩喜欢这首交响曲，悦耳，动听。罗娜觉却觉得嘈杂、刺耳。
他们穿过马路，在一家小吃店坐了下来。
“明天周日，准备怎么过？”文浩轻声问道。
“呆在学校做题。”罗娜脸上满是倦意与疲惫，气色一点也不好。
“明天我骑上自行车，带你到校外逛逛。”
“可是……”罗娜很犹豫。
“没有可是，就这样定了。”
第二天，文浩载着罗娜，骑了很久的车，来到了一坐村庄。
这里有成片成片的油菜地，阡陌纵横。云层褪去，太阳漏出笑脸，白油漆般的光在他们脸上反复涂抹。油菜花闪着金光，蜜蜂正在花间飞舞，蜜蜂感谢春天地馈赠。微风拂动，油菜花香把他们缠住了，甩也甩不开。细闻，花香中还有青草的湿香。文浩似乎还闻到了小时候自己呼出的奶香气，文浩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初中离开这里时，别提文浩有多难过了。
一路上，文浩给罗娜讲了许多小时候的事儿，罗娜一直噗嗤噗嗤地笑。
罗娜笑了，笑声像清澈的溪水，颤抖着，在空气中沐浴。
文浩心里也笑了，他仿佛听到了罗娜高一时的笑声，那时，她没有压力，她爱看书……
他们发现花间有一处空地，文浩不顾弄脏裤子，径直坐在了泥土上，罗娜却有些犹豫。文浩说，坐坐坐，我给你洗。罗娜说，怎么行呢，她也坐了下来。
泥土是黑色的，潮湿，黏实，带有淡淡的腥气。随着他们细小的毛孔，不断深入，进入身体和灵魂，在血肉和骨骼里，发出令人陶醉的呐喊。
罗娜，你看地上的蜗牛，它身上的壳好重，爬起来可真是慢！罗娜没有说话，抿抿嘴。
村子里，他们聊了很多，想去哪所城市读大学，读哪所大学，读什么专业，他们憧憬着美好的大学生活。他们也聊了文学，文浩还给罗娜介绍了最近正在读的巴金的《寒夜》，文浩说，这本书，倒要比巴金的《家》《春》和《秋》好上百倍。文浩觉得，巴金先生的三部曲不过是《红楼梦》的缩小版罢了。罗娜对《寒夜》顿时来了兴趣，恨不得马上阅读起来。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大学里，等他们的人还多着呢！悲愤的哈代、浪漫的叶芝、忧郁的郁达夫、童心未泯的丰子恺……
晚上六点，他们坐在了一家米线店里，桌上摆放着香味浓郁沸腾着的大骨汤，他们把生鸡蛋、火腿、韭菜、米线等依次倒了进去。不大一会儿，都烫熟了，散开了令人胃口大开、唾液肆溢的诱人的香。
“张卫东告诉我，他爸给他弄了一个回族籍贯，高考至少能加20分。浩子，看来你的第一名朝不保夕啦！”罗娜心绪明显好了起来，她吃了一口滑溜溜的米线，开玩笑地说。
“管他呢！若是以前，我倒还要怅然一会儿，现在我觉得要和自己比，而不是别人。”文浩很自然的说道。
罗娜望着文浩，眼神里多了一丝仰慕。
夜晚，罗娜没做噩梦，这一周，她都没做噩梦。偶尔她还会看起书来，仿佛回到了从前，那个爱读诗，爱看小说的女孩儿。
周日下午，罗娜做完作业后，在窗边读起《寒夜》来。
见状，罗娜爸欲言又止，最终，他还是开了口，恳求地说：“小娜，都要高考了，别再看课外书了，好吗？”
“爸，请你相信我，我会考上大学的，我不会让你失望。”罗娜的右手搭在爸爸的肩上，深情地说。
“看书真的那么重要吗？”罗娜爸不能理解。
“看书能让我减轻压力，忍受痛苦。看书也是我的爱好，能伴随我一生。爸！人一定得有一个爱好啊！”
“唔——”
罗娜爸摇退轮椅，到了自己房间，看着窗外，想着什么。
周一晚自习后，文浩与罗娜来到了操场，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罗娜说话时，文浩感觉她的腰部正在浮动，柔软的腰啊！向上便是……，哎哎，这美丽的曲线啊！曲线让他心里燃起了火，慢慢长大了，长高了，又粗又壮。
长凳旁是两颗梧桐树，文浩和罗娜刚认识时，梧桐树羸弱瘦小，现在树干粗大，枝叶也很茂盛了。两颗梧桐树的次干，经过嫁接，已经严丝合缝长在一起，轻易不会分离了。
“我们能像它们一样，长在一起吗？”文浩深情地望着罗娜，目光热情且专注，又亮又闪，爱意全摆在脸上了。
“它们是经过人工嫁接才长在一起的，它们相连只停留在表面。”罗娜好像无动于衷，看了文浩一眼，转而望向前方。
其实，罗娜心里是清楚的，他们不能在这个时候恋爱，恋爱不仅会影响自己学习，还会影响文浩学习，以他现在的成绩，考一个重点大学，没有问题。可是，就怕万一，就像自己家里一样⋯⋯
听到罗娜说的话，似乎有一瓢凉水，瞬间把他心火给泼灭了，他挣扎着，痛苦着，苦闷地难堪！
随后，罗娜站了起来，说：“我要回寝室了。”起身便向寝室走去，留给文浩一个纤瘦纤瘦的背影。
文浩沉默了一会儿，追了上去说：“我送你。”
分别时，在昏黄的路灯下，文浩看见罗娜脸上一丝淡淡的笑，仿佛在说，快回家做题吧！
空气中充满了愁苦，带有几声叹息，轻飘飘的，陌生的，仿佛隔着什么似的。
文浩家近，没住学校。回家路上，他买了一支中性笔，出商店后，他的心不那么浮躁了。而在操场时，他的心是剧烈跳动着的，血液流速很快。如果罗娜不说那句话，而是别的什么，他肯定会牵起罗娜的手，亲吻她……
文浩父母教育态度豁达，开明，不像有些父母，子女一回家，就开始唠叨，讲大道理。他们每天晚上都会给儿子做吃的，今天为儿子做了玉米饺子，就等儿子回来了。
文浩回来时，文浩妈见儿子面容有些憔悴，本想说些什么，又吞了下去。文浩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关了门。
文浩妈赶紧给坐在沙发上的老公使眼色。文浩爸轻声说，你去看看。
文浩妈走过去，轻轻敲门，小声地问道：“妈可以进来吗？”
文浩没用回答，文浩妈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见儿子在床上躺着，盯着天花板，心事重重的样子。
“今天功课很重吧？”文浩妈问道。
文浩没有回答，闭了眼睛。
过了几多时候，文浩才挣开眼睛，说：“刚才和罗娜坐了一会儿。”
听了儿子的话，文浩妈什么都懂了，毕竟是过来人，但是，她不能说得太直接，必须以退为进。
“有些事情，你得自己拿捏，妈也做不了主。”
“妈，你知道的，有些情绪，在某个环境里，它会瞬间从心里跳出来，拉也拉不住。”文浩体内的感情溢了出来。
“我相信你会处理好的。”文浩妈微笑着。
“嗯。”
“饿了就出去吃点东西吧，给你做了饺子，我们先睡了。”文浩妈知趣地离开了。
文浩在床上躺了很久，也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终于，他起床做起题来。
文浩做题时，有一个好习惯，他会把不熟练的题记下来，第二天着重听老师分析，并运用艾宾浩斯记忆法，一天后做一遍，三天后再做一遍。
老师同学都说他聪明、记性好，做过的题，第二次遇见，不会出错。哪能呢，每个人都聪明，学习方法不一样罢了！
文浩就这样忙碌着，直到他听见一声鸟叫，才从题中走出来，看了看时间，将近凌晨一点了。
文浩手上新买的中性笔，墨液已用了一半。文浩想把中性笔放下，却感觉手指僵硬，伸不开来。过了一会儿，中性笔才从他手中落下。
文浩开窗的时候，一片凉风吹了进来，吹醒了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细闻，凉风中带着湿薄的潮润，他感觉，天上的月亮也跟着潮润了起来。
罗娜回到四人寝室时，周丽娟和马洁正埋着头，在台灯下写作业，身体弯曲，好比两支上箭的弓。
室友吴虹却没在寝室。
吴虹对她们说，下了晚自习，她就会去校外公园跑步，但罗娜知道，她早恋了。
罗娜做完题，已经十二点了，觉得有些累，便看起《寒夜》来。读书的时候，时间快得像流星划过，这不，一个小时过去了。罗娜觉得有些口渴，起身走到饮水机旁，一边倒水一边对旁边的周丽娟说：“休息一下吧，作业是做不完的。”
“知道了。”周丽娟敷衍地回答。
罗娜喝了一口水，啾啾喝水的舌音冲击着喉咙，燥干的喉咙顿时清润起来。她握着水杯，走到窗前。
窗外，整坐学校都寂静了，万籁无声，只有一轮圆月悬在最高处，闪着清晖。月亮周围散落着几点模糊的星辰。罗娜想，文浩在看月亮吗？
文浩正看着月亮。
高考前一个星期，罗娜要回户籍地高考了。文浩请了假，为她送别。
新建的高铁车站，巍峨耸立，比当年的普铁车站辉煌了。站前广场宽阔宏伟，没了当年的小摊小贩，显得干净清洁，却少了些亲切。
罗娜拉着行李箱，检票进了站，刚上电梯时，门外的文浩大喊：“罗——娜，高考加——油！”文浩周围的人，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罗娜回过头，嫣然一笑。
高温使钢轨上远远地蒸腾着一种类似水汽的东西，它把远去的动车变得影影绰绰。
三个月后，他们在同一所大学相遇了。你不信？那去他们大学图书馆吧，准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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