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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慧娟:巷弄人家

2017-08-13 陈慧娟 当代作家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的关系,颇像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关系。一个人对一个地方一见钟情,当她身处那个地方时,她情愿花时间用双足去丈量每一寸土地,用双眼去欣赏一草一木。当她离开了那里,她会想念不止,日日在心里盘算着何时能再回去。


屈指算来,蛰居在七枫巷已有二十余年。


小巷,安详,低调,淡定。走在长长窄窄的巷陌里,仿佛在穿越历史的隧道。那一块块青石铺成的小巷,承载着历史的迁移,丝丝老温州味儿便油然生发出来。阳光打在砖石面上反射在人脸上,刺得人双眼发花。恍惚间,仿佛身处另一个时代了。一丝清风徐来,整个人便仿佛微醺了。


与七枫巷毗邻的小巷多矣。如永宁巷、打绳巷、兵营巷……这些小巷名字通俗,却被时光点染得繁花似锦。任凭光阴的利剑滑过,照样落得个现世安稳。一个巷就是一个故事,它们无不诠释着温州的前世今生。



巷,大多氤氲着俗世生活的暖香。早年的七枫巷汇聚文武全行。小书店隔街而望,深紫的隶书对联悬于门楣之上,长日寥寥,书香落寞。由西而东,渐次嘈杂:米面馆、理发店、冷饮店、裁缝铺、钟表修理店……临街而立,自见秩序,如旧时韵脚平平仄仄,一路行来,朗朗上口。小巷好就好在宽容,推车的叫卖声、担担子的吆喝声、均能混迹人群果腹谋生。印象深刻的是有时遇见小贩挑着一担细青甘蔗路过,问我们要不要比劈一下。于是大伙挑出瘦长的一根,姑且扶立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削刀狠命地朝下一劈,半根甘蔗便砉然中分,能劈到多长就吃多长。这一招对男孩子最有诱惑,若有女孩围观,当然就更来劲。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摩托车尚未成为主流,自行车则是更为习见的出行方式。无论冬夏,小巷里人影绰绰。男女老少济济一堂,棉衣单衫,提篮担担,言笑间口沫横飞,脚下腾起一片尘埃。忽而摩托车不合时宜地开进小巷,占去半边路面。悠然自若的行人并不惊慌,侧身之际微觑一眼,照旧走路行事。摩托车踏在砖石路面上,哒哒之马达声清晰可闻。记忆中的摩托者,黑衫,牛仔裤,年轻俊朗的脸庞手扶车把,目不旁视,壮士般当街睥睨。那架势甚是拉风。


六月时节,小巷湿湿润润。巷边人家窗台上的花争艳吐蕊,空气里飘着怡人的香。总有女子们爱飘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牵系人目光;且也就总有汉子们爱赤着水淋淋的上身,作一种黑红健美的炫耀。在巷的尽头,有一扇圆拱双和门,一副系着红绸绢的门环好小巧;娉娉婷婷,有一个背影正向那门环走去,这时,你似有触动,喃喃道:“这巷真深。”待你回头看来路时,暮色倏忽间就很浓了。其时,暮风清拂,某户老屋檐角上的风铃在响得欢,洒下声声紧、声声慢,于是,你就很自然地凝止脚步,不敢再向前挪动,你担心轻轻一动,整个小巷就会飞走,飞得不知去向……


年复一年,在这住久了,你会磨丢了棱角,流入到小巷恬静的小民生涯中去。而唯到此时,小巷生活的逸趣才自油然而生,泉涌一般地纷之沓来。行慢几步,细数长长的青砖石,忽就生出莫名的欣喜;执著一点,背着人流走去,往往在巷底不起眼的小馆中得到最丰盛的款待,不但品着地地道道的温州美食,还能听历经沧桑的老板娓娓讲述一段尘封的历史;更有趣味的是,街头巷尾每一张面孔都似曾相识,你还想不起他来,他已对你笑得灿若桃花。初时还不免仓皇,暗怪自己的健忘。久而久之,竟亦能坦然地回眸一笑。相逢何必曾相识,都市中看尽炎凉,此时的暖暖温情实在是弥足珍贵。



记忆最深的是,每每于星月交辉的静夜,总有一管宛若流泉的笛音淙淙汩汩地注入耳中。那荡气回肠的感觉真是无以名状,像是独坐于清风微拂的幽篁里,又如同漫步于潮水刚退的海滩上。笛声是从小院外面的民居楼上传来的,但我不能确定它的具体方位。那么多窗,哪一个才是吹笛者呢?如泣如诉的笛声,使嚣然躁动的夜晚陡然多出几分矜持和悠然的意味。婉妙的乐音总能征服那些惯于挑剔的耳朵,并非如枭暴的强人以刀兵胁迫无拳无勇的过客,使之顺从。或许有人也正如我这般倾听着,猜想着,寻视着,而且感激着那位吹笛者。


吹笛者不必煞费苦心地寻找知音,这是无疑的。大凡至情至性的听众,不待相见,只需这美妙乐音激发,就能达成心灵最深切的交流。在暮晚时分,我常倚窗而望,不见那吹笛者飘然来去的身影,却全无缘悭一面、恨不相识的怅惘和遗憾。清冷的乐音犹然在耳,这就足够了,还有什么比它更能证明吹笛者欣悦而且纯美的存在呢?


母亲家是部队宿舍,一墙之隔的是一幢欧式建筑的煌煌大宅。关于此大宅,过去是身在庐山,知之甚少。后来才知它的主人叫胡炘,上世纪30年代毕业于美国参谋学院,曾任国民党陆军第四六师师长、陆军装甲兵司令、“总统府”侍卫长等职。一生如同浮萍漂移,见证国共之争、磨难离合,最终客死宝岛。


该宅子坐北朝南,高约十米,为三间两层楼房。大宅里有两棵大树,罕见的高大,密密的卵形翠叶庇荫着大半个宅子,把个宅子遮掩得凉凉爽爽。大树有时要舒心地歌唱。那是在刮风下雨时。此时,朝西楼前的一棵挺拔些,显出雄性的气质;朝东楼前的一棵婀娜些,显出雌性的温柔。两颗大树唱起男女声二重唱。它们不唱美声洋歌,也不唱通俗、摇滚,它们唱的是随意自编自唱的动听的民谣。偶尔,有不惊不恐、悠扬的鸟鸣,珍珠般从树上洒出,那是最好的“配器”……遇到这样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临窗谛听,满腹惆怅倏然尽忘。


该宅子里原先住着几户人家。有一位年迈的老人,每到夏日,总喜欢坐在藤椅上,手里摇着一把像她一样老旧的蒲扇,听着屋里留声机传出的不绝如缕的音乐,然后在断续的音乐中睡着了。有时候,她突然醒来,急切地问一句“穆桂英挂帅了没有?”或者“秦香莲哭完了?”见没人回答,她就静静地听上几句,接上了,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手轻轻地拍着扶手,让人感到的是慵懒与松懈。



面对老人,有时想,一张老唱片的意义足以抵上一场轰轰烈烈的生命和爱情。这一张听了数百遍的塑料纸很容易就吃尽了一个人一生的时光,她们的青春、爱情、红晕、羞涩和娇柔都变成缓慢的声音藏到老唱片里去了,老年的时候,再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把这些记忆一层一层地揭开。


如今,老人早已仙逝。几户人家也都相继搬出。围墙的罅缝里满是蒙茸的绿苔,地上杂草丛生。偌大的宅子只有两棵大树默默地坚守着。大宅里,昔日的喧闹在时间的河床里沉寂了,就像流水淹没了礁石。在这空落的院子里徘徊,但见绿黄斑驳的大树在风中摇曳,夕阳的余晖映着一角青苔暗长的高墙,又把它的影子投射于庭前。有时我会忽发奇想,八十余年前,也是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上,曾经走过谁?曾经有谁邂逅?曾经有什么样的悲欢离合?一切都留在了昨天,而昨天已经古老。


静寂的宅子偶然也有热闹时。前些年,街道举办戏曲活动,都会在这古物院内搭上戏台子,张灯结彩。露天沐风的戏台,在渐深的夜色里借着一出出满堂红的戏目还魂。眉眼如画的青衣,风神俊朗的小生,在灯光下纠缠辗转。板胡咿呀,一嗟三叹,一脉声线似断还连。戏装、旗袍、香烟、颈上横搭的毛巾……,台下人影如尘,暗香憧憧,歌声叫好声叠至一处,戏里戏外,竟是一派惝恍。


其实,母亲居住的大院与胡氏宅子只是几间简陋低矮的平房隔着而已。这几间平房原先专供大院里的十几户人家作车棚享用。后来,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人们腰包的日渐鼓囊,赖以代步的自行车、摩托车被自驾车所替代。车棚就无用武之地了。某天,平房上出现了数只野猫,它们或停栖于屋顶,卿卿我我,无所顾忌地谈情说爱;或神情从容、悠然自得在瓦顶上镀着步。它们并不怕人,有时你故意向瓦顶扔上一块小石子,它们毫不畏惧,那黄豆般的小眼睛直盯着你看,觉得你并不对它构成威胁,便又会自顾自的撒欢起来。至于吃食,实在无需担心。许是觉得这些小家伙有趣,野猫们的吃食几乎由邻居们时常丢下的一些肉骨头供着。这些野猫居然个个长得肥硕健壮,那态势很像女人孕后的某处,不可遏止。在居于此地的野猫们看来,即使一声霹雷震酥了大宅子,也憾不动它们在这“爱屋”里的自由。


在温州这座小城,不少老街都被拆除了,被一片片现代新城所占领,这是必然的。这条小巷原说是要拆的,后来不但不拆,还列入重点保护对象。而后,小巷重新修复,粉饰,古朴的气息里混在了太多现代涂料和墙漆的气味,但骨子里的东西还属于过去的岁月。


没有历史内涵的老建筑是浮浅的,仅仅只是作为怀旧或追缅而存在老巷也只是另一种老照片式的陈列。房子得有人住,店铺得有人开,街道得有人走。它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呈现隔世的沧桑,还应该散发出生命的气息,让人感觉它的灵魂,听得见它的心跳。如果不是这样,哪怕把它们保存下来,也不过是一张历史蜕化的空壳。


时至今日,小巷里更多的住户迁移到了住宅新区。而在巷子里开店的几家米面店、杂货店、冷饮店 ,终因门庭冷落,顾客稀少而大都关门大吉。昔日青春逼人的邻居如今都已跨入中年的门槛。偶尔齐聚的别致之处,在于不似一般的同学聚会,张口闭口不是金钱、女人,就是权力房子,我们在饭桌上海侃神聊的全是小巷的点滴记忆,谁家的天井里水最清澈,谁家的盆景最好看,没有飞长流短,只有风花雪月,真正意义上的风花雪月。


如今,那些老人是小巷里最活跃的群体。打牌、晒太阳,这些最寻常的活动,构成了老人们最主要的户外活动。当他们移步户外,在家庭中无足轻重的角色,在彼此身上得到慰藉。他们成了小巷里引人注目的一道景观。而陪伴他们一整天的是巷子里的狗。这些狗,并非名犬,大多懒洋洋地躺在小巷子里打着盹。当你走近它们身边时,它们会很警觉的抬头,眼露欣喜之光。也许,它们看惯了这巷里的人们,忽而见到陌生的面孔,这种惊喜,怕是与人也一般吧。只是一刹那,它复又躺在原地,继续它的睡眠。偶尔也会遇到一两只不安分的家伙。它们通常的做派是猛地站起来,慢慢向你走近,不停地用鼻子嗅一嗅你,却又与你保留着戒备的距离。然后,伸腰蹬腿抖身,整个地精神抖擞起来。这之后,有些会紧随你的脚步一直把你送到小巷口;有些见你不予理睬,自觉无趣,遂折回头去躺在原地继续睡觉。


老人们聚拢打麻将, 若给人一种活跃感的话,其实是一种错觉。因为这是对其他生活内容无可奈何放弃的结果。难以远足、告别需要耗费精力的运动、宴饮作乐的减少、事业的停滞、工作的终止,一言以蔽之,他们以“颐养天年”的名义被迫休息,退出生活的舞台中心。这使他们的神态和内心在加剧地老去。


小巷里有一户人家院里种着枇杷树。某日,天空低垂,雨丝斜飘,乌云奔突,像在赶集。但这并妨碍小巷深处紫燕起落,树木滴翠。最令人惊讶的是几日不见,那老屋的一株枇杷树,疏密有致的绿叶上竟迅疾地结满熟透了的枇杷。面对竭尽你想象的空间,你可想象它在阳光与温暖中火热的激情,亦可想象微风夜露中颤动的枇杷果香……也许它是积蓄了一个春天的精气,在这短短的几天中轰轰烈烈迸发出来?


这株枇杷树偏居老屋一隅已有十余年。十余年来它安之若素,不苟且不俯就,只遵循自己的果期自己的规律,甘愿被人忽视其令人心醉的美。忽而感悟,枇杷树犹如人类,亦是有灵性的,更有品味之高低。品味这东西为气为魂为筋骨为神韵,只可意会矣!叹服深藏巷弄枇杷树卓尔不群之姿,方知品味是多么容易被世人漠视的美!


生命是一切生物心中的无形的太阳。一切生命都努力寻找适应各自的生存环境,无不以最天然、最真挚、最本色的生存状态,作为自己生命的最高梦想。我在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历史的风尘仍在美丽着的老巷里,所见到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猫一狗,仿佛都在向我诠释着生命的本质和意义。


小巷,是一棵树,一棵枝虬花繁的大树。树下有冷寂的砖石路,爬行的小虫子,也有零落的店铺,怡然的市民。全都是五味杂陈的故事。叶间的每一滴雨露,灌溉着迢远而细碎的故事。树下的每一寸土地,生长着清新而真实的生命。


无事时常去周围几条小巷闲走。熟悉的事物总是容易让人思想沉静,步子舒缓,往事被眼前景物唤醒。身体被幸福感充满,通红的夕阳淋洒在身上,一声鸟鸣,周围如有红色的烟雾悄然上升。人被这种力量托举,恐惧与悲伤都被过滤得十分干净。


夜已深沉,霓虹尚自斑驳。我沿着青砖石小路,踩着自己的影子踽踽回母亲家。小路引着我前行,指间的流风,如同是滑落的记忆;而飘渺的巷灯,又仿佛守望的生命。虽然在母亲家终究只是短暂的栖居,唯得欣慰的是,在一座融合的小城中不难期待平和与诗意,这对我莫不是最幸福的归宿?


陈慧娟

陈慧娟,女,浙江温州市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文学写作。近年散文、随笔、教育评论散见于《中国剪报》《现代教育报》《教师教育研究》《钱江晚报》以及温州各类报刊杂志。“话惑”一文入选《中学生千字议论文读本》。著有散文集《行韵涓涓》、《半帘蕙风》。现任《鹿城教育》责编,鹿城区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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