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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穹:夜并不静悄悄

2017-09-06 高穹 当代作家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一只蛐蛐夜半时分闯占了我卫生间的某一隅,与窗外咫尺处的另一只蛐蛐蝉联合奏只有它们能懂的乐曲。那当时我正在冲洗着身上被汗液粘连了一天的各种附着物,哗哗水声也难能湮覆它们有节奏的音效,好一个琴瑟和鸣,笙磬同音。


我们习惯说夜静更阑,其实不然。那些如同阳春白雪的天籁之音总会被藏匿在夜的褶皱里类似暗室亏心的某种声响所取代,所以夜静谧的肌理经常潜伏着像攀附在某些动物皮毛里,趁着暗昧夜色逐个浮现出来的浮游生物一般的鼓噪和喧嚣,而这一切声响在偶遇另一种生命之音时会瞬间无处遁形。


我习惯了夜里这种入耳不入心的音律大概是在明白了若想披坚执锐做一件事就要心无旁骛开始的。每次以为在疾书走笔,涉笔成文时,掠过耳畔的各种声响会自动屏蔽,然而思维也有偷懒的时候,像个不听劝的孩子,走着走着就赖着不走了,蹲在路边沾花惹草,捉蜂捕蝶。那时便有袅袅余音如丝如缕萦绕而来。心却不随从耳目的魅惑,依旧亦步亦趋伴文共舞,冷漠地绝缘一切声响。玩够了听腻了,脱逃的思绪会慌张地追赶已走远的文字。那时只觉得夜阒静得只剩下自然界与大地的这场闹闹攘攘的喁喁私语。



但在这之前的很多年前,世事皆混沌的我还很小,所拥有的生存环境也很狭小,一家六口人拥趸在一铺炕上,夜里睡意朦胧的我会经常被一种或多种声音惊扰到,心便像擦亮的枪口对准了一切可闻可感的音响。那时除了来自外界的杂音,姐姐们的梦呓声,哥哥的磨牙声,父亲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唯独没有母亲的声音,我挨她很近,她一个翻身,一缕呼吸都会走进我的感官里。我闭着眼从被窝里探出一只手,朝右侧荡了一下,她的位置空落落的。


我本能的睁开眼,透着层层黑暗,我看到狭小的空间里,巴掌大的炕前地上,母亲在来回走动着,脚步轻轻地抬起又轻轻地落下,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嘴里间或发出渺如秋虫般嘶嘶的声音。我刚想要说话,母亲忙上前阻止我,嘘,别说话,别吵醒了他们。她的手捂住一侧的脸庞,嘴里又发出嘶嘶的声音,你快睡吧,妈妈一会就睡。然后,我听话地闭上眼睛......第二天微曦初露,我睁开眼母亲仍然不在身边,另一侧的父亲依然鼾声连连。灶堂里有窸窣的声响,一会儿屋里飘来了粥香。再见母亲时,她的一侧脸颊像含了一块糖似的鼓胀着......


夜就像一个深得够不着底的大摇篮,摇啊摇,我经常被各种声音给送往了梦的故乡。偶尔某些声音会像个孩子黏住我,使我在梦里踟蹰不前,担心牵念。我努力往回走,如洄游的鲑鱼,历经溯源之苦,然后我会被惊醒。我已经不止一次两次听到那种短音频的嘶嘶声,还有那几乎难以听到的布鞋擦过泥地幽微的声响。一次我被一种压抑的低泣声搁置在梦外,再也回不到梦里。


那声音像从幽暗的渊薮里发出来,又被夜释放出来的魑魅魍魉追赶着,于是那伴着苦痛的低泣声裂帛般撕裂着我的耳膜,钻透蜿蜒的耳道直达我脑髓。我惊悚地在心里喊叫着,不啻于那隐隐现现的低泣声。循声探去,在黑暗的尽头,衣柜上一支跳跃着淡黄色火苗的蜡烛的旁边母亲正在用剪刀朝着自己的掌心使劲地剜着,鲜红的血在掌心里纵横着,每剜一次,母亲都要弓一下身,缩一下肩,随着就是被难以抵御的疼痛压榨出的声音,如泣如诉般怪怪的,这样的夜尤显得诡谲无比。



那个夜晚,该有的声音无一遗漏地响彻在逼仄促狭的空间里。唯有母亲嘴里发出的声音,低微却扎心,终于我不顾一切地打破了这个本应很“祥和”的夜晚。


妈妈,你怎么了!我喊叫着,须臾,呼噜声没了,紧接着梦呓声没了,最后磨牙声也没了,白炽灯亮了,手拿剪刀的母亲被白亮的灯光和惊诧的目光罩住了,同时她还在流血的右手被我们的目光团团裹住了。然后我和姐姐从被窝里爬出,跳到地上,光着脚跑向母亲.....暗昧懵懂的我经过母亲的诉说才明白,一段时间母亲手心上长了几个瘊子,干起活来很碍事,为了铲除它们她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无济于事。最后她狠狠心采用了剪刀剜。白天干活没时间,只好选择了漫漫长夜去完成这事。


若干年后经过现实人生的大浪淘沙,夜里那些流于我耳畔的来自大自然的曲高和寡的音律,虽习以为常却从没驻足于心,因为我已惯于让心去过滤。唯有生命里的某种声音,会穿越岁月一遍遍从心而过,是走心还是虐心,或是洞穿灵魂,不论我在做什么,都能静静地落定成尘缘里的一捻追思,一抹情暖,一缕炫音。或许这就叫大音希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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