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弱者的宣言
写在影片《少女小渔》获奖之际
严歌苓
写此篇文章的情绪是被一个女孩的电话激起的,她的求职被一个公司拒绝了,但她准备找那公司的老板去辩论,向他当面验实她的攻击力和才干。她在电话里气焰极盛,词句都还文明,但腔势很像骂街。她说她一定要赢。结果赢了。
她是我们当今社会越来越多的“赢者”(强者)形象,是那种我惹不起躲得起的人物。我常常想对她们说:谢谢你们推动了世界。她们的词典里早已没有“善良”这个词汇。若有,也伴有这样的定义:善良=1愚蠢,2软弱,3人类前期文明遗留下的缺陷。
男人就不去说了,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政治,战争,竞技场上的争夺,要他们善良,就等于不给他们事做。他们只要正直,正直本身所包含的善良成分就已足够。而女人应该善良,女人的善良是对男人们在争夺中毁坏的世界的弥补。每个女人,在我想象,她内心深处都沉睡着一条温柔,善良,自我牺牲的小人鱼。不同的是,沉睡的小人鱼在小部分女人身心里常常醒来,而在绝大部分女人那儿,只偶尔醒那么几回。但无论如何,小人鱼的本质或多或少地感染着女人的本性。
已故的阿根廷作家曼努埃尔(Manuel Puig)曾在他的长篇小说《蜘蛛女之吻》(kiss of the spider woman)中,借助他的人物的嘴说:“别一口一个女人,女人怎么了?要是这世界上多些女人,该会少许多战争,暴力,残忍!”
而我满眼都是飞快翻动的红嘴唇,告诉我“非赢不可”!在工作中,在家庭里,在离婚法庭上,大方和厚颜是一回事,厚颜也和“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等,与我从小学会的,与英雄气概有关的褒义词同义。绝不吃亏,绝不让步,绝不牺牲自己,据说是强者的要素。她们也会交往一类人,因为发现这一类人有善良这毛病,她们可以把吃不下的亏省给她吃。看着她吃亏,她们是满心嫌恶和鄙视。
善良真的就成了毛病,非给改掉不可。好莱坞不顾践踏文学遗产之嫌,把好好一个小人鱼改成了又打又闹的女战士(他们一定是宠爱小人鱼的,不希望她有善良这毛病)。我害怕如今越来越不爱读书的孩子们从此无法知道安徒生笔下那个善良化身的小人鱼的原本面目了。那是个救了王子,却无法开口陈述自己功绩的小人鱼,她接受了王子的背叛(虽不是存心背叛),要么她杀死王子和新娘而保全自己的生命,要么她在王子新婚的第二天清晨溶化成海里的泡沫。小人鱼选择了后者,安徒生让小人鱼以她的善良获得了永生。
但凡了解点滴安徒生生平的人,都能想象这位善良,温和,不幸的童话作家对好莱坞的篡改会悲哀成什么样。小人鱼的善良和自我牺牲是小人鱼的本质,是作者的创作核心,是使小人鱼之所以美丽动人的根本。没有这个根本,小人鱼就不再是小人鱼了,难道好莱坞的大师们连这点都意识不到?在这些大师眼里,小人鱼绝不能吃那么大的哑巴亏,怎么能这样便宜了王子身边那个不相干的女人?然后他们把当今社会中女人的心理——绝不做输者——填进了小人鱼的内心,粗暴地更换下安徒生寄托在小人鱼身上最后的理想和希望。记得故事结尾,安徒生写道(大意):“小人鱼化成了海里的泡沫……当太阳每天升起,那成千上万浮在浪头上的泡沫,在阳光里变得五彩缤纷……”作者暗示着一种永生,一种不灭的精神与灵魂。与此相比,小人鱼肉体的存在与否是不重要的。然而好莱坞终止了这个永生的小人鱼。
这就很明显地看出,什么样的人品是被我们今天的社会推崇的,而什么样的人品正遭淘汰。美国的实用主义哲学有着很大的市场,尤其适合本质上就十分实际的中国人。中国人的务实精神使物质建设进步极快,无论是台湾,大陆,香港,还是新加坡,包括海外的中国社区。也恰是这个务实精神,使中国人缺乏想象,缺乏情调,缺乏创造性。按此逻辑,这些缺乏造成一种局面,大凡被推崇的东西,从一种名牌皮包,到一种行为作风,都会在中国人的社会里看见最强烈的响应。女人也是如此,她们身上显露着这个社会所推崇的气质,就是好莱坞那个变了色的,被偷换了根本的小人鱼的气质。善良被淘汰得十分干净,她们的确在赢,绝不便宜这个世界。尽管她们有时也会柔情似水,但这柔情也是她们去赢的一个手段。她们或许流泪,告诉你如何伤痛,那恰恰是在赢的过程中。总之,她们是赢者。
小人鱼式的善良的确不存在了,输者才具备那样的善良。而谁愿意做输者?
这又让我想起曼努埃尔来了。他在自己的自传式回忆录里写进:“我从小就对那些律师,银行家,医生感到陌生,他们是社会中的成功者,是赢者。我感到和他们我永远也不可能接近,毫无共同之处,而对于一些不十分得意的人,一些输者和弱者,我感到亲切,感到我属于他们。”他的《蜘蛛女之吻》中的男主角莫利那是他寄托这种信念和感情的形象,正像小人鱼是安徒生的信念和寄托物。他们使她们易受伤害,使她们把伤害掩藏起来,去成全她们所爱的人。她们最终输掉了自己的生命,悄悄地退下了竞争的舞台。作者们那绝不强加于人的人道意识,那对人道的微弱持久的呼唤,使我一次又一次流泪。在这样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让赢者踢开我,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去推动世界吧!
当然,这不过是一个闪念,我并非总甘愿抱着一份善良的空想而过于落伍。我并不一定要时时去赢,但我想争取不事事输。输,会使我心境凄凉。
我在《少女小渔》中抒发的就是对所谓输者的情感。故事里充满输者,输者中又有不情愿的输和带有自我牺牲性质的输(输的意愿)。小渔便有这种输的甘愿。她的善良可以被人践踏,她对践踏者不是怨愤的,而是怜悯的,带点无奈和嫌弃。以我们现实的尺度,她输了,一个无救的输者。但她没有背叛自己,她达到了人格的完善。她对处处想占她上风,占她便宜的人怀有的那份怜悯使她比他们优越,强大。我在这篇小说写成之后才发现自己对善良的弱者的敬意。完全是无意识地,我给这个女孩取名为小渔,我提笔写到第三个段落时,不假思索地把这个名字写了上去:当时是想到一个海边城市小家碧玉的形象。直到小说得奖后,我写感言才意识到这名字的暗示。我们的思想产物原是被我们长期的情感积淀所控制,那个童年起就唤起我那么多感情的小人鱼这一刻浮游上来,操纵了我。在那一篇《得奖感言》中,我提出这种“古典式的善良”。我提出它,作为弱者的宣言。
女性的美,在于她的温柔,而温柔出于善良,一个善良的灵魂使这个女性体现的温柔是真实的,不是做态扭摆出来的。这样的温柔和莞尔一笑,和千娇百媚那类女性技巧一点关系也没有,这种温柔是从她每根汗毛孔里渗出的,自然质朴到极致。温柔是外化了的善良,美是外化了的温柔。这样的美是康德所说的“无目的,非功利的”。
悲剧在于这样的温柔和美往往使一个女人沦为输者。历史和现实中赢了的女性都是不善的,能打能闹能作。我们当今社会更是如此,勤劳善良的女性一般要输给那类绝不吃亏的女性。因此善良简直就是不幸,就是女性成功的诅咒。那么谁还需要善良?我曾经有一位极其善良的少年时代女友,那气质中带怯懦的美丽曾让我感到那么动人。现在一提到当年的善心善行时她会哈哈一笑,说:“那时我他妈怎么那么傻?”她认为现在她婚姻中,事业中的成功归结于她割弃了善良。她常说:“我又不是sucker!”看着她如此长进,大刀阔斧赢下财富和荣耀,那份铮铮作响的自信,我真怀疑自己对善良的讴歌是拉人类倒退,是阻止女人进步。
我想起美国已故女作家伊迪丝·华顿(Edith Wharton)说的“原始人并不天真,因为生存环境使他们狡诈,残忍”。女性在人类文明的初期亦或许是不善的。她们要维护自己的孩子,要为自己和下一代的生存去和自然,野兽争斗,为一眼泉水不被别的部落占去而杀掉那发现泉水的人,为男性的钟情能在自己身上逗留的长久些而残害情敌。所有的手段都是生存的必须,善良会使她们从适者生存的大环境中淘汰,别人的生就是自己的亡。因此她们不可能善良。
善良或许是人们渐渐离开野蛮,渐渐与动物式的生存形式拉开距离时出现的。是宗教出现时人们发现了善良的美丽和价值。善良是标界在人和畜之间的第一个标识。女性在此时发现自己天生就有的恻隐之心。
然而文明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善良又在逐渐从女性心灵中蜕去。善良再次变得一文不值,连常常进教堂也不能使善良的价值回升。女人在议论别人的不幸时,无非想从此得到“我尚不至于此”的安慰。她们崇尚被尖利的鞋跟,厚厚的化妆品,笔挺的西服武装起来的女战士,对输给自己的人绝不心软,绝不留情。看看报纸上,杂志上,电视上有多少这样的赢者。我一时发奇想:这是不是说明我们的生存环境又变得野蛮了呢?不要善良(我不是sucker)的女人们在某种程度上返祖了呢?
以《少女小渔》,我只是想对自己证实,她的善良我们曾经有过。
我很矛盾,爱着善良柔弱的人,又羡慕不善而刚强的人。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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