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吕学敏: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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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周云河在工地上无意间捡到一张晚报,副刊上面有小说散文诗歌。 他就蹲在一边看起来。从他面前过去的工长没有看见他,谢天谢地,周云河挪到一棵树后继续看。对文学他太有感觉了。
从商州来到西京城里打工是去年就怀的计划,今年周云河就辞别了门前的丹江河,来了。他在西京城一个工地上做电工。他是和他的对象一起来的,对象叫大梅。他不同意他们一起来,可大梅的娘家人执意要他们一起来,怕有意外,给他娘再三再四地说,就一起来了。能有啥意外呢?西京城是人家城里人的,他只是干活挣点钱,回去结婚,回去养孩子,再养几头猪,过光景。能有啥意外。
大梅给一家做保姆。是个老太太,生活不能自理。大梅伺候她。大梅这个保姆比他周云河还要挣得多。城市里的事情,他周云河说不清。他俩一月加起来,也得七千多。七千啊,真不少了。农村人一月有七千块,那能睡着觉吗?大梅挣的大梅存着,周云河挣的周云河揣着。毕竟没有过门结婚,各人的钱是各人的,等成了一家子再说。
周云河在一边把那张晚报的副刊全看完了。有个老乡吕学敏的小说在上面,他认识,就看得细。觉得他写得好。吕学敏,——他在心里再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看完他折起晚报装进袋子里,准备拿回到住处看。裤子的土不用打,都是浑身土,不用打,打了还要去沾土。
说实话,这个工地很大,据说是西京城里的大工程。他来了几个月后的一天,西京城的大领导就来视察了,都紧张。他周云河那天特意也扎了领带,要他带笑的,他脸上的笑却被吓跑了。那天的打扮,把他这个电工搞得像是大使。终于几个小时过去了,他周云河还是电工。工地上的整洁只好了几天,就“官复原样”了。
还好,副老板是商州人,几个月里没有拖欠工资,月月利爽。大老板他是见过的,矮胖,光头,通
体放光。和尚他是见过的,老板和和尚区别大了。他那天挥舞着手说话,给十几个人说话,咋看都是浑身生钱的人。周云河知道他姓邢。
周云河住的地方离工地不远。大梅住的地方离周云河却不近。大梅就住在主人家。周云河住的房子是工地上租的,他们五六个人住一间。这样,周云河和大梅在西京城里的住宿都不掏钱。多好的事。他们俩约定每周四见一面,平时不要见面,初来乍到,要遵守人家的规矩,耽误了事能长干下去吗。他们的目标是挣够了结婚的钱,就回去结婚,大梅养孩子,周云河继续挣钱,给他们孩子挣念书钱,挣他们盖房钱。农村的日子就这么过。
周云河写诗歌。偷偷地写,偷偷地看书。 他偷偷给自己念自己的诗,也给墙念自己的诗。他母亲最见不得他买书了,更见不得他对着窗子朝外面念什么。窗外那几棵树,那两丛花已经听了不少他念的了。清风,翠竹,芬芳,书声。他母亲会说,那能吃吗。母亲说得对。他心里不反对母亲的话,有时还感激母亲在清冷里给他一个提醒。去年夏季时,他还没有来西京城里。他在家里就狠看了一阵文学。鲁迅,川端康成,贾平凹,废名。他嫌他住的那间房子楼上老有老鼠昼夜突突地跑动,扰他看书,就搬到另一间房子里去了,来人找他,他说“避暑”,来人环顾了后,吐一个哦。其实他是“避鼠”。
02
住的地方,是出了工地,朝南走一段小街,再朝西,几百米,过红绿灯的十字口,又转向南,直去。那个小街两侧,铺面不密,只是那法桐粗大,周云河曾给同来的本村马光景说,这么大,要长多少年的。马光景说,五百年吧。他是胡说,法桐长那么大,根本要不了五百年。法桐长得快。他们就是从两侧的法桐下过去的,阴凉,踏着树叶落下的影子,影子在没有风的时候不动,有风的时候就稀乱,周云河每天都从这里过,对这些树这些树影子,熟了。
六个人,架子床。这比有些工地民工宿地铺要强多了。六个人中,周云河还有两个同村的。另三个不熟悉。天热,六个人同进一间房里,气味儿,汗味儿,脚味儿,很突出。一个洗了一个洗,容不得几人同在仅可旋身的地方争空间。每个人的毛巾都挂在自己床头的一边,每个人的毛巾都散发出似乎稠嘟嘟的汗味儿,他周云河的也不例外,只是他的显得新,是来时新买的。他比别的几个来得迟。靠门里墙上贴着一张纸,上面是时间表,有起床时间,出门时间,吃饭时间,也有熄灯时间。这片纸有约束大家的意思。熄灯是不用他们操心的,房东到晚间睡的时辰就拉了闸,一片黑,——因为电费是由房东承担的——拉了闸,他们的鼾声自会此起彼伏。
洗了就出去吃饭。吃饭是各人掏各人的钱,却是一起进一个饭馆吃。多是吃面,油泼面,臊子面,扯面,拉面,偶尔也吃岐山臊子面。吃多了面,周云河也吃一两次炒米饭。这样的食谱简单,主要是经济。出来挣钱不易,不能由着自己的嘴铺张。西京城里的面食足以打发他们的胃口了。一大碗面,辣子要重,几个人解决面时会把桌上的一小碗蒜也解决掉,这一点这个铺子的老板已经提了几回了,嫌他们口重,他们怂管,吃饭掏钱,哪有算计蒜的道理。这样吃饭,即使谁偶尔没有零钱,老板找不开,哪个替谁掏了,过后也很快找了零还过去,从不欠。他们很清晰“好朋友明算账”,因此他们很和谐,绝少有口舌争执。
回来时间很快就到入睡拉闸的时候了。周云河掏出兜里的报纸赶紧又看起来。他是想再看一遍那个小说。看完了,他又把昨晚写的一首诗看了看,觉得满意,折了压到褥子下。褥子下已经有好多这样的诗了。他觉得自己的诗不赖,可以是诗人了,只是他这个诗人还被压在民间的最底层,其光芒还没出到窗外,说具体点,他的光芒还在褥子下。
房东是个老汉,大约是退休了,专经营这个院子里的房子。眼窝深,眉毛长,看来和善,却也冒粗话。城里人就这么好,有房就是有了聚宝盆,钱自然落在盆里。周云河有时想,他如果在西京城里有一个院子,嗬——,那他就专做诗人去,让大梅做太太,把家里弄成阔绰人家,听戏,饮茶,也打牌下棋,把发表的诗歌杂志就摆在人面前,来人喝茶时就看他的诗,用高仰的眼神看他。还要在水池边挂一个鸟笼,让鸟儿唱商洛花鼓。再把母亲接来,坐在藤椅上,手里还要握一根值几十块钱的手杖,枣木的,端上是龙头。——想了这些,他睡不着了。灯早灭了。
房东有个女儿,做教师。她知道他写诗,好文学。房子门关着,可窗子是大开的,太不宜关了,关了实在有闭气死人的危险。当鼾声波起时,周云河听到屋外高跟鞋走过的橐橐声,那是房东女儿从学里回来了,她有晚自习。
每天早上醒来再紧张的穿衣洗脸中,有一段“戏”,就是和马光景玩笑一通。又说马光景昨晚梦话里说殷芳的名字了。还要加盐甜醋地演绎一堆。殷芳可能是马光景在高中时暗恋的女同学,怎么让这群男人知道的,又成了他们的笑柄,这周云河真不知道。周云河只是听,跟着笑。按周云河揣测,马光景好吹自己的过往,包括和女人的往昔,他大抵是说漏了的。今天早上又让加了一处,是马光景给殷芳说,给我生个儿子吧。大家一起轰笑,简直止不住。马光景和现在的老婆有个女儿。这样一处“戏”,他们要维持一个整天的享受,到了明天早上又会是另外改编了的一段,又来把一个整天打发完。打工者就靠这来释闷的。
再演这出“戏”时,房东老汉的女儿已经走了。
03
周云河给大梅说,我要发表。大梅说,发什么表?做梦。你的工资该发了吧?大梅最关心的是周云河的工资。
近来周云河总想着发表。他还去了书店,买了两本诗歌集,看,看,看看看。他觉得自己的诗不比他们的差。
周云河是鼓了极大勇气走进房东老汉女儿屋里的。那天下雨,工地歇工。说不定明天也去不成。雨滴还在落。一侧的楼前搭了短短的一节塑料棚,雨落在上面像鬼踏步,唆唆唆的。棚下有几样杂物。棚子下一角置了一瓷盆,刚好一注雨插在盆里,已经满了,朝外溢。没人管。白瓷盆,盆底里有花,因是清水,那花看得分明,可水落进去,那花就自然乱成一团了。院子里的水肆流,正向一个水眼里走,再流出去就是街上了。踏阶和房阶接处,长了一绺细草,不知名,却长得英英,那是注定长不出大样子的。
姐,你是语文老师,看看我的诗,帮我改改,我想寄出去发表。周云河是第一次进房东老汉女儿的房间。腿有点抖。他知道她是语文老师,也偶尔写诗。这是她一次和他说话时说出的。他不敢多打扰她,且坐在那里心里乱跳,把自己几十页作品朝老师桌上一放就想走。那老师说,我有个同学在晚报社工作,是编辑,我帮你打招呼。仅这一句,周云河就浑身奔流起来。当他从那个雅致温馨的小房里出来,他顿觉自己离人家常呼的诗人名称应该不远了。
房东老汉的女儿叫陈雨洁。周云河以后就叫陈老师。
陈老师把周云河领着去造访她那个同学朱箫春。朱箫春,女,35岁,晚报社记者、编辑。已婚,有一女。老公在高校为师,好琴。在去时,陈老师给周云河叮咛,去了你不要说,我给介绍。周云河嗯。陈老师又说,你的诗不错,我让她想办法发表一两首。周云河又嗯。这个嗯里已有了大感激了。陈老师又说,去了不要客气,我们是同学,随便了好。周云河再嗯。这个嗯里有多了一层对陈老师的感激。两人在路上,周云河还是买了一袋子水果,苹果香蕉火龙果。这火龙果周云河真的没有吃过,他没见过,自然以为此果稀罕,便贵,一定好,可问罢并不贵。待二人从朱箫春那里出来,周云河便记下了,朱箫春喜欢吃的水果是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麽。美人都喜欢吃荔枝。朱箫春是美女。在周云河看来,朱箫春比陈老师好看,又气质佳,如一飘带,挂在世俗的树枝上惹人瞩目。西京城的文化人他周云河没见过,更没接触过,这个朱箫春算让周云河见识了,西京就是西京,出的人不是花盆里可以种出来的,绝对是大园子里的东西。
04
第二次周云河是带着大梅去找朱箫春的。
一个巷子,颇陈旧了,按说应该拆了,可还在那儿,像个乞儿。都是五六层的楼,夹了一个道。楼都是八十年代初盖的,斑驳了,雨水淋漓的样子还在。夹得的道也太窄了,两个楼间搭了木板,就可以通成一个家了。就有两家晾台接起来的,放花盆,也悬挂衣架,把个窄条的巷子搞得不成样子。这里不是哪个单位的住宅,是杂居的,属办事处管,办事处也管不了,一个快退休的跛腿老头常收电费物业费垃圾费等,算是这里实质的首长,也遭了不少骂,他说,要不是为了那点工资,谁管这里还不如去见阎王。这是实情。朱箫春就住这儿。
这儿叫八坡里。离城墙近。绕过城墙,走一段小街,就能看到八坡里。周云河和大梅从城墙一边过来,大梅给周云河说,你说这城墙修那么高干啥啊?周云河说,你不懂。快近秋了,西京城里雨水不少,这一段城墙上爬满了爬壁虎,一面墙尽成了绿,叶子绿英英的,快至墙顶的爬壁虎像大蜈蚣,有雨水和阳光的助力,还在使劲爬。大梅说,这么好看的。他们刚进了那个巷子,楼上三层一个窗子里冒出一颗银发的头,朝楼下巷子口喊,玉玉,你没带伞吗?巷子口一个晶莹的着红衣的小姑娘把她手里的伞朝起举了举。银发的是奶奶,举伞的是孙女。举伞姑娘身边另一个小姑娘已经打起了伞,那伞是花布伞,白底绿花。雨里的花。果然又下起了细雨。今秋的雨随便而毫无架子,做得十分亲民。雨能大吗?周云河他们没有带伞。
朱箫春一个人在家,据她说,她的丈夫和一个好吹笛的人出去了,她说他们是知音,笛子知音。当知音二字从朱箫春嘴里出来时,周云河像是被针尖刺中了,他对知音没有体会,可他对知音的意思太明了了,此时知音二字一出来,他脑子里一堆细胞像被什么一下子推得跑起来,停不下来。
她又说,他整天就是笛子,跟着一个小他十岁的人跑。他是那个小他十岁人的笛子老师。他们是一个知了一个的音。
朱箫春说她丈夫时并看不出有什么抱怨,反而对丈夫的不着家淡然平静极了,一天无云状。大梅在诗歌与三个人之间的来来往往,她做了一只默口默耳的猫,只看着朱箫春房子里的桌子腿。这里没有她的什么,包括从她面前过去的落在书本上的光束。
他们出来,大梅说,朱姐对你的诗评价很高。周云河嗯。朱姐给他说,你的诗是城里人写不出来的。诗是歌者的心的舞蹈,你在麦场里舞蹈,他们没有那个麦场。他们的腿脚上没有沾土,于是,他们的诗没有五谷香。你的有。——这些话周云河记下了。在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温习。又经过爬壁虎城墙的时候,周云河看到每片青叶竟那么可爱葳蕤,手摸了一绺叶子过去的。大梅说,就你手闲。会有人说你的。——她说的“说”是批评。可这里人少过,那虎藤又不是谁家的,即使见了也不会说。
05
周云河掏六十块钱买了一辆自行车,他去大梅那儿也方便,可他买自行车主要是为了去朱姐的报社那里。自行车浑身响,这响声在西京城里并不是事,人家吵得,他也吵得,大家的城市不用担心啥。
报社在西京城的一角。那里的楼房矗得像林子。都市的气息包围着晨昏里的一切。已经来了多次了,朱姐并没有烦周云河的意思。且每次周云河经过报社楼角时,那个卖凉皮的摊子就在楼角的槐树下,没有人撵,卖凉皮的敦实大嫂坦然得满脸笑。从摊子边过总有一股呛鼻的醋味儿,这醋是岐山醋。周云河两次从朱姐办公室出来就是在这大嫂的摊子上吃的凉皮,味道不错,好好的木凳子被千万的手摸了也被千万的屁股坐了,已经发黑起来。她偏用蛇皮袋子缠上一圈,蛇皮袋子也跟着脏污发了黑了。凳子下卧着一只长毛狐狗,不怕人,天天在凳子下卧。那肯定是那个大嫂养的。周云河两回都这么想,这大嫂在西京城待久了,可能把自己当城里人了吧,看她那自若的样子,包括那慵懒似公子的狗。周云河对他们的这种状态很渴慕。是面皮,不是米皮。米皮多由汉中人在西京城里租铺子卖。清晨还卖热的,充早点。
周云河在晚报上发了两首诗。这在工地,在他们六人的宿舍里,都是轰动。周云河买了几张晚报,故意把一张放在宿舍门口桌子上,却差点遭马光景洗脚时压在屁股下,周云河夺下叠好,第二天才被另一个不修剃胡子的发现,先一呼,马光景惊讶得舌冷,兀然要仰视周云河了,感觉自己村里出了举人,虽对诗看不明白,不知所云,但从即日起,自觉要修正了没大小地嘻笑周云河的毛病,对他肃然起敬了。马光景比周云河矮一辈,按说应该叫周云河大大(商州称同父辈者为大大,叔父之意),在村里时,因年纪比周云河大,从没叫过大大,这次,他决定要归宗循序呼唤了。
周云河有了晚报上的首次闪亮,和大梅一起出去大吃一顿以庆祝。所谓大吃,也就是两个菜,周云河大方了几瓶啤酒罢了。
大梅说,你要成西京城的诗人了。
嗯,周云河嗯罢,又觉得不是他周云河真要是西京城的人了,而是——,他也说不大明白。他就说,狗屁。
大梅笑。大梅笑的原因是周云河的话像是被啤酒推出来的。
是人家陈姐朱姐帮忙的功劳。知道吗?
大梅说,我知道。
大梅回去了,坐公交,去伺候那个老太太。她拿人家的钱,就得好好伺候人家。把一个闃静的家里,搞出点响动,让老太太高兴。
06
那天周云河从外面回来时,又落雨了,且大起来。一个周里,雨歇歇停停,试探着调笑一般。已经有人呼烦了。西京是旱惯了的,雨稍稠,就会讨烦。周云河从大门里进来时,陈姐在她的房子里正看外面黑漆里尚有路灯橘黄照顾过来的夜色,街景她不会留连,她在想她的心思。玻璃上已经在淋漓着雨迹,扭曲着下,又下不畅,蚯蚓样地动作。
周云河看见陈姐房子里没有黑。他想去给陈姐道道谢,说一声他的诗在她的关照下发表了,又觉晚迟了,不好,就进了他们六人的房间睡去。
陈雨洁离婚了,这周云河知道。陈雨洁的丈夫前几年里,去了几趟泾阳茯茶小镇,拉拢了一个美女,就鬼一样的踪影,不久还和那个美女生了一个娃,这下无法收拾,就只有和陈雨洁离婚这条路了。这话周云河给大梅说了后,大梅说,男人咋那样?不是东西。陈姐哪点不好?做老师,人又不难看。大梅又说,陈姐一个人,你以后也不要太麻烦人家,去多了不好。这话周云河能听出来。周云河就说,我知道。在周云河心里,陈雨洁非但没有难看处,他觉得也是一个美女,尤其腰肢闪软,似风摆柳。其气质,把城里女人的优点全聚合身上了。经大梅这样一说,周云河心里反积起了异样感觉。他把朱箫春和陈雨洁并在一起竟认真比对开了。这是诗人应该的功课吗。
周云河住的旁边还有一家面铺,做扯面,很地道。从门口过时总听到把面在案板上狠劲摔打的声响。老板是个宝鸡人,一口的西府腔。那天周云河在那里吃面,两指宽的面,又把辣子搞得重。周云河所在的商州人多是擀面,刀剺了,不会扯,这种扯面是故意勾魂的,在周云河看来,水浒里梁山泊的日子大抵就是这样的,吃宽面,大碗酒,方块肉。他正埋头吃饭,门里进来一个摇扇的五十多岁的老头,光头,脑后肉拥挤了一脖子,一脚在里一脚在外,面老板就阔声问,又是吃了来的?又是不吃烟不吃茶?这光头没出声,坐下只是摇扇,待一出声,周云河听出他们是西府老乡,一口的“嗯翁”不分。他们俩只是聊,并不耽搁生意,老板呼喊着,端面的端面,下面的下面,桌子上就是放蒜的铁方盒子,吃面的必剥蒜嚼,把满口搞臭了再走。周云河刚准备走时,两个人进来了,一个身上背的笛子,一个穿的像个猴子,看来都是文化人,一人要了一碗面,又点了拼盘,和一小瓶酒,要坐下来好好吃喝的。猴子年轻,背笛子的年长,又是满头长发,不吃蒜,一直默默吃,不言语。周云河猛然想起,朱箫春老师的男人不是也喜欢吹笛子吗?这个长发的清瘦的长者,不会是他吧。
07
快到十一月了,西京城里的落叶每天都要被扫除一遍,冷峻有时也不饶人。阴历十月一也快在眼前。周云河会记得给父亲烧纸的。就在前几日的一次,周云河手机联系了朱箫春,去朱箫春办公室。朱箫春热情接待了他。就在朱箫春办公室另一个同事出去后,周云河扑通一个跪,把朱箫春吓得五官皆拢了。在朱箫春万分疑惑时,周云河颤抖地说,姐,姐,做我的知音吧。周云河已经是两泪涌流。朱箫春赶紧扶起周云河,幸亏没有同事看见。
朱箫春给周云河说,兄弟,回去好好把知音一词查查,然后给姐打个
电话,好吗?
待周云河走后,那杯没有喝一口的茶依然凉着,直到第二日中午朱箫春才扔了。
那天从朱箫春那里出来,已经夜色迟暮了。城市里飞驰的车和骤步的人。不是凉爽了,是微寒渐袭。稍远处的城墙上点点的灯火,那无疑是夜眼。周云河的膝盖在疼,肯定磕烂了。他哪里来的那个举动,他根本不清楚,只是当时见了朱箫春,眼前一黑,觉得跪下是最宜的一举。夜空很深,比家乡的天矮多了。城市是别人的。他是在人家的厅堂里走。 他不知走了多少路,待他走到住处时,那五个人都吃了,他泡了一包方便面打发了肚子,就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又像做错了什么大事一样,早睡去。
他没有查“知音”一词。他理解的就是朱箫春,至于陈姐,他也是应该来那么一拜的,可那里会被工友知道的,太惹眼。
08
夏天时,周云河回老家去。雨水稠,南瓜长得好。母亲说,好啊,到处都是。周云河家的土院墙几近残垣,正好是南瓜的架子。他家的院墙大约也是南瓜趴坏的。周云河走时,母亲早早起来,去摘南瓜。邻居的大爷恰时起来,从绿叶墙里露个脸,问,云河啊,回来了?云河说,大爷,我回来了。周云河母亲说,娃忙的很。已经摘了五六个,母亲说,都带上。大梅说,带那干啥?周云河明白母亲,说,带上,我背。蛇皮袋子只能装下四个。周云河背着四个南瓜进了西京城。
四个南瓜,他给了房东老汉两个,老汉吃了笑满面,直说,面,面的很啊。你们商州这花皮南瓜还这么面的。周云河心里是给陈雨洁的。可老汉的“面”夸,也是达到了目的。另两个南瓜周云河背着送给了朱箫春。还是办公室。周云河进去放下袋子,袋子口就敞了,一个滚出来,围着桌子腿画了个圆停下,惹得一圈人轰笑。那个瓜圆,还带着一尾绿藤。
那次的南瓜外交,朱箫春是否满意,周云河不得而知。他想,南瓜的面,她应该是肯定的。
阴历十月一是鬼节,要给逝去的祖宗送棉衣。按商州的风俗,阴钱要儿子亲手打,烧纸钱时烧棉衣。大梅那天撵过来,她和周云河要一起烧纸。烧纸须找个十字路口,原因是好让极远的祖宗寻得到。晚间,今夜无月,二人胳肘下夹了火纸,在一处十字口,已经有人在跪着烧纸。火光扑悠,旁边有人在等着跪下去。离城墙不远,举头就能看到城墙。夜晚的城墙愈加青幽似海。
二人跪下,用棍子圈了一下,意即专为自己祖宗的。火燃起。待燃息了,才揖罢了起来。周云河一个又在旁边跪下,点燃了一处火焰。嘴里嘟囔几句,大梅并没听到。周云河起来拉了大梅说,走。大梅问,那一堆你是给谁烧的?周云河说,给朱姐烧的。大梅惊了,问,朱姐死了?周云河说,没有啊,你胡说啥。大梅说,没死你烧纸干啥?咒她吗?周云河说,她是我的知音,我祝福她。大梅就在周云河肩上擂起来,说,你是糊涂了?这样祝福?
09
快过年时,西京城晚报又发了一首周云河的诗歌。题目是,云在房上。报纸出来后几天,朱箫春约周云河一起吃饭,邀了陈雨洁。三人在一家小店,吃的炒菜。朱箫春把晚报拿了几份,全给了周云河。一面临街的窗,外面是几棵大树。周云河来时刻意收拾打扮了一番,今日就退了寒伧,好歹有点城市青年的模样。
朱箫春给陈雨洁说,照这样,周云河写下去,很可能要做个西京城的诗人了。陈雨洁赶紧举杯祝贺。桌子上又把周云河那首诗细致讲析了一通。多是肯定赞美。
这个年里,周云河把晚报拿回去了,轰动了自己一个村。大梅家里原来想多要一点彩礼,这次也嘴松了不少,私下传话减了三万。一张报纸传遍了村里,村长走到周云河家门口也多停了一会儿,问周云河打工的事,多露出几分关怀。周云河从报纸回来后感觉出许多许多的不同。他在年里就默默筹划年后的走,定在没过正月十五的初九。他准备给朱姐拿啥呢。母亲做的油糕,还有商州土产的“商芝肉”,如何吃,他是要给她们说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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