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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晓民:一碗豆腐面

2017-11-24 成晓民 当代作家

那年秋,我要到镇上去读初中了。十二岁的孩子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母,时兴几日的冲动和新鲜便让随之而来的诸多不便和惶恐击得粉碎。吃完饭要自己去洗碗,起床必须自己学会叠被子,这些种种简单的生活常识也让年少的自己焦头烂额疲于应付,于是便萌生了退学的想法。父亲发现苗头不对,私下很严厉地告诉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也有颜如玉,农家娃娃自古念书一条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等等诸如此类的激励话语。孩子就是孩子,哪有那么深邃的眼光能洞察到书中会走出一位如花般的美女,站在人生的某个十字路口向你回眸一笑,更不要说坐在官轿里,体会一下人上人的清风快意畅然满足,但碍于父亲的威严,只好把自己那无知幼稚的想法压在心底。


贫瘠年代,物质条件十分匮乏,一切都显得那么艰难。睡觉是实实炕,中置黄土、外砌青砖,每人一砖半的区域,一班几十个男生窝在一个窑洞,转个身都非常困难,冬天阴冷潮湿、鼠叫虱爬,夏天气味熏人、蛐鸣蚤跳,确实艰苦。饭食以自己背的蒸馍为主,每个班一个大笼,麦面馍、糜子馍、玉米馍等等各种艰难苦涩的食材都有,真是五味陈杂酸甜苦辣,活脱脱饥荒年代让人苟延残喘的舍饭锅。生活如此艰苦,凑合着哄自个不饿即可,何谈果蔬蛋奶营养搭配。由于长期缺油少菜,营养严重不良,同学们都以矮瘦见长。人缺啥,便想啥,每星期最欣喜的盼头就是礼拜六回去能咥那碗母亲特意为我准备的豆腐面,母亲看着她的幺儿面黄肌瘦如饿狗一般的吃相,时常会难过地转过身去,偷偷直抹眼泪,哎!爱字前面穷绊道,有时就是那么愁人难肠没奈何,贫穷的母亲看着饥饿的孩子一定是心似刀割疼如绞肠。


时间的脚步悄然向前,信念的力量使人心气昂然,豆腐面的好日子就像茫茫寒夜里悬挂的那轮弯月,鼓舞着父母亲没黑没明在庄稼地里挖着刨着算计着。家里的光景随着时代的脚步和父母的勤劳而略有改观,那碗豆腐面不觉间变得频繁起来。由于母亲不会骑车,所以经常托付顺道的乡邻给我捎上一碗,用笼布裹得严严实实,吃时还冒着热气。那面绵长劲道,那面后味无穷,那面和的是母亲爱,那面揉的是母亲情,而年少的我很少去用心体会,时常辜负了她。



初中三年,母亲来过一次学校,原本应该是很多次,只因我拒绝了母亲的那份热情与牵挂,为了自己骨头里面那点可怜的虚伪与无知。多少年过去了,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如錾刀凿心一般,每每忆起总是戳人心疼。


那是盛夏的午后时分,蝉鸣鸟叫、酷暑难耐,我正在教室和一伙男生胡吹乱谝,猛然听见有人喊叫着我,抬眼望去原来是母亲抱着外甥站在教室门口,头上包着一块白色洋布手巾,手巾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样,肩挎着自己缝制的花格子布包包,包里装着那一碗还有余热的豆腐面,怀里的外甥正在熟睡,而母亲看上去已经满脸倦怠,十分疲惫。一碗豆腐面,十里溽热路,踽踽独自走,步步母亲情。我像个冷血的人儿一般红着脸走出教室,责怪母亲为一碗面抱着娃走十里路不值当,况且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叫是那么不妥,又不是在自家屋叫猫叫狗那么自由,辱没了我的形象和面子。我的责怪和冷漠眼神让母亲愣怔不安,她红着脸悄然说道:“妈没读过书,妈不知道讲文化的地方会有这么多条条框框,你赶紧吃,趁热吃,吃完我把碗带回去自己洗。”我执意不吃,黑着脸回答:“学校啥都有规定哩,不是想在哪吃就在哪吃,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你以后不要给我送了,让顺路的同学带上就行。”母亲实在没法,表情有些尴尬和茫然,留下那碗面,抱着外甥急匆匆离开了,那踉踉跄跄的背影我永生难忘!其实我明白所谓的条条框框就是自己深藏内心的无知和肤浅,世上哪有比母亲爱着孩子更急的脚步!“美”字笔画并不多,可是也需穷极一生去认识,“爱”字虽然时常挂在嘴边,但也需用毕生的智慧去品味它的真正含义。


母亲离开后,我心中潮溢出一股悔意,意识到自己的肤浅和不妥,星期六回家也做好了挨训的准备,谁知道一切还如往常,母亲依旧是那么慈爱,急切地端出那碗热气腾腾的豆腐面,坐在一旁瞅着我吃,好像没有那回事一样。晚上我早早地躺在被窝里,静静地闭着眼,回味着所发生的一切,父母以为我睡着了,我听见了让人动容的月夜对话,母亲难过地诉说:“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都是为了这伙娃,一泡屎一泡尿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居然嫌弃我辱没了,不得到人前了,我有那么辱没吗?”父亲笑着宽慰道:“你把娃娃的胡吣还当真了,屎屁眼娃知道啥是美丑,咱们到世上吃苦受累还不是为他们,世上只有不懂事的娃,哪有计较的大和妈,(关中地区称呼爸为大)谁说你丑了,勤快人就不会丑,越老越稀罕。”母亲忽地笑出声来,说道:“也对啊!哪个当妈的还计较自己的娃哩,他们在我眼里就是一伙吃屎的狗娃。……”



他们就这样悄悄说着,安慰着,宽宥着生活中出现的一切问题,我偷偷地听着,感动着,被角的湿冷使我愈发清醒,内心的疼痛让我阵阵长颤。


二零零叁年冬季,我和妻子领着母亲去西安游玩,站在商场的电梯上,母亲已是趔趔趄趄,电梯在母亲脚下显得那么别扭和生疏,不像故乡的土地踩上去那么敦厚和踏实,妻子一个人搀扶不住,母亲惊慌失措像是快要栽倒的样子,我急忙抱住母亲,那是我断奶成人后第一次抱着母亲,母亲的脸上泛出一丝潮红,嘴角扯了一下,眼神里流淌着尽是感动和胆怯,我忽地发现年老的母亲原来如此美丽。


浮生如梦,岁月匆忙,一晃眼母亲已经老了,不老又咋得行吗!当年母亲怀里的小外甥已经娶妻生子成为孩子的父亲,不知道他能否记得十里路上外婆抱着他提着一碗豆腐面的艰难情形?那碗面是我一辈子的爱,那碗面也是我一辈子的疼,有了孩子之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每一位父母活着就是尽其所能为儿女的人生路途添些光亮,也许是一颗耀眼的巨星,也许是一把燃烧的火炬,或也许只是一支流泪的蜡烛。



▋作者:成晓民,笔名丹丹,渭北澄城善化人。多年来勤笔不辍,著文颇多,尤以散文随笔见长。先后有作品《月夜光景》《父辈爱情》《年的影子》《发小走了》发表于西部文学网;《《黄土女人》发表于《当代杂志》,《忠诚》发表于《当代作家》文学专刊。文风朴实自然,散发着浓郁的泥土气息,黄土高原的情怀,原生态的乡村情节,受到文坛诸家高度赞誉,更深受读者喜爱,拥有众多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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