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峰:蜜甜
七十年代,农村人为吃饱饭而发愁,小孩子吃过的一分钱的水果糖,也叫洋糖,会把糖纸压平保存下来,欣赏炫耀一番。
我的父亲教书之余,养了几箱蜜蜂。他是智慧的,养蜂既能贴补家用,又能使我们解馋,还不必离家奔波。
养蜂是个技术活。父亲买了书籍,一边学习,一边实践,慢慢摸索,很快自学成才,我家的蜜蜂由最初的两箱发展到后来的七、八箱。星期天,他专心查看蜂房。他戴着尼龙纱网做的帽子,把整个头罩起来,手上戴了手套。偶尔,我们也会戴了纱帽,围观。父亲提起蜂框,紧密排列的蜂巢上面爬满了蠕动的蜜蜂。他教我们辨认蜂种。那个蜂王,很特别,鹤立鸡群,它的形体长且胖,养尊处优的样子。“只能有一个蜂王,多了就会搞分裂。”父亲一边讲解,一边忙活。只要我们凑上前,他会割了蜂王浆,让我们吃。那乳白色的粘稠汁液,蜂王的高级食品,含多种营养成分,人吃补脑又长寿。可味道很平淡,我很吃不惯,我更愿意吃蜂蜜。
春暖花开的日子,蜜蜂最繁忙。满院都是“嗡嗡”声,飞来飞去,忙得不亦乐乎。听说蜜蜂跳八字舞,我喜欢细细观察。总是瞅得眼睛发胀,才找出几个小八字来。它们太密集了,交织在一起,扰乱了我的跟踪。繁华落尽,尤其冬季,蜜蜂没花可采,蜗居蜂箱内。父亲隔三差五给蜜蜂灌白糖水,我们是没份的。谁不规矩,父亲就呵斥谁。买白糖要花一笔钱,当时的农村来讲,算得上一笔不小的支出。我们
吃了白糖,蜜蜂就少了口粮,会挨饿。父亲管理他的蜜蜂,一丝不苟,每次白糖水备的足,灌得仔细,每个蜂巢都要灌满。
父亲每次检查蜂箱,总要找找蜂王。若是两个以上,他会留下最健壮的,掐死其余的。我认为有点血腥,直到亲眼目睹“蜂变”事件,才知人为选择,更有利于整体利益。某次,父亲打开蜂箱不久,有人喊最东边两口子打架,头破血流,要出人命了,父亲盖了蜂箱盖,匆忙跟了去,帮忙分架。几天后,我家蜜蜂就分家了。一部分蜜蜂跑到一颗槐树上。父亲带领我们去收蜂,我们拿了蜂框,蜂巢里喷了浓度大的白糖水。父亲戴着头罩,站在四婆婆的窑背上,用长长的竹竿将蜂框送到树杈间。那儿,蜜蜂们有的结成一团,羊尾巴样,有些狂飞劲舞,显得焦躁不安。我和弟弟树下仰头看蜜蜂的宫廷政变剧,兴奋异常,恨不得也变成蜜蜂,一起闹哄哄地挤来挤去。哥哥敲着盆,喊,蜂,蜂,上框回家啰!上框回家啰!我们笑他迂腐,蜂哪能听得懂人话,它们在造反逃亡!老半天,蜜蜂只在树上聚集,蜂框上落了零星几只。不知什么时候,槐树下站了很多人。有人提议,烟熏。树下的烟雾升腾起来,发出呛人的气味,逐渐浓烈。一袋烟功夫,蜜蜂被熏得离开树,成群结队大迁移,大人小孩跟着跑,一口气跑到东沟沿边,眼睁睁看着蜜蜂钻入一片密林,没了影踪,却无计可施。我家的部分蜜蜂从此过上了山野隐居的生活,我赐其为“梁山好汉”。一日,我问父亲,它们不能划框而治吗?蜂框两个面,一王管一个面。那些梁山好汉会自动飞回来吗?父亲耐心解释半天,我只记住关键词“一山不容二虎”。后来,父亲查看勤了,再也没出现蜜蜂分家事件。
记忆中,院子里总有蠕动的衰老的蜜蜂,悄悄爬上我们的脚面、手臂,也有个别蜜蜂追着我们飞,我们兄妹三人被蛰得皮青脸肿是常事。父亲总安慰我们说,蜂毒能治病,也预防病,蛰了人的蜂,活不长。蛰过的人,抗毒能力强。敢情蜂蛰人还是好事?我们可不愿多受这皮肉之苦。后来,哥哥提议,扫净了院子,再出去玩。我们轮流扫院子,每天一次,每次扫出一堆。勤劳的蜜蜂,奉献了一生,就这样无声地走了。我们在树底下挖了坑,埋了它们。我们没有怨恨蜜蜂,觉得那些可爱的昆虫,因判断失误而攻击我们,继而一命呜呼,很可惜。
我们最期待,最快乐的事就是摇蜜。选择晴朗的天气。家里一个大缸里,放了木架,木架上按着手柄。蜂框放置在木架上,一次可放四片。快速转动手柄,蜂框做离心运动,蜂蜜甩向四壁,沿着缸壁流到缸底。这套自制摇蜜设施,是父亲发明的。一般情况下,哥哥摇手柄,我和弟弟来回小跑,提进蜜框,提走空框。父亲在院子蜂箱旁忙碌,无数蜜蜂飞来飞去,他的纱网帽上时有蜜蜂歇息。他提起一个蜂框,用软刷扫净上面的蜜蜂,再用一把刀子,割开封闭的蜂巢,递过来。金黄的蜂蜜开始往下流,我上竖立起蜂框,很快送到摇缸里,节奏把控很到位,一滴蜜也没掉地上。父亲割下的那片蜂巢“盖”,放在大盆里,上面也是蜜。我和弟弟来回跑的过程,不忘塞一块,慢慢嚼,那满口的甜顺着喉咙通过食道进入胃里,甜透了,比方块洋糖过瘾。哥哥看红了眼,拿了长柄勺,缸底取蜜,直接灌进嘴里,摇蜜摇得更带劲了。他摇困了,我和弟弟替换他,脚下垫了小板凳,方可够着手柄。我和弟弟将嚼得无味的蜂巢“盖”吐在一个小碗里,汇聚成沾满牙印的黄色软胶堆。整个过程,父亲戴着纱帽,是吃不上蜜的,但他鼓励我们多吃蜜。一个蜂箱约十来个蜂框,七八箱就是七八十个蜂框,常常要花费两个小时,才能摇完蜜。父亲干收尾工作,他取出木架,将大缸里的蜂蜜转移到几个小罐里,密封好。他招呼我们嚼大盆里剩余的几片蜜盖,我们又累又撑,谁也不理会。他慢慢嚼了,将小碗里的东西熬成蜂蜡。我们的摇蜜,就正式结束了。
除了摇蜜那一天我们能敞开肚子吃蜜,平时是不能随便吃的。父亲的蜜缸扎得严实,还盖了大石板。我们仨,无人敢动,无人动得了。他却常常拿蜂蜜做奖品。谁的字写得端正,奖蜜;谁考试拿奖状了,奖蜜;谁割猪草提前完成任务了,奖蜜;谁赢了他的棋,奖蜜;谁帮大人干的活多,奖蜜……奖的蜜总是两小勺。受奖者要么冲了蜂蜜水喝,要么夹在热馒头里吃,或一口吞光,骄傲的神色难于自抑。未受奖者常常憋了气,鞭策自己做得更好,获得奖励。父亲拿蜂蜜做诱饵,引着我们向着光亮的地方奔跑。在蜂蜜的强化刺激下,我们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做就要做好,慢慢建立了自己的审美观念及价值取向。那份蜜甜,使我们的感觉冲破贫困的禁锢,朝着美好的事物延伸,憧憬变得绚烂多彩,生动活泼。
有了蜂蜜,我们不吃洋糖。同村的小兰子有一个做官的舅舅,她的糖果纸收集最多。五颜六色,摊了半张桌,花里胡哨。待我们观赏完,她会小心翼翼收集好。我仅有几张糖果纸,我说,我吃蜜,收得少。她问,蜜有洋糖甜吗?比洋糖甜好多倍,大口吃下去,甜得腻人,
洋糖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化,差远了。我给她传经。后来,隔小半年日子,小兰子的娘会来买蜜,说小兰子吃上瘾了,不买不行。小兰子再也没展示过她的糖果纸。
我家的蜂蜜很受欢迎,一是养蜂人少,方圆十几里,只有两家。二是养蜂要有技术,非一般人所能为。三是农村红白喜事,过年过节,少不了它。用蜂蜜做出的红烧肉,色泽鲜亮,味道爽口。十里八村的人,到我家买蜂蜜时,父亲开了蜜罐,让我舀蜜。不用秤称,按勺计。年纪大的,会说话。夸我眼睛大,长得亲。我的父亲水烟抽的“呼呼”响,喜滋滋地看我忙活。也许他在心里反驳:我的娃儿哪个不亲。我不理会他们的“夸”,公正地舀出满勺。若是小孩来,他们不言语,我总会额外添一点,包不准他们半路犯馋了,偷吃一点,也不会挨批。受欢迎的,还有蜂蜡。一坨一坨,摆得整整齐齐,摆满半个空蜂箱。纳鞋子的妇女,只要给做布鞋用的线绳,涂了蜡,扯动起来,又滑溜又轻松,做出的千层底,线韧耐穿。遇到熟识的人来买蜜,父亲从一坨蜂蜡中割下一部分,送他们。所以,蜂蜡大多做了赠品,几乎没有收入。
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走亲戚探视病人、月婆,蜂蜜是上等礼品。收到礼物的人家,很爱惜。直接搁置在房顶高处,小孩儿够不着的地方。父亲曾用他的蜂蜜看望过我们几个的中学老师,询问学习状况,请求严格要求。我的班主任老师将盛蜂蜜的搪瓷缸子还给我时,对我讲,好好学习,大人不易。我的父亲是个既有才学又清高的人,他刚强好面子,从不求人。为了他的孩子,他愿意低头,使我深深感动。
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也是父亲用蜂蜜搭建的这份感动激励着我勤奋学习,不断进步。
后来,父亲去了外村教书,没时间打理蜜蜂。我家的几箱蜂卖给了一个同村养蜂人,他有车有时间去四川放蜂。父亲说,蜂儿跟着他,也能游山玩水,享福了。他的不舍中透着祝福。
岁月流逝,童年的甜蜜记忆牢固地刻在舌尖,伴随我们长大。我们的父亲也离世十多年了。每当思念父亲或遇到苦涩难肠的事情时,我的脑海总会跳跃着童年摇蜜吃蜜的场景。那份快乐,就像引诱小孩子吃药的糖块,消抵苦味,激励我们向前,勇敢突围,最终走向“柳暗花明又一村”。
童年的蜜甜,我们敬爱的父亲留下的快乐基石。
▋作者:刘亚峰,女,延安市作协会员,现供职于陕西延长石油集团延安炼油厂。爱好文学,钟情文字,喜欢用一支朴实真挚的笔,记录生活美妙花絮及心灵感悟。作品散见于《木兰书院》《文化延安》《中国诗歌文学精品》《当代作家》等微刊及某些纸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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